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合羅傳 正文 第十八節
    大火星西漸之後,到了夜裡,天氣就轉涼了。

    無雙穿著一件薄薄的白色絲衣,手裡拿著一把團扇,黑髮隨意地披散著,微風徐來,衣袂輕舞間,恍若謫仙。

    「公主為何自幼就出家呢?」楚衣問。

    「因為厭倦。」

    「厭倦?」

    「你不覺得這人生可厭嗎?」

    楚衣想了想,「有時是可厭的。」她忽然想到九月,只要有了九月就不同了。

    九月會看到榜文嗎?她有些擔心,若是他看不到榜文該如何是好?

    「他一定會看見的。」無雙一看楚衣的神情,便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你不用那麼擔心,他一定會去殺了拓跋顏,然後娶你為妻。」

    「可是,」楚衣沉吟著:「他哥哥不是不許他管人間界的事情嗎?」

    「若是他真地愛你,他一定會違背流火的話。」

    楚衣想,他會嗎?她可不像無雙那麼有信心,這些年來,她從未感覺到九月的心意,使她甚至不敢在九月面前坦露自己的心事,他會嗎?

    「若是他不會,我也要想到辦法,逼他去做。」無雙若有所思地看著夜空,星星都升起來了,天階夜色其涼如水,牽牛與織女星永遠分隔在銀漢兩側。

    這世上的事情也許真是命運使然,但我卻仍然不願輕易屈從,即便是無論如何努力都會失敗,可是我仍然會努力到底,因為我不相信,我只不過是命運手中的棋子。我不屑於只做照本宣科的優伶,我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就算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辭。

    九月偶然會想起他的父母。

    他在四歲以前的時候,是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

    他常想人類是一些殘忍且忘恩負義的生物,他們經常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原因而殺死別的生物,乃至自相殘殺。

    父親與母親皆是北方的狼族,他不知他們殺過多少人,然而在他的記憶裡,他們永遠是如此慈愛,只是相濡以沫地愛護著他。

    四歲時,他偶然見到一個迷路的女孩。這女孩只有七八歲的年紀,長得乖巧可愛。女孩獨自坐在山間哭泣,因為無法找到回家的路。

    他帶女孩離開幽林。因為只是一個小女孩的原因,他不曾想過傷害她,或者是提防她。

    但女孩回到村裡後,便帶來了大群的獵人。他們在山林間設下無法防備的陷阱,每天牽著獵狗滿山的尋找。

    父母帶著他盡力躲避,然而終於還是避無可避,落入了獵人的陷阱中。

    四歲,做為一條狼已經很老了,可是作為一個妖怪,還只是剛剛學會走路的嬰兒。

    他被獵人們倒掛起來,因為他長著一身美麗的皮毛,獵人們仔細地磨著刀,要將這身皮毛活生生地剝下來。不遠處,是他父母的屍體,他呆呆地看著他們,知道這都是自己一念之仁的後果。

    若是你遇到了人,就吃掉他們,否則,他們一定會想方設法地殺死你。

    他想起母親以前對自己說過的話,可是他仍然違背了。

    當獵人拿著刀向他走來時,他想他就要死了,可是他卻並不覺得害怕,似乎生命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等到結束的那一天。或者只是因為他還太小,才不會害怕。

    然後他覺得他看到了風。

    原來風是有顏色的。

    風從山林中掠過,靜悄悄地全無聲息,獵戶們的刀紛紛落了下來,亦是落地無聲。

    那白色的風,從他身邊一掠而過,他的繩索便解開了,他一下子落在地上,他有些茫然,風清而幽,瞬息萬變,難窮來處。

    風止之處,一個白衣少年懶洋洋地倚坐在樹梢,他的目光淡淡地掃過九月,九月想,是他救了他嗎?他抬著頭看他,覺得白衣少年就像是林間的風。

    獵戶們失聲驚呼:「是妖怪吧!快逃。」

    是妖怪嗎?難道是風的精靈?

    他走到父母身邊,俯下身舔著父母身上的血跡。腥腥甜甜的血落入口中,他想他應該痛恨那些人類吧?

    但他並沒有痛恨的感覺,他抬起頭向著天空嚎叫,野獸們驚起,四散而逃,狼本是這山間的主人。

    「想要生存下去,就使自己變強,不要恨任何人,這本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流火淡淡地說。

    他低下了頭,是本族中的人嗎?怎麼感覺不到狼的氣息。

    自此後,他便成了流火的弟弟,他覺得流火很悲傷,他想他悲傷的原因是因為那個女人瓔珞吧!

    天空中有紫影閃過,每當紫羽收起翅膀後,她立刻就變成了一個普通女人。

    九月想,其實她也很悲傷吧!因為流火和瓔珞。

    他看見紫羽手中有些裉色的絹冊,一條乾枯的小白花從絹冊中落了出來。

    「這是無雙叫我帶給你的,她說楚衣已經不再需要這些花了。」

    「為什麼?」

    「你應該知道,城主已經貼出榜文,只要有人能夠殺死拓跋顏,楚衣就會與他成親。」

    「可是沒有人有能力在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

    紫羽看了他一眼:「要是有人有這種能力呢?」

    九月笑笑:「除非是哥哥,我和你。」

    「我是女人,不會為了與楚衣成親而去做這種事情。」

    「哥哥和我也不會。」

    「為什麼你不會?」

    「我不會干涉人間界的事情。」

    紫羽笑笑:「也許劉勃勃也可以。」

    「他?他只是一個凡人。」

    「可是他已經得到了饕餮獸。」

    九月皺了皺眉:「就算他得到饕餮獸又如何?他根本不知道如何使用。」

    「你與我都知道,劉勃勃並非常人,也許他真地能夠操縱饕餮獸,也未可知。」

    九月默然,半晌才道:「就算他能夠殺死拓跋顏,也與我無關。」

    「所以無雙叫我將這個絹冊帶給你。」

    九月瞇起眼睛,他審視著紫羽:「你為什麼會聽從無雙的話,你不是恨她嗎?」

    「我恨她?」

    「若非是她,哥哥也不會沉睡一百年。」

    紫羽笑笑:「只有她能夠找到摩合羅。」

    九月淡然道:「不要再用摩合羅做借口,你雖然不是人類,卻學會了他們的口是心非。當人無法對自己解釋的時候,就會找一些借口,將真實的自己隱藏在後面。」

    「那你呢?你是不是也一直在隱藏自己?」

    「我?」九月笑道:「我為何要隱藏自己?」

    「你完全不在乎楚衣嗎?如果她真地嫁了人,你不會覺得後悔嗎?」

    九月怔了怔,他並不能確知自己對楚衣的情感。

    不要讓自己後悔,就像是流火和瓔珞,如果她還活著,是否會後悔自己曾做出的選擇。就是為了不讓自己後悔,我才再次找到無雙,生命很長,也很短,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會怎樣,也許會一生孤獨,寂寞地獨自終老,但我仍然堅持這樣做,因為我不想再後悔。

    夜已深。

    露水打濕了衣袖,風送寒意,直入心脾。

    楚衣坐在花間,一兩點流熒自她鬢邊飛過,映得她的容貌更加蒼白如雪。她感覺到心如死灰般地寂然。

    九月便站在不遠處的假山之上,他遠遠地看著楚衣,只覺得楚衣原來比九歲的時候要美了許多了。

    他想,楚衣對他來說,真地那麼重要嗎?他怔怔地看著他,看見那一兩點流熒落在不遠地水池中。他但也不由地升起了一絲悲哀,他想到父親和母親,在他們死前,是否曾經痛恨過這些可恨的人類。

    「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以為看見了那個女孩的轉世。一百年前,她坐在林間哭泣的樣子與你如出一輒。我本應該痛恨你,卻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反而將你帶出了山林。」

    九月說話的姿態奇異地出離塵世,「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女孩,我的父母不會死,我也不會跟著哥哥。哥哥說妖怪不可以干涉人間界的事情,族裡的人一直嚴格地遵守。」

    楚衣悲傷地低下頭:「無論是誰殺了拓跋顏,我都得與他成親,可是我希望那個人是你。」

    九月輕歎:「是誰有那麼重要嗎?」

    「其實生命都沒有什麼重要的,現在對於我來說,那個人是你,已經是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事情。」

    九月默然,他靜靜地注視著楚衣,他想如果她的悲傷是否會有個盡頭,如果一直這樣悲傷下去,她會悲傷成什麼樣子?

    他便有些心痛,他還是不想讓她如此悲傷。

    「如果真是那麼重要,那我就去殺了他。」

    九月離開的姿態如同是一隻灰色的大鳥,他在風中飛行,隱隱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即將到達盡頭。

    不遠處的樹枝上,流火懶洋洋地倚靠著,他看著九月,就像是看著多年前的自己。不祥之兆如同夜晚的烏雲,慢慢地籠罩於整個天空,從九月答應楚衣的那一刻開始,似乎就已經注定了他可悲的命運。

    干涉人間界的事情也許並非是一個主要的原因,當妖怪的心開始軟化時,就注定了妖怪的滅亡。而這一切都來源於那一絲全不必要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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