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合羅傳 第十一卷 水影雪瀾 第二節
    你忘記我了嗎?

    摩呼羅迦公主!

    你曾是大地的精靈,你的脈搏感受著大地的韻律而跳動。你因大地的快樂而快樂,因大地的悲傷而悲傷。當你出現之時,土地逐漸肥沃,草木茂盛生長。當你離去後,大地開始進入黑暗時代,土地逐漸貧瘠,花草開始凋零。

    你是地龍之聖女,創世之神的化身。

    影雪!

    又作夢了嗎?或者是幻術?還是深藏在靈魂深處的記憶?那個叫影雪的女子,在心底最深的地方,正在呼喚著她,無雙,你忘記了嗎?我就是你最初的記憶!

    影雪!瓔珞!無雙!

    水瀾初見影雪的時候,並非是在乾闥婆城中。

    那還是佛陀留在人間的時代,八部眾也還未皈依佛門。但他們都聽到了佛陀的名聲,知道人類之中出現了一個這樣的賢人。

    水瀾對於這些事情是漫不經心的,他更加醉心於追尋品貌不俗的女子。他從不想堪破情愛,也認為被色所迷是半神之常情。所謂半神,當然是無法與神一樣絕情棄愛,否則早已經是神,而不只是有著與人類一樣脆弱身體的半神了。

    在見到影雪以前,他剛剛與一個少女分開。他眼見著那名少女成為了別人的新婦,他還被邀請參加了少女的婚禮。這使他頗為感傷,幾乎落下傷心的眼淚。不過他總是這樣傷心的,他是一個多情的人,每次分離總是讓他唏噓不已。但人生之中,離別太多,只要有相聚,就必然會有離別。

    他隱藏了身上的輝光,留連在人類之中,遲遲不願返回乾闥婆城。

    他是一個二十歲的少年,少年總是喜歡離家出走,他也是一樣。他並不是對自己的生活有什麼不滿,其實沒有任何不滿之處,只是覺得厭倦了。

    於是便悄然出走,不讓族中的任何一個人知道。

    他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輝光,沒有人知道這個相貌俊美的少年是乾闥婆族的王子。

    少女的婚事使他頗受打擊,他曾經是少女的入幕之賓,兩人如膠似漆,愛得似乎不能分開。但當少女一提起婚事時,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落荒而逃。

    他想,他真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因為他的逃離,少女在傷心之下,才嫁給了一直對她情有獨鍾的表哥。

    表妹與表哥成親似乎是一切故事中最天經地義的事情。

    他在聽見這件親事的時候,正在一個妓女的家中買醉。他立刻便聯想到他被自己愛著的女人拋棄了,卻未曾想過,若非他的離去,少女也不會嫁作他人婦。

    他同樣感覺到身為一個多情的人是多麼地容易受傷害,這個少女已經深深地傷了他的心。

    他悄然離開少女的婚禮,獨自在街上徘徊。這個城市,是在雪山之下,只要抬起頭,就可以看見四季蒼蒼的大雪山。

    因為傷心,他感覺到天地蒼茫,好似沒有了容身之所。他喟然長歎,只覺得生無可戀。但幾乎是在下一個彈指的瞬間,他便忘記了那名少女。因為他看見了影雪!

    影雪好似是從那座雪山上走下來的。

    他看見她時,她穿著一襲淡綠色的輕衣,頭上鬆鬆地挽了個髻,而髻上則斜插著兩隻搖搖欲墜的銀釵。

    他覺得一朵淡綠色的花朵忽然在他面前開放了。

    他立刻便將那名少女所帶來的憂傷拋諸腦後,張口結舌地盯著影雪,世間為何會有如此美麗的女子,美得如夢如幻,不帶一絲煙火之氣。

    兩人的目光輕輕一觸,影雪便對著他嫣然一笑。

    他想他在那一刻表現得像個十足的傻瓜。他一向以英俊瀟灑自負,在女子之間游刃有餘,從未曾在任何一個女子的面前如此失態。

    他傻呆呆地看著影雪,該怎麼辦?一個這樣的女子,千萬不可以讓她就這樣輕易地離開。

    若是他再也見不到她,他一定會後悔終生。

    他心念電轉,想了許多與那女子結識的伎倆。然而在女子清徹的目光之下,任何陰謀詭計都變得如此地蒼白無力。

    他索性徑直向著影雪走過去,深深地施了一禮,自報家門:「在下名叫水瀾,是遊歷到此的士子。」

    影雪側過身還了一禮,居然一點也不嫌他的唐突,「小女子名叫影雪。」

    影雪!好美的名字,就如同她的人一樣。

    兩人在初見之時都隱藏了自己的身份。以後再見面之時,又同樣隱藏了曾經見過的事實。世上有許多事情,未必要說破,當事之人心照不宣,即隱瞞了別人,也隱瞞了自己。

    一隊僧侶經過他們的身邊,為首的僧人坦露著右肩,手中托著乞食的舊缽。缽中是有些餿壞的剩飯,僧人卻全不在意。他們在一棵大樹底下坐了下來,用手抓著吃了缽中的飯,便開始談論佛法。

    有一些空閒無事的路人逐漸圍坐在僧人的左右,聽著他們說一些高深莫測的話。

    兩人雖然站地遠遠的,仍然有只語片言落在耳中。

    影雪側耳聽了聽,大地公主與乾闥婆王子都是生有慧根的,但可惜的是,兩人的心思都不在佛法之上。

    望著僧人的目光終於又落到了一處,水瀾不失時機地道:「城中的花園裡曼陀羅花都盛開了,這幾天有許多遠道來的客人觀覽。」

    影雪卻有一絲愕然,曼陀羅花,是偶然嗎?為何他一見到她,便提到曼陀羅?

    水瀾見到她的遲疑,以為她是少女的衿持,心裡便急切起來,「也不知為何,一見到小姐,就想起了曼陀羅花,聽說這種花是世間最美麗的花朵。人們都說可以花來形容女子,但世間之花又如何能與小姐相比,若勉強找出一種可比小姐的花,也只有曼陀羅了。」

    影雪不由地笑了,他恭維地如此流暢,大概是遊戲花叢日久,說這一類的話,游刃有餘吧!

    水瀾見到她的笑容,倒有些汗顏起來,她是在笑他的輕狂嗎?他忽然發現,很久沒有這般患得患失的心思,只是一味地怕這個女子不顧而去。也不知為何,一見到她,就覺得她絕不會是屬於他的,須得珍惜每一次的相見。因為這一次相見之後,很可能便是後會無期了。

    影雪反而率先向城中行去,走了幾步,回頭來看,見水瀾仍然呆立在原地。她便問:「你為何還不走?」

    水瀾問道:「去哪裡?」

    影雪淡然地微笑:「去看曼陀羅花。」

    水瀾甚喜,連忙跟了上來。他很快便發現影雪走路的時候,並不喜歡與人並肩而行,她總是落在他的後面。開始時他以為她是走得慢,但很快就發現並非如此。她只是喜歡走在人後,默默地跟著,走在前面的人會以為她已經不在了。然而回過頭去看時,卻發現她仍然在那裡。

    他時不時地回頭看上她一眼,雖然知道她不會消失,但心裡卻還是覺得忐忑不安。

    曼陀羅花園中也並不像是他所說的人很多,但這樣更好,若是人太多了,豈不是沒了情趣?

    兩人繞著花叢看了半晌,誰都不先發一言。

    她總是落在他身後,他便有些不耐煩起來,忽然伸出手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了過來。她略怔了一怔,他以為她要縮回手去。但她只是望著他微微笑笑,任由他拉著。

    他倒有些好奇起來,她不覺得羞怯嗎?他難免猜測她的身世,但如她這樣美麗潔淨的女子,無論如何,都不會使人產生不好的聯想。

    然而與第一次見面的男人手拉著手看花,這不該是一個良家女子的所為。

    忽然下起了細雨,是天公知人意吧!

    他拉著她的手向著路邊的小草亭跑去,才跑進亭中,就發現已經有一對情侶先在裡面了。四人面面相覷,相視一笑。

    便各佔了東西兩邊,那一對情侶一直在悄聲說話,他們兩人卻沉默不語。

    雨越下越大了,也不知何時才會停。

    她忽然拉住他手,對著他笑笑,他便莫名地知道她的心意,他也不由地笑了。

    兩人從草亭中跑出,衝到大雨之下,任由雨水打濕頭髮和衣裳。草亭中的情侶目瞪口呆地看著兩人,是瘋子嗎?

    他可不知道,她從來未曾這樣狼狽過,或者說是這樣放肆過。這一日,是她一生之中最放肆的一天。

    他們無視路邊人紛紛側目,在雨中旁若無人地走著,若是雨一直下,便可以一直走下去。

    在經過樹下時,他們見到那些僧人,雖然旁觀的人們都已經散去了,但僧人們卻仍然在雨中盤膝趺坐。

    世事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衣服濕了也罷,泥污染上衣襟也罷,一切都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雨小下來的時候,他們在城外的廢屋中生了一堆火。

    影雪在解開衣帶烤火時沒有一絲遲疑,這又使水瀾生出了聯想,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

    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她是一個妓女,如她這般潔淨的女子,就算是解開衣帶,也同樣帶著一絲純真。

    許是她的漫不經心,更增填了她的魅力。他見過許多女子,大多矯情,想說的話,一定要繞上七八個彎,想做的事,也必然旁敲側擊,翻來覆去,弄得他幾乎失去了興致,才委委屈屈地表示出來。

    而她卻是率直地讓他吃驚,是因為週遭地一切都不能讓她心動嗎?

    她幾乎是不說話的,沉默與多嘴都是會傳染的,因為她的沉默,他便也比平日沉默了許多。

    雨終於停了,衣服也烤乾了。

    她走到廢屋之外張望,忽然指著天空歡呼道:「兩道彩虹。」

    他亦跟著走出屋外,天空之中果然掛著兩道彩虹,一道明亮一些,一道暗淡一些。暗淡的依附在明亮的之下,雙雙對對,相輔相成。

    影雪道:「雖然聽說彩虹必然是成雙出現的,但我還是第一次那麼清楚地見到第二道彩虹。」

    沒有聽見他的回答,她回頭看了一眼,見他一雙黑眸深深地注視著她,目光中有火焰似可以燃燒起來。

    她終於還是忍不住臉紅了,她道:「你在看什麼?」

    水瀾低聲道:「看你!」

    她很快又神態自如,嫣然一笑道:「我美嗎?」

    水瀾下意識地點頭,「曼陀羅又如何能比得上你的美麗?」

    影雪並不真地相信水瀾所說的恭維話,但她不在乎,何必要窮追究竟,說的人開心,聽的人也開心就好了。

    她心裡遲疑不定,真地這樣做嗎?

    她的眼前掠過母親交織著怨恨與哀傷的面容,影雪,你的宿命早已經注定,在七年以前,你父兄死去的時候,你的命運就已經不再屬於你自己了。

    她咬了咬牙,如果命運不再屬於自己,那麼至少在命運開始之前,讓她破壞一些東西。

    她抱住水瀾,把頭埋在他的胸口,含糊不清地說:「你愛不愛我?」這話才一問出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才初次見面,有什麼愛不愛的?她不過是想找一個男人,而眼前的這個男人正好是她離開摩呼羅迦故地之後見到的第一個男人。

    然而他卻緊緊地抱住她,很堅定地說:「我愛你。」

    他說得如此用心,她倒有些感動起來。就算他愛她,她可也不會愛他的。

    這一刻,她是這個男人的女人,但很快,她就會把他忘得乾乾淨淨。就算她不找他,也會找別的男人,誰都是一樣的。她只是不想把自己的處子之身留給乾闥婆族的人罷了。

    她與他都刻意地隱藏著身體裡的輝光,或者心裡都有一絲失落,誰都不曾用半神之眼觀察對方。

    事情很快地發生了,他驚訝地發現,她居然還是一個處女。

    他的心裡無由地生起憐惜之意,他居然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事實上,他並非不曾有過處女,但這一次,卻讓他即是意外又是開心。他到底還是她的第一個男人。

    到了天快亮的時候,水瀾終於睡著了。

    影雪坐在他的身邊看著他的睡容,他是一個秀美到有些邪惡的男子,略顯清瘦的面頰天生就帶著蠱惑女人的力量。

    她看了他一會兒,她並不真地認識他,只知道他名叫水瀾,除此之外,便對他一無所知。其實他對她又何嘗不是。

    她想要悄然離去,心裡卻多少有些不捨,到底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

    她忽然看見廢屋之中的一些粘土,這個廢屋原來是用來制陶的。

    她心念一動,留下點紀念吧!雖然以後都不會再見。她拿起一些粘土和著外面的雨水捏成了兩個小小的泥人,她是大地公主,對於花草樹木和泥土天生就有心得。

    泥人是一男一女的,胖墩墩的,雖然不美麗,卻很可愛。

    她衝著泥人吐了吐舌頭,這麼愚蠢的事情,小的時候曾經做過。

    她將小女娃放在水瀾的身邊,將小男娃放在自己的懷中。想了半晌,用手指在地上劃了三個字:我走了!

    就寫這三個字吧!別的也沒什麼好說的。

    她離開的時候,他仍然睡得很安穩,她看見他臉上帶著的笑意,他夢見什麼了?是個好夢嗎?

    水瀾很久沒有睡得那麼沉過了。當他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

    他坐起身叫了一聲:「影雪!」

    他很快便發現,影雪已經離開了。他看見地上的小泥娃娃和那三個字:我走了!

    就這樣便走了嗎?連一句話也沒留下?

    他看著那三個字發了半晌呆,這樣就走了,真地走了嗎?

    他忽然覺得是自己被那個女人玩弄了。這樣的感覺讓人又是尷尬又是無奈,從來只有男人玩弄女人,而他,身為乾闥婆族的王子,居然會折在一個女人的手中。

    她到底把他當成什麼?一時偷歡的對象嗎?可是她卻還是處子之身。

    他仍然不死心,在廢屋之中等著她回來。他想,許多女人都是這樣,嘴裡說著要走,但走了又回來了,回來又走,折折騰騰,也不知道是想折磨自己還是想折磨男人。

    雖然他心裡隱隱覺得她一走便不會再回來,但他卻仍然不願離去。

    至少再等一些時日吧!

    女娃娃被他放在衣襟裡,貼肉藏著,是她留給他的唯一東西。

    或者並非是唯一的,還有那一絲淡淡的失落,他故意視而不見。不過是一個女人罷了,他又沒有什麼損失,有損失的也應該是那個女人。

    雖然不停地這樣寬慰自己,他卻仍然在那個廢屋之中等待了三十天。

    三十天之後,他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了。

    他感覺到心中的寂然,不過是萍水相逢的女子,說過的話可能都不到十句,在一起的時間也不過只是一日一夜,卻好像已經烙刻在心底。

    不會太傷心的。如他這般多情的人,總是很容易受傷害。他很快就會忘記她的,她不過是他生命中的過客罷了。

    離開廢屋之時,他這樣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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