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合羅傳 第十卷 乾闥婆城 第十五節
    一百步,不過是一個極短的距離。走得快的人,瞬間便到了。走得慢的人,也無需耗上半盞茶的時間。然而蝶衣卻知道,這一百步,可能是她一生中最難走的一百步。

    她凝神向著對面的花園看了看,謝靈運已經停止了掙扎,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她就要走過來的方向。

    她對著他嫣然一笑,謝靈運傻傻地看著她的笑臉,覺得她美得就像是天上的神仙。

    蝶衣終於跨出了第一步,一步跨下去,似乎沒有什麼奇怪,但她很快就發現,自己的腳底似乎著火了一樣的滾燙。

    不是真的。她告誡著自己,是幻覺。

    尋香教過她許多幻術,她也最瞭解尋香的幻術有多麼的可怕。

    火焰從腳下升了起來,不僅是她,對花園中的人也看到了,周圍似乎正在變成阿鼻地獄,凶狠的火焰在蝶衣的腳下升騰著,似要將她燒成灰燼。

    「不是真的!」道前對謝靈運說。可是他自己卻也覺得疑惑,如果不是真的,為何蝶衣的臉上會露出痛苦之色,她似乎正在努力忍耐著,豆大的汗珠從她的額頭滾落下來。

    但,那痛苦並不是真的!

    蝶衣向前跨出了第二步,火焰陡然消失了,她似一足跨入了北方最冷的冰海。

    剛剛被火炙烤過的足,一下子變得冰冷無比,她全身都忍不住顫抖。因為熾熱而舒張著的毛孔中,輕易便被寒氣侵入。

    原來嚴寒也可以是一種疼痛。

    蝶衣是妖,妖是不易被寒暑所影響。寒冷是感覺,有時不過是因為眼睛看見下雪了,就猜測,天氣應該是很冷了。這一次她才深刻地體會,為什麼人類會那麼懼怕寒冷。原來寒冷真地如此恐怖。

    額上的汗珠瞬息間都結了冰珠,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忍不住疑惑,如果不是真的,為何連汗珠也會凍結。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不是真的!這一切都只是幻覺。

    如此可怕的幻術,讓人感同身受。但無論如何,她也要走完這一百步。也許生命真地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但心底卻還是有一絲不甘的執著。梁兄,你到底在哪裡?

    她繼續跨出下一步,地上忽然長出可怕的毒荊棘,毒刺尖尖地支在外面。她清楚地看見毒刺穿過了她的腳,從她的腳面透了出來。她忍不住輕呼了一聲,但她立刻咬住嘴唇。不是真的,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感覺到自己軟弱的心正在微微的動搖,疼痛是如此真實,如果一切都不是真的,為什麼她會痛不欲生。

    她努力地告誡著自己,不要相信幻象,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她卻不知道,站在她身後的尋香,含笑看著她搖晃的身體。用幻術來打擊一個人,必然要先消磨她的意識,而疼痛則是消磨意識的最佳方法。

    不停地用疼痛來折磨,她最終會相信那些幻覺都是真的。

    脆弱的妖,雖然已經轉世,卻仍然有著一顆人類多情多愁的心,這樣的心是最容易被攻破的。

    蝶衣繼續跨出下一步,她看見許多盤旋在她身邊的毒蛇,毒蛇正張大血紅的巨口,伺機而嗜。

    痛苦正在從腳下向上延伸,她不知以後的幾十步會見到什麼樣的幻想,但她必須得走下去。為了自己那一點點可憐的堅持。

    蛇咬上她的手臂、身體、甚至臉頰,被咬過的地方,鮮血流了出來,是真地有鮮血流出來,雖然是幻象,卻真地在傷害著她。

    她繼續抬起腳,跨出下一步,每跨一步,所見到的情形都更加恐怖,加在她身上的痛楚也更加不可忍耐。但她卻咬牙忍耐著!她要救的不止是自己的生命,還有她的靈魂。

    終於走出了幾十步了,花園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再跨出這幾步,就可以走到了。她看見謝靈運臉上喜悅的神情,她也忍不住笑了,無論多痛苦,也值得的。

    然而她卻聽見有人輕輕喚了她一聲。

    只這一聲,她便僵在原地,不能動彈。

    那個人輕喚她:「賢弟,你可好嗎?」

    賢弟?!這麼久以來,只有一個人這樣叫過她。那個人的聲音,她永遠都不會忘記。

    賢弟!五十年來,已經不再有人這樣叫她了。

    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她拚命地告誡著自己,不是真的!千萬不要相信。

    可是那人仍然輕喚,「賢弟,愚兄很思念你。」

    她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崩潰,她找了五十年,不就是為了找這個人嗎?堅持不願失去靈魂也是為了這個人的原因。

    也許,也許回頭看一眼,只看一眼。

    她在心裡對自己說,只看一眼,無論是不是他,都不會相信的。這只是主人製造的幻術。

    她對自己說,只是看一眼。

    她慢慢地轉身,向著身後望去。

    不再有阿鼻地獄般的可怕場景,她看見他一色白衫,風神如玉,與五十年前沒有任何分別。

    他微微含笑看著她,神色從容而溫文,她就是喜歡他這樣溫文爾雅的樣子,全無時下少年的浮燥不安。

    「賢弟!愚兄找得你好苦!」

    她怔怔地看著他,他說他找得她好苦,原來他也在找她。

    她歡喜無限,幾乎已經忘記了這美好的幻象後面通常就是最可怕的陷阱。

    她呆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是繼續向花園走去,還是,還是,……

    她聽見謝靈運的叫聲:「那不是真的,那是假象,快到這邊來。」

    她有些不甘心,是幻象嗎?為什麼梁兄如此真實?

    他向著她伸出一隻手,「賢弟,我終於又可以見到你了。」

    那隻手,一如往常,溫暖和寬厚,多少次,在夢中,她都反覆地見到這隻手。她遲疑地望向這隻手,很想握上去,真地很想握上去。

    「不要握!不要!」謝靈運失聲而呼。

    然而蝶衣卻充耳不聞,一切都如同尋香設計的,她的意識在經過種種痛苦折磨後,見到梁處仁的瞬間,奇異地被擊得粉碎。

    她終於慢慢地抬起自己的手,放入梁處仁的手中。觸手溫暖,和五十年前全沒有區別。

    她望著梁處仁輕輕笑笑,梁處仁也對著她輕輕笑笑。

    她不由向著梁處仁走去,倚入他的懷中。

    時光似又回到了那單純而快樂的書院時代,只有他們兩個人,不用在乎世俗的眼光,不用在乎倫常家法。

    他們從不曾如此親密,梁處仁是謙謙君子,就算是兩人在一起最後的日子,也是以禮相待,最多只是牽牽手罷了。

    原來他的懷抱也是如此溫暖的。

    如果這是幻象,那麼她寧可永遠沉淪在幻象之中,不再離開。就算她會因此而形神俱滅,也在所不辭。

    然而最甜蜜的時刻,卻往往又是最危險的時刻。

    她全沒有注意到,梁處仁的一隻手正在悄悄抬起,手掌如刀,向著她的胸口,一刀刺了下來。

    直到刀刺入她的胸口,她才猛然驚起,胸口並不很痛,卻只覺得一片冰涼。

    她驚訝地看著梁處仁,一字一字道:「你,殺,我?」

    梁處仁仍然謙和的微笑著,「是的,我殺你。」

    「為什麼?」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梁處仁的臉,仍然是那麼謙和俊朗的臉,笑容也依然溫暖,但落在她的眼中,卻如同鬼魅。

    「因為我恨你!」

    「恨我?」蝶衣喃喃低語:「你不是愛我嗎?為什麼會恨我?」

    「因為你對我癡纏不休,你真地以為我想與你私奔嗎?你真地以為這個世上,除了愛情之外,別的都不再重要嗎?」

    「難道不是嗎?」

    「不是的!當然不是!」梁處仁大聲道:「我與你不同,我出身在一個貧苦的家族。我自小喪父,是母親含辛茹苦地把我養大,她唯一的心願,就是將來我可以做一個小官,然後成家立業,過著安樂的日子。後來我果然不負她所望,當了一個小小的縣令。但是,你卻把這一切都破壞了。」

    「我?」蝶衣疑惑地看著他:「我破壞了你的生活?」

    「是!為什麼你不願意嫁給馬家?如果你可以嫁給馬家,過些日子,你我都會忘記對方。我可以娶一個平凡的女子為妻,生下一堆子女,讓我寡居多年的母親有所安慰。可是你卻固執地堅持著你的愛情,你要我和你私奔,你可曾想過,我們兩個人逃走後,官府就會將我的親人治罪。你只是一個自私的小女孩,根本就不懂得人間。我不願私奔,你又想出要自殺殉情,對於你來說,連生命都不重要,因為你從來不曾瞭解過活著的艱辛。你活得太輕鬆,所以才可以輕易將生命拋去。」

    「你可以不答應我!」蝶衣失聲而呼,鮮血不斷地從心口流出來,但與心底的痛相比,這又算得了什麼?

    「不答應你?我是一個男人,當一個女人提出與我一起殉情時,我又怎麼可以不答應。你只是太固執,太天真,太不瞭解人間的饑苦。你把愛情看得太重,而我也不能拋去男人的自尊。雖然我死了,可是你知道我有多麼無奈。我不能再照顧年老的母親,讓她到了老來,也只能孤獨過活。你以為我真地想與你化蝶雙飛嗎?若我真地這樣想,你為何不能找到我?因為我根本就不想再見到你。你那固執的任性,害死了我們兩個人,你甚至死了以後也不知悔改,仍然繼續任性下去。你現在連人都做不成,這根本就全都是你自己的錯。」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五十年來,都找不到他,原來他是刻意在逃避她。

    蝶衣一時無語,原來五十年的戀情,都是自己一廂情願。

    每個人都啞口無言,難道答案真地是這樣的嗎?

    蝶衣淒然一笑,如果是這樣,她苦苦地堅持想要留住的靈魂,到底又有什麼意義?

    她慢慢地離開梁處仁的懷抱,心寂如死。哀大莫過於心死,如果一個人的心死了,就算她的肉體還存在,也不過只是一具空殼罷了。

    尋香的臉上泛起一絲殘忍的笑容,對於他來說,催毀一個人的幻想,只需略用心機,便輕而易舉。有心的人,總是如此脆弱,當他們的希望幻滅後,他們的生命不過是一滴露水,連最微弱的風也可以將它吹乾。

    他從不覺得悲傷,反而樂此之疲。有時他會想,他的心不過是跳動而已,他從未感覺到一顆心可以帶來的任何情感,無論是歡喜、悲傷、恐懼或者是愛情。

    他總是如同神一般的冷眼旁觀,操縱著人們的悲喜,或許會有厭倦,但更多的是高高在上的不勝寒意的孤獨。

    孤獨嗎?真地很孤獨!將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人,怎麼會不孤獨呢?

    蝶衣盤膝坐下,雖然只有幾步的距離就可以走到花園之中,可是她卻累了,她再也不想走了。

    她全不知道,因為她的心太悲傷的原因,她的容貌正在迅速衰老。她本來如同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卻一下子就變成了五十來歲的老婦。

    這是她真正的容貌,妖怪可以掩飾歲月留在身上的痕跡,但當他們要死去的時候,真正的自我就會再現出來。

    謝靈運不甘心地呼喚她:「蝶衣,站起來,只有幾步,你就可以活下去了!」

    「蝶衣!蝶衣!」謝靈運的呼喚聲已如同哭泣。蝶衣未曾再看過他一眼,他也一樣感覺到希望的幻滅,原來在蝶衣的心中,他到底只是梁處仁的替身而已。

    蝶衣盤膝趺坐的身影慢慢地消散在空氣之中,一隻五彩的大蝴蝶忽然從她身體所在的地方飛了起來。那蝴蝶極是美麗,雙翅之上螢光閃閃。

    蝴蝶盤旋不去,似仍然留戀人間,這便是蝶衣的靈魂嗎?但終於,蝴蝶也化做一樓輕煙,逐漸消散,最後,空無一物。

    謝靈運雙腿一軟,跪倒在地。那個所謂的梁處仁,在蝴蝶散去之時,亦散去不見,也不知那真是梁處仁的靈魂,或者只不過是尋香的幻術而已。

    但無論他是什麼,這一切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霧再次升起時,謝靈運無法感覺到寒意。在他以後的幾十年歲月中,一直到他被腰斬棄市,只要是有霧的天氣,他就必然會沉醉。沉醉之後,他會千篇一律地畫一隻正在飛舞的蝴蝶。誰也不知那只蝴蝶有什麼含意,只知他畫得如此投入,似乎連他的生命也溶化在筆墨之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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