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合羅傳 第十卷 乾闥婆城 第七節
    顏清依偎在流火的身邊,只要側過頭,便可以看見流火略顯蒼白的面容。他是一個俊美的少年,因漠不經心而落拓,因落拓而更增添邪惡的魅力,正如同百年前的啖鬼。

    顏清並不曾見過啖鬼,她只在母親的口中知道,父親最想殺的人,是啖鬼的子孫。

    自從六歲起,她便再也不曾見過她的父親。

    流火的雙眼微閉,黑色的睫毛長得有些出人意料,她從不知一個男人也可以有這麼長的睫毛。她呆呆地盯著他看,幾乎忍不住想要伸手過去摸一摸他,這個男人,最終也不會是他的。

    然而她並不覺得悲傷,也許曾經有過悲傷,現在卻已經麻木了。或者她與母親的宿命是相同的,這一生都不可能得到所愛的人。

    她的母親,不過是父親身邊的婢女。她並非是羅剎族宗主夫人所生,她不過是一個婢女的私生女罷了。

    半神不能堪破情愛,如同人類一樣,也有著喜怒哀樂愛惡欲的情緒。

    宗主夫人德才鹹備,貌美如花,只是有一樣,極不能容人。

    她總是無微不致地看守著自己的丈夫,小心地維護著宗主夫人的尊嚴。因為在各個方面,都無洩可擊,便在這個方面特別的苛刻。她精明強幹,又賢良淑德,一切都做得圓滿自如,只是不允許有別的女人與她分享丈夫。

    但越是這樣,反而越是防不勝防,宗主居然會與一個低賤的婢女苟合。

    顏清本來不明白宗主夫人的悲哀,但當此之時,她似乎也終於有所領悟。

    出身高貴的宗主夫人,不得不與一個婢女爭寵,對於她苦苦維繫著的尊嚴無疑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也便因此,顏清六歲以前的日子都是在極痛苦的境地中度過的。

    沒有一個族人將她當成公主對待,她不得不與所有婢人的孩子一樣,穿著低等的粗布衣服,吃著主人們剩下的食物。

    羅剎族的奴婢並不真地被當成族人對待,據說他們是創世之神在生育夜叉與羅剎族時,以剪下的臍帶和被遺棄的胎盤形成的。因此這些婢人天生便是不潔的。

    因為深刻地瞭解到自己的不潔淨,奴婢們都安份守己,不敢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但她的母親,卻狂妄自大地以為可以得到宗主的寵愛。

    她從出生之時起,就接受著因為母親的狂妄自大,而帶來的懲罰。

    自四歲起,她每天在天還未亮時便起床,捧著水盆站在宗主夫人所生的哥哥的屋外,等著哥哥起來淨面。無論天冷或者是天熱,颳風下雨,一日都不得例外。有時哥哥會睡到日上三竿才勉強爬起來,她便得站在屋外,一直等到哥哥起身。

    然後她便打掃哥哥的房間,整理他的衣物。把哥哥換洗的衣服送到專伺洗衣的婢人處。哥哥吃完飯後,由專門的師傅教他五明學,而她就站在旁邊侍侯。有時幫忙研墨,有時送來刀劍兵器。

    哥哥也不過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因為受了宗主夫人的影響,從不將這個四歲的小女孩當成自己的妹妹,反而以戲弄她為樂。哥哥經常會伸出腳來故意絆她一跤,或者是用筆在她的小臉上畫上一個小烏龜。她還是一個四歲的小孩,總是把這些惡意的玩笑當成哥哥對她的寵愛。

    混混沌沌的過日子,因為年紀小,她從未曾想過,為何她的生命會比同樣是父親子女的哥哥要悲慘許多。她只是天真地以為,生命就是這樣的,她和哥哥就是不同的。

    那個時候,她全不會使用靈力,因為沒有人教過她。她看見哥哥的學識一天比一天精進,靈力也一天勝似一天,她只有暗暗的羨慕。她以為她是天生不如哥哥,從未想過,其實她也一樣懂得使用靈力,一樣可以成為羅剎族的聖女。

    她很少見到父親,偶然看到他,也只能與眾多的婢人孩子一起,跪在地上,低著頭。她會悄悄地抬起眼睛,目送著父親的身影,不知他是否注意到那一群低賤的小孩中,有一個是他的女兒。

    若是一直這樣下去,也許到了現在,她還是羅剎族中的一個婢女。即沒有慾望,也不去思索,生命就這樣混混噩噩地過去。年紀大一點的時候,與一個奴僕成親,然後生下他們卑賤的後代。直到老,直到死,也不會想一想,她是羅剎族的公主,與哥哥一樣有著繼承宗主之位的權利。

    然而,六歲的時候,一切卻都改變了。只是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使向來「寬宏大量」的宗主夫人,再也無法忍耐。她不僅看見了那個婢女對自己的威脅,同時也看見了這個婢女所生下的小賤種對於她兒子的威脅。

    那一天,父親破天荒地考校哥哥的學問,宗主夫人也隨同前來。哥哥先是很驚慌,但很快便鎮定下來,一一回答父親提出的問題。無論是聲明、因明、內明或是工巧明都是有問必答,無有遺漏。

    父親很滿意,最後問到醫方明中五石散的配方。這個配方,師傅在幾天前剛剛教過,但那個時候,哥哥正在她的臉上畫小烏龜,沒有聽清。

    哥哥吱唔其辭,不能回答。她卻忍不住答道:「五石散是用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石硫磺、石鐘乳五種藥物配成。石藥性熱,服後常常出現發熱、煩渴,甚至發背、癰疽的石發病症。」

    她其實是過耳不忘的,師傅說過的話,她都記在心底。

    她的聲音脆生生的,很是好聽,但她這一番話才說出來,她就看見宗主夫人陰沉的臉色。她雖然只是一個六歲的孩童,卻也知道,她一定是做了什麼錯事。

    父親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她還天真地以為父親會像誇獎哥哥一樣誇獎她。她不僅沒有得到隻言片語,更令她不曾料到的是,只是因為她的多嘴,她與母親在不久之後,就被趕出了羅剎故地。

    從此以後,她便開始和母親過著四處流浪的生活。

    羅剎族的奴僕不會使用靈力,因為他們都是一些低賤的生物,活著的作用,不過是為了侍候主人。其實他們也未必是全無靈力的,卻苦於全不會使用。

    她清楚地感覺到母親的怨恨,她想母親並不是真地愛她。她不過是母親與父親偷歡之後,不小心留下的產物。

    因為她的原因,母親被趕出了羅剎故地,不得不於人間顛沛流離。雖然母親在羅剎族的生活,也未必那麼好過,但至少在夜晚的時候,有一個固定的棲身之所,颳風下雨的天氣,不必流落街頭。

    只是因為她的無心之語,她們就連那樣一個簡單的住處都失去了。

    從此後,母親會在心情好或者心情壞的時候打她一個巴掌,她的兩邊臉頰一直是紅腫的。母親也從不叫她的名字,如同所有痛恨她的人一樣叫她小賤種。

    她默默地承受著,雖然年幼,她卻也知道,她做錯了。只是因為她一點點小小的貪念,想要得到父親關愛的目光和一句稱讚,只是為了一點點貪念,她們卻失去了一切。

    母親開始與不同的男人過夜,有時是在客店中,有時只是在野地裡。雖然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卻仍然保留著羅剎女子的美麗,勾引世間的男人,在她並不是難事。

    她總是蹲在客店的門外,看著天空的星星,想像著,也許有一天,等她長大一點的時候,她可以有錢買一間房子。她不會讓母親進來,也不會讓父親進來,只有她一個人住。

    這樣想的時候,她就會覺得很快樂,只有她一個人可以進入的房子,房子的中間,一定要有一個火爐,那樣,就算是最冷的冬夜,她也不會覺得寒冷。

    下雨的天氣,她就不敢再蹲坐著,只能站在簷下,因為雨水會弄濕她的衣服。最可怕的是下雪的日子,她的手和腳都是露在外面的,只要一下雪,腳就先失去知覺,然後手也是一樣。手和腳很快就會長出紅腫的硬塊,這些硬塊在冬天的時候很疼,春天的時候就很癢,癢到抓得鮮血淋漓,還覺得不過癮。

    十歲的時候,母親終於死了。

    她一點也不覺得悲傷。

    母親死得那麼早,可能是因為她與太多的男人歡愛,而生了不可知的疾病。母親死得很淒涼,因為疾病的原因,她的臉上身上都長滿了膿泡,那些泡裡流出白色的溲水。因而在她死前的那些日子,她們已經住不起客棧,只能住在城外的破廟之中。

    她看見母親慘白而流膿的臉時,她只覺得鬆了一口氣,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打她耳光,再也沒有人無休止地抱怨。她想,也許她真是無情的。

    她收集了許多樹枝,將母親發臭的身體焚燬,連骨灰也不想收束。

    然後她便獨自走到市集中,與一群小乞兒坐在一起。

    乞兒們注視著來往的人們,希望得到好心人的施捨,經常為了一塊干餅而大打出手。

    她只是迷茫地坐在他們中間,即不想到自己的過去,也不想到自己的未來。生命是如此痛苦,若是能夠立刻死去,也許才是一種福氣。

    直到有一天,一件淡藍色的長袍下擺停在了她的面前。她聞到淡淡的香氣。

    她不由地抬起頭,在此之前,她的週身如同任何一個乞兒一樣骯髒而惡臭,她從未聞到過這樣美麗的香氣。

    她看見一個神仙一樣的男人。

    那個男人站在她的面前,伸出手,手裡握著一隻粳米餅。

    她一把搶過那只餅,忙不迭地塞入口中。因為吃得太急,她幾乎被活活地噎死。那男人安靜地站著,等她吃完了那只餅。

    那只伸出的手一直在她的面前,雖然手上沒有餅,但那隻手卻似在召喚著她。

    她不由自主地握住那隻手。她骯髒的小手被那男人潔白的手握著時,她第一次有了窘迫的感覺,原來骯髒是如此不可原諒,但若是沒有潔淨的人,世人又怎麼會明白骯髒的定義?

    男人說:「我叫尋香。你跟著我,以後就是我的妹妹了。」

    尋香!

    她常想,天神在她十歲的那一年第一次睜開眼睛,因為他們給她派來一個神仙中人的哥哥。從此她的生命不再相同,她開始明白什麼是慾望,什麼是命運。

    她也開始明白,自己的命運原來可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只要是自己想要的,就可以用盡一切手段去得到。

    世上的事情本沒有對錯,是由強者來判定它們的對與錯。

    她也不想再做被命運愚弄的弱者,她想成為命運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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