入夜以後,整個皇宮就變得安靜得多了。阿絲黛悄無聲息地走到國師的居所之外,這個地方除了皇上太后外,再也沒有人可以靠近。
她停在國師的寢宮外側耳傾聽了一會兒,春蟲的鳴叫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風兒悠然飄過,吹落了枝頭的花瓣。她聽見露水剛剛凝結的聲音,夜來香綻放時發出的輕響。
她想國師一定已經和皇上去赴宴了,她沒有聽見一絲人聲。
她是一隻狐狸,修行了幾百年,無論聽覺或者是嗅覺都超出了常人數十倍。她聞到空氣之中的曼陀羅花香氣,但她知道只要是尋香停留過的地方,就會留下這種香氣。
她在黑暗之中等了一會兒,看見一輪彎月在天空的正中散發著清冷的幽光。幾顆疏星,懶散地分佈在深藍的天宇之中,像是一些不經意掉落的水晶碎片。
想到了水晶,她就想到自從吃了龜茲公主以後的生活。與鳩摩羅什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他不過是坐在燈下譯經,或者小聲誦讀,似乎連看她一眼的時間都沒有。
最初的時候,她覺得這種日子枯燥地使人快發瘋了,但想到只要得到聖僧的元陽,她的功力就可以陡增數倍。為了這個原因,她努力勸服自己,忍耐吧,再忍耐一些時候,只要能夠色誘聖僧,這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然而卻使盡渾身解數,到底也無法色誘聖僧。
漸漸地,鳩摩羅什低聲誦讀的經文不經意地流入耳中。初時不過是百無聊賴地聽著,無所是事的時候總得找點什麼事情來做。那些經文倒像是有生命的,從耳朵裡一直鑽到心裡去,逐漸就開始用上了心思。
聽得多了,卻覺得疑惑,難道真如經上所說,活著的生命都是在無休止的痛苦中嗎?為什麼從來沒有感覺到一絲一毫的痛苦,只是總有一些慾望是沒有辦法滿足的。是一隻小狐狸的時候,因為艷羨人類的生活和外表,總想要有一天能夠像人一樣。那時的生活中唯一的恐懼就是獵人的陷阱,只要逃過了陷阱,那麼一切就是美好,簡單而快樂的。
終於修煉成精了,陷阱再也不能構成任何威脅,卻開始懼怕人類的陰陽師,會捉鬼降妖的道士和尚乃至於半神的八部眾。就希望自己的法力更加高強,只要法力足夠高了,就不必再怕那些與妖怪為敵的人和神了。
只是單純的慾望促使著她簡單地安排著自己的生命,卻從未想過,滿足了每一個慾望以後,就會產生新的慾望。
她終於忍不住去想,法力足夠高了以後,是否還會有新的恐懼?如同八部眾這般高高在上的半神,也同樣生活在悲傷和無奈之中。她忽然有些懷念身為小狐狸的光景,不過是單調的生活,每天想著爬到最高的枝椏上,曬曬太陽罷了。
雖然沒有快樂,但也同樣沒有悲傷和煩惱,不被這紛擾的世情撩亂了自己的心緒。她不知自己是受了鳩摩羅什的影響,或者真是人情世故使她開悟。她想,只要拿到了元丹,就不再理這塵世的一切事情,回到天山去,重新過她簡單的狐狸生活。
只要找到了內丹,立刻就離開這裡,她在心裡對自己說。
宮門是半掩著的,是走前忘記關了嗎?就算是大開著,也沒有人敢靠近。國師是一個神秘而可怕的人,而且如此受寵,說出來的話比皇上的話還更加重要。
她靜悄悄地踏入宮內,落地無聲。狐狸如同狸貓一樣,走路的時候輕盈得如同沒有重量。宮內很暗,在黑暗的環境中,她的眼睛就開始泛出暗綠的光芒。
她向著四處張望了一下,一眼看見書架之上放著一隻小小的陶罐,有什麼東西正在裡面發出淡淡的綠光。
她心裡一喜,是她的內丹,不用靠近也能感覺得到。
她快步向著書架走去,一把將陶罐抓在手中,只要拿到了內丹,她便自由了,再也沒有人可以挾制她,她終於可以離開這個由人類製造的世界,重新回到世外去。
她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容,想到天山上美麗的天湖,和她一起修煉成精的雄狐是否還在那裡等她呢?
她轉過身,驀然看見一個人影站在自己的面前。
她大吃一驚,這個人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裡,似乎已經與黑暗融為了一體。他身上穿著的是淡藍的輕衫,週身都被一層憂傷的藍色光芒籠罩著。
這光芒是如此溫柔,如同春日的天空,或者是天空下的海洋。然而這光芒落在阿絲黛的眼中,卻比地獄裡的火焰還要更加可怕。
她張口結舌地看著面前的這個人,失聲道:「你沒有和皇上去赴宴?」
尋香笑笑,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柔聲道:「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歡做什麼?」
阿絲黛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尋香仍然溫柔地微笑著,如同最體貼的情人,「我最喜歡讓別人的希望破滅,看著別人絕望,我就會覺得很快樂。」
阿絲黛怔了怔,心裡還在思索尋香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緊接著她便看見尋香伸出一隻手,那隻手不過是輕輕地一揚,她便聽見「叭」地一聲輕響。低下頭,她看見自己手中的陶罐正碎成千百片,與陶罐一起碎的還有那罐中裝著的閃爍著淡綠色光芒的一個小小的圓球。
她的心一下子涼了。
尋香溫柔地看著:「走吧!趁你還能走,離開這裡吧!若是你死在宮裡,你的皮毛一定會被宮人做成圍巾。如同你這樣修煉了多年的狐狸皮毛,只怕宮人們要為了這塊皮毛搶破了頭。」
他雖然說著很殘忍恐怖的話,但語音卻仍然如此溫柔。
阿絲黛只覺得不寒而慄,這個可怕的人,他到底是半神還是魔鬼?
她向著宮外落荒而逃,只覺得全身正在慢慢地冷下去。等到血液完全冷卻了,她就會死了。她倉皇地奔逃,她想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那個魔鬼的面前。
那一天晚上,幾名值夜的宮人看見一隻雪白的狐狸從宮院中竄過。他們不由失聲驚呼,隨手拿起一切可用的工具,掃帚、晾衣桿、打更的棍子,向著那逃竄的狐狸扔過去。
狐狸逃得太快,也不知是否打中了。一名官階比較高的太監尖著嗓子說:「叫你們好好打掃衛生,從來就不聽話,怎麼宮裡好端端的連狐狸都冒出來。這要是讓太后娘娘看見,還不活扒了你們的皮。」
另一個太監則說:「可惜讓它跑了,要是捉住了,能給您老做一條多好的白狐皮背心啊!」
前面的太監似被提醒了,聲音更加尖利:「還等什麼?這群猴崽子,還不快點給我去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