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合羅傳 第六卷 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嬪 第二十節
    玉蟾再見到宓兒,是在一場大雪之後。

    那是一個清晨,打開房門,她便見到宓兒站在門外的身影。

    她又驚又喜,「宓兒,你來了。」

    宓兒微微一笑,「是的,我來了。」

    玉蟾有些驚愕,宓兒似乎一下子成熟許多,臉色也蒼白如雪,不再似以前那樣活潑可愛。「你,一切可好?」玉蟾小心翼翼地問。

    宓兒展顏一笑,「好,而且我已經和馮夷成親了。」

    玉蟾喜道:「那真得恭喜你們了。」

    宓兒淡然道:「喜從何來。」

    玉蟾有些不解:「你不是很喜歡他嗎?」

    宓兒淡然,「若是喜歡一個人,就不要與他成親。因為成親了以後,一切的希望都會成為泡影。」

    玉蟾雖然不知宓兒為何要這樣說,但她也同樣深有感觸。她喟然歎息:「不錯,若是只愛一個人,而不試圖去佔有他,那麼愛情便會永遠美好甜蜜如同初愛之時,但一旦佔有了他,一切就不再相同了。」

    宓兒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你為何要這樣說?難道你與后羿並不幸福嗎?」

    玉蟾淡然一笑,「這世上又怎麼會有真正的幸福?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何有人拋開世上的一切,出家修行,其實世間的幸福真地如同鏡花水月,全是虛幻不實的。」

    兩人在小院之中喁喁私語,只覺得人世蒼桑,她們本來都是清淨無為的神仙,只為了一個「情」字,便弄致今天的田地。

    怪不得感情是仙家的大忌,玉蟾終於真正領悟到了這一點。

    然而她卻還是不能捨棄這讓人又痛又累的情,若是情亦不在了,這心也便死了。一個心死的人,活在這個世上,就算有千萬年的生命,也不過是無邊的寂寞罷了。

    若是情根未開,連寂寞的滋味也不懂的,那倒反而是一種福份。

    宓兒道:「我遠道而來,你也不招待我一下嗎?」

    玉蟾笑道:「對啊!我馬上就出去買東西,人間的東西雖然不一定入你的口,但我現在也只有這些能夠款待你了。」

    宓兒微笑道:「那你可要多買一些,讓我嘗嘗人間的味道。」

    玉蟾以青布包頭,提著籃子出門。

    宓兒看著她的背影,這樣的背影,哪裡還像是一個仙子,不過是一個市井婦人罷了。

    她的目光幽幽地落在窗上,她分明看見后羿在窗內窺視她的目光。

    她不由微微一笑,脆弱的人類,經不起一點誘惑。

    她輕輕地推開門,走進不算寬敞的小屋。

    玉蟾的心忽然輕輕地顫了顫。

    回過頭,目光深入淺出地在市集之中穿行,人間的囂喧在耳邊一掠而過。

    有什麼事發生了,又一件改變她生命的事,正在悄悄地發生著。

    她向著自己家的方向行去,剛開始時,腳步還很慢,逐漸地,腳步越來越快。市集上的人們看見狂奔的玉蟾,那個永遠溫文爾雅,笑不露齒,語不高聲地玉蟾,甩落了頭上的藍布頭巾,長髮在風中飄揚。

    然而她一切都管不了了,只顧著自己狂奔。

    到了家門前,她卻又遲疑不定,不會的,就這麼一會兒的時間,而且她還是她自小的好友。

    不會的,他們不會背叛她。

    她終於輕輕推開門,如同一個賊一樣閃身進了自家的小院。

    側身在窗下,她分明聽見了含意不明的呻吟聲。

    「是我好,還是玉蟾好?」宓兒問。

    后羿的頭埋在宓兒的胸前,此時天下的男人只會有一個答案,連后羿亦不能免俗。

    「當然是你好。」

    宓兒忽然冷笑,站起身,推開窗戶。

    后羿瞥見臉色蒼白的玉蟾,靜靜地站在窗外,靜靜地看著衣冠不整的二人。

    后羿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兩人目光輕輕一觸,玉蟾微微一笑,「你還記不記得你對我說過的話?」

    后羿遲疑著問:「哪一句?」

    玉蟾一字一字道:「可是這一次,我卻發現我真地很喜歡你,如果失去了你,我一定會十分痛苦。」

    后羿吱唔道:「我說的是真的。」

    玉蟾淡然道:「我知道你說的是真的。」

    后羿道:「我真地很喜歡你。」

    玉蟾道:「我明白,不過你也一樣喜歡別的女人。」

    后羿默然,他無法否認,也不想否認。

    玉蟾淡然道:「多可笑,我的丈夫和別的女人有染時,還可以說出喜歡我。人的心真是高深莫測啊!」

    后羿從屋內跑出來,拉住她的手道:「你原諒我這一次好不好?我保證以後都不再犯錯了。」

    玉蟾抬起頭,這就是我愛的男人嗎?她仍然淡淡地微笑:「我根本就沒有怪你。其實我早已經知道你是這樣的人,可是我卻仍然想要試一試。若一定要怪的話,只能怪我自己太愛你,連你的稟性也可以漠視。」

    后羿道:「你還是怪我,你要我怎樣才肯原諒我呢?」

    玉蟾微笑道:「一個是我丈夫,一個是我的知交姐妹,我又怎麼會真地怪你們?」

    她轉身進了廚房,「我不僅不怪你們,還感謝你們終於讓我看清了自己的宿命。」

    后羿怔怔地看著她進了廚房,她這次一定是真地生氣了,他想。不過沒關係,等過些日子,再好好哄哄她吧!

    他一向在女人之間流刃有餘,對付爭風吃醋更是深有心得。

    他知道玉蟾深愛自己,相信只要過些時日,她一定會回心轉意,不再生自己的氣。

    宓兒亦已穿好了衣服,她居然還未離開,后羿低聲道:「你怎麼還不走?」

    宓兒淡然道:「我為何要走?」

    后羿道:「她現在一定很生氣。」

    宓兒道:「這更好,我也想看看她生起氣來,會是什麼樣子。我從來沒見過她生氣,以前她是仙女的時候,根本就不懂得生氣。」

    后羿只得苦笑,遇到這樣的兩個女人,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呢?

    廚房之中居然響起了起灶的聲音,如此生氣的玉蟾,居然還在做飯?

    過了片刻,玉蟾便已經做了數樣菜和一道湯,捧上桌來,又盛了三碗飯,其時還未到中午,忽然之間便要吃飯,讓人不由不生起怪異的感覺。

    但此時后羿是絕不敢拂逆玉蟾的心意,她讓吃飯便吃飯。

    連忙坐下,又招呼宓兒道:「來嘗嘗玉蟾的手藝,她很快就學會如何做飯,燒的菜絕不比人間的任何人差。」

    宓兒冷笑道:「喜歡吃你便自己吃吧!」

    后羿拿起飯碗,狼吞虎嚥地吃下去,好像自己真地很餓一般。

    玉蟾便坐在桌子對面看著他吃,自己的筷子卻動也不動。而宓兒則站在窗下,冷眼旁觀。雖然三人都沒說話,但每個人都感覺到小屋之內波濤暗湧。

    后羿一口氣吃了桌上所有的三碗飯,似乎真地很餓。

    總算放下了碗,看看玉蟾,見她一雙明眸似帶著冰一樣。

    他的心又怯了,垂下頭。

    玉蟾冷笑道:「吃飽了嗎?」

    后羿點了點頭。

    玉蟾道:「吃飽了就好。」

    后羿疑惑地抬起頭,玉蟾的眼睛更加冰冷,比窗外的大雪還要冷上三分。

    她驀然起身,笑對宓兒道:「你可真是我的好姐妹,我只不過出去買東西招呼你,就這麼一會兒時間,你都無法忍耐嗎?」

    宓兒亦冷笑道:「我忍耐得太久了,一刻也不想再忍。」

    玉蟾道:「我本來不知道人間有背叛這回事,在仙界,根本就不會有人背叛你。原來人間的事情居然如此複雜,連神仙到了人間也會變地與人類一樣。」

    宓兒冷笑道:「今日之事,任誰都不會善罷干休,你現在也不過只是一個人類的妻子,聽說女人的嫉妒是最要不得的,一個嫉妒的女子甚至可以毀滅這個世界。」

    玉蟾道:「不錯,我們自幼相交,我再怎麼也想不到,背叛我的人,居然會是你。」

    宓兒道:「那就不必再說什麼廢話了,你是崑崙親傳的裔系弟子,我倒想看看,到底是你的靈力更高一些,還是我的更高一些。」

    兩人默然對恃,衣裙與頭髮都無風自動。

    后羿道:「有什麼事好好說,不必動武吧!」他想站起來勸阻兩人,忽然發現自己的腿居然已經不能動了。

    他大吃一驚,低下頭,卻見自己露在外面的兩隻手正在慢慢地變成透明的石頭。

    為何會這樣,他想用手掀起衣服看一看,可是手卻亦無法移動。

    宓兒忽然出手了,雖然不在水中,但她是水神,才一抬手,一道水箭便向著玉蟾射來。

    玉蟾身形半轉,躲過水箭,右手向著宓兒拍出一掌。

    宓兒連忙衣袖輕揚,射出一支水箭,擋住玉蟾的攻勢。

    兩人便來來往往地打了起來。

    宓兒先是佔了上風,但打著打著,她逐漸覺得有些力不從手,她心裡一動,低頭看時,見自己發出的水箭居然泛起了一絲淡淡的黑色。

    宓兒大驚,「你用毒?」

    玉蟾微笑:「我本來是司藥的仙子,會治病,也會用毒。」

    宓兒不由後退,她只覺得頭腦開始暈眩,她雖然從未見玉蟾用毒,但也深知玉蟾用毒的本事一定不會比用藥差。

    玉蟾笑道:「你中的毒,世間也只有我一個人能解,若是你願意在我面前誠心悔過,我便念在以往之情,將解藥給你。」

    宓兒冷笑道:「悔過?我有什麼好悔過?錯的人,根本就是你。」

    玉蟾瞇起雙眼:「錯的人是我?你跑到我家,與我的丈夫私通,居然說錯的人是我?」

    宓兒道:「為什麼你不選馮夷,卻選這個一看便知道有多花心的后羿?若是你選了馮夷,我又怎麼會嫁給他?若是我不嫁給他,又怎麼會如此痛苦?我根本就沒錯,如果后羿對你有一點點忠心,我又怎麼可能那麼容易就引誘他?」

    玉蟾默然。

    宓兒冷笑道:「只不過是片刻的功夫,他便可以與自己妻子的好友做出苟且之事,這樣的男人,為何你要選擇他?」

    為何?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這樣的男人,可是我卻不由自主地愛他。

    他總是如此意氣風發,氣宇軒昂,明知他必然會背叛我,但我卻仍然不能忘記他。

    宓兒跌跌撞撞地走出門,我錯了嗎?當一個人傷害別人的時候,她自己又何況不在受傷呢?

    玉蟾看著她的背影,給她解藥嗎?她咬了咬牙,不,從此後,誰也不能再傷害我。

    她回過頭,對著后羿嫣然一笑,「你是不是覺得很辛苦?」

    后羿啞聲道:「你給我吃了什麼?」他感覺身體的麻木正在慢慢地移上臉部,過一會兒可能就連開口的能力都沒有了。

    玉蟾用筷子夾起桌上剩下的菜,「只是一點點石化散,這種東西,是我偶然研製出來的。其實也不是偶然,當我看見你從別的女人家中走出來時,我便開始研製這種毒藥了。你可知道為什麼?」

    后羿想要問為什麼,但他發現他的舌頭已經麻木,居然無法再說話。

    玉蟾微微一笑,「你不能說話了?這藥可發作得真快。」

    她慢慢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筷,「因為我想了好久,只有把你變成石頭的,才能將你留在我身邊。」

    她用抹布擦乾淨桌子:「也不必再聽你說那些不知是真還是假的話,人心真是難測,我只恨我沒有神通看穿別人的心意。」

    可是我對你說的話都是真的,后羿在心裡大喊,但他已經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玉蟾愛憐地摸了摸他的臉頰,「以後你再也無法找別的女人了,你只屬於我一個人了。」

    宓兒用盡最後一點靈力,總算回到了黃河水府。

    在見到馮夷以前,她就著水光將自己的面頰和頭髮又修飾了一下,她不想讓馮夷看見自己狼狽不堪的情形。

    馮夷正在做畫,他看見宓兒進來,連忙用一張白絹擋住自己正在畫的那幅畫。

    宓兒苦笑,「你在畫什麼?」

    馮夷搖了搖頭:「隨便畫畫。」

    宓兒微笑:「你不敢讓我看?」

    馮夷有些心虛地道:「不是,只是隨便畫畫。」

    宓兒固執地走過去,拿開了那張白絹,果然是玉蟾的畫像。

    她抬起頭望向馮夷的雙眸,馮夷忙道:「我只是隨便畫畫,沒有別的意思。」

    宓兒歎了口氣:「你既然不愛我,為何要與我成親?」

    馮夷道:「誰說我不愛你?」

    宓兒笑道:「到了此時,何必再騙我。」她只覺得氣血翻騰,忍不住吐出一口血來,血是黑色的,想必毒已經遍及全身。

    馮夷大驚,連忙扶住宓兒道:「你中了毒?是誰下毒害你?」

    宓兒笑道:「就是玉蟾,是她下的毒。」

    馮夷又驚又疑:「為何會這樣?你們不是自幼便是好姐妹嗎?」

    宓兒淡然一笑:「因為我去勾引后羿,被她捉姦在床。」

    馮夷道:「你說什麼?你勾引后羿?」

    宓兒微笑道:「不錯,還有一件事情我沒有告訴你,那一次你受傷,是玉蟾救了你,我只是把藥拿給你吃,玉蟾卻走遍天下,到處尋找可以治你的靈藥。」她一語未罷,又吐出一口血來。

    馮夷道:「不要再說了,我現在就帶你去找玉蟾,求她給你解藥。」

    宓兒卻固執地抓住他的手:「不必了,就算我還能活下去,又能怎樣,難道你會愛我嗎?」

    馮夷一怔,他會嗎?

    宓兒看著他臉上的神色,心裡更加酸楚,「你和后羿真是全不相同的兩種人,后羿可以愛了一個又一個,可以有好幾個女人同時在他的心裡。可是你卻只能愛一個人,無論我如何努力都沒有辦法得到你的心嗎?」

    馮夷心裡也是一酸,「你已經是我的妻子,無論如何,我都會一世善待於你。」

    宓兒冷笑:「可是我要的並不是這個。」

    馮夷抱起她道:「先不要說這些,我帶你去找玉蟾。」

    宓兒卻道:「不要求她,如果你真地求她,我會恨你的。」

    馮夷皺眉道:「你都要死了,為什麼還要爭無謂的閒氣呢?」

    宓兒苦笑:「至少,讓我死得有尊嚴,我不想求她,就算死,也不想求她。」

    馮夷遲疑不定,該怎麼辦?

    宓兒抱住他的脖子,低聲道:「無論如何,我的丈夫比她的丈夫強多了,我的丈夫絕不會瞞著我與別的女人有染,她的丈夫卻只知拈花惹草,從未對她說過實話。」

    她露出一絲勝利的笑容,「至少在這一件事上,我贏了她。」

    馮夷心裡酸楚,輕聲叫:「宓兒,宓兒。」

    但宓兒已經閉上眼睛,再也不會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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