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晴。
陸小鳳正對著一面擦得很亮的鋼鏡微笑。
看到鏡子裡的人居然不是自己,這種感覺雖然有行怪怪的,卻很有趣。
鏡子裡這個老人當然沒有他本來那麼英俊,看起來卻很有威嚴,很有氣派,絕不是那種酒色過度,—條腿已進了棺材的糟老頭。
這一點無疑使他覺得很愉快,唯一的遺憾就是不能洗臉。
所以他只能用乾毛巾象徵性的在臉上擦了擦,再痛痛快快的漱了口,再轉過頭看著床上的老太婆。
他搖頭歎氣道:「犬郎君的確應該讓你年輕一點的,現在你看來簡直像我的媽。」
柳青青咬著牙,恨恨的說道:「是不是別人隨便把你弄成什麼樣子,你都一樣能夠自我陶醉的。」
陸小鳳笑了,大笑。
這時那條聽話的狗已搖著尾巴進來了,孝順的兒子也已趕來磕頭請安。
陸小鳳更愉快,他笑著道:「今天你們都很乖,我請你們到『三六九』去吃火腿乾絲和小籠蒸包去。」
「三六九」的蒸包小巧玲磁,一籠二十個,一口吃一個,吃上個三五籠也不嫌多。
連陸大老爺的狗都吃了三籠,可是他的管家和管家婆卻只能站在後面待候著。
在京裡做官的大老爺們,規矩總是比別人大的。
店裡的跑堂在旁邊看著只搖頭,用半生不熟的蘇州官話搭汕著道:「看來能在大老爺家裡做條狗,也是好福氣的,比好些人都強得多了。」
陸小鳳正在用自己帶來的銀牙籤剔著牙,嘴裡「嘖嘖」的直響,忽然道:「你既然喜歡它,為什麼不帶它出去溜溜,隨便在外面放泡野屎,回來老爺在賞。」
跑堂的遲疑著,看著管家和管家婆,「這位管家老爺不老」
陸小鳳道:「他不喜歡這條狗,所以這條狗就喜歡咬他。
跑堂的害怕了,「這伎狗老爺喜歡不喜歡咬別的人?」
陸小鳳從鼻孔裡「哼」廠一聲,道:「別的人就算請它咬,它還懶得張開口哩。」
大老爺的夫人也在旁邊開了腔,「我們這條狗雖然不咬人,也不啃骨頭,可是有點喜歡吃屎,你最多只能讓它舔一舔,千萬不能讓它真的吃下去,他會鬧肚子的。」
跑堂的只有賠著笑,拉起牽狗的皮帶,小心翼翼的帶著這位狗老爺散步去了。
管家看著管家婆,管家婆看看孝子,孝子看看老太太。
老太太微笑道:「你放心,你老子的這條狗是乖寶貝、絕對不會跑了的,而且它就算想跑,也跑不了。」
孝子忍不住問,「為什麼?」
老太太道:「因為你也要跟著它去,它拉屎的時候,你也得在旁邊等著。」
表哥果然聽話得很站起來就走。
陸小鳳笑了,微笑著道:「看來我們這個兒子倒真是個孝子」
陸小鳳有個毛病,每天吃過早點之後,好像都一定要去方便方便。
他的酒喝得太多,所以腸胃不太好。
老太太就算真是個特大號的醋罈子,人盯人的本事再大,至少老爺在方便的時候,她總不能在旁邊盯著的。
可是一條狗若要盯著一個人的時候,就沒有這麼多顧忌了,不管你是在方便也好,是不方便也好,它都可以跟著你。
所以陸小鳳每次要方便的時候,犬郎君都會搖著尾巴跟進去。
今天也不例外。
陸小鳳一蹲下去,他就立刻壓低聲音道:「那個跑堂的絕不是個真的跑堂aH沒有反應,陸小鳳根本不睬他。
犬郎君道:「他的輕功一定很高,我從他的腳步聲就可以聽得出來。」
還是沒有反應。
就像大多數人一樣,陸小鳳在方便的時候,也是專心一意,全神貫注的。
犬郎君又道:「而且我看他一定還是個易容的高手,甚至比我還高。」
陸小鳳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是個什麼?你是個妖怪。」
犬郎君怔了怔,「妖怪?」
陸小鳳道:「—條狗居然會說人話,不是妖怪是什麼?」
犬郎君道:「可是……」
陸小鳳不讓他說下去,又問道:「你知不知道別人是怎麼對付妖怪的?」
犬郎君搖搖頭。
陸小鳳冷冷道:「不是活活的燒死,就是活活的打死。」
犬郎君連『個字都不敢再說,就乖乖的挾著尾巴溜了。
陸小鳳總算輕鬆了一下子,對他來說,能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坐下來,就算是坐在馬桶上,也已經是種享受,而且是種很,因為他忽然有了個會盯人的老婆。
他出去的時候,才發現柳青青居然已經在外面等著,而且像是已等了很久,地上的蠶豆殼已有一大堆。
陸小鳳忍不住道:「你是喜歡看男人方便?還是喜歡嗅這裡的臭氣?」
柳青青道:「我只不過有點疑心而已。
陸小鳳道:「疑心什麼?」
柳青青道:「疑心你並不是真的想方便,只不過是想藉機避開我,跟你的狗朋友說悄悄話。」
陸小鳳道:「所以你就坐在外面聽我是不是真的方便了。
柳青青笑道:「現在我才知道,這種聲音實在不太好聽。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幸好他是條公狗,若是母狗,那還了得?」
柳青青淡淡道:「若是條母狗,現在早已是條死狗了ao四月初六,晴時多雲。
管家婆的簿子上記著:「早點是在城東奎元館吃的,其間又令人溜狗一次,來回約中個時辰。」
「溜狗的堂館姓王,當地士生土長,干堂棺已十四年,已娶妻,有子女各一。」
「此人已調查確實,絕無疑問。」
這簿子當然是要交給老刀把子看的,海奇闊卻反對,「不行,不能這麼寫。」
管家婆道:「為什麼不能?」
海奇闊道:「我們根本就不該帶這條狗來,更不該讓他找別人去溜狗的,老刀把子看了,一定會認為其中有問題。」
管家婆道:「你準備怎麼辦?」
海奇闊冷笑,道:「這條狗若是條死狗,就好像生米已煮成熟飯一樣,他能把我怎麼樣?」
管家婆吐出口氣,道:「卻不知這條活狗,要等到時候才會變成死狗?」
海奇闊道:「快了。」
管家婆道:「明天你去溜狗?」
海奇闊歎了口氣,道:「這好像還是我生平第一次做這種事。
管家婆道:「是不是最後一次?」
海奇闊道:「是的,絕對是的。」
四月初七,晴。
海奇闊已牽著狗走了很遠,好像還沒有回頭的意思。
表哥跟在後面,忍不住道:「你幾時變得這麼喜歡走路的?」
海奇闊道:「剛才。」
表哥道:「現在你準備走到哪裡去?」
海奇闊道:「出城去。」
表哥道:「出城去幹什麼?」
海奇闊道:「—條狗死在道上,雖然是件很平常的事,狗皮裡若是忽然變出個人來,就完全是另外一件事了。
表哥道:「這種事當然是絕不能讓別人看見的。
海奇闊道:「所以我們要出城去。」
他緊緊握著牽狗的皮帶,表哥的手也握住了衣下的劍柄。
這條狗不但聽得懂人話,而且還是個暗器高手,如果狗沒有死在人手裡,人反而死在狗手裡了,那才真的是笑話。
誰知這條狗居然連—點反應都沒有。
表哥道:「你知不知道狗肚子裡在打什麼鬼主意?」
海奇闊道:「我只知道這附近好像已沒有人了。」
表哥道:「簡直連條人影都沒有。」
海奇闊忽然停下來,看著這條狗,歎息著道:「犬兄犬兄,我們也曾在一起吃過飯,喝過酒,總算也是朋友,你若有什麼遺言後事,也不妨說出來,只要我們能做的,我們定替你做。」
狗在搖尾巴,「汪汪」的直叫。
海奇闊道:「你搖尾巴也沒有用,我們還是要殺了你。」
表哥道:「可是我保證絕不會把你賣到掛著羊頭的香肉店海奇闊還在歎著氣,醋缽般大的拳頭已揮出,一拳打在狗頭上。拳頭落下,立刻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這條狗狂吠一聲,居然還能撐起來,表哥的劍卻已刺入了它的脖子。
鮮血飛濺,海奇闊凌空掠起,等他落下來時,活狗就已變成了死狗。
海奇闊鬆了口氣,笑道:「看來殺狗的確比殺人輕鬆得多。
表哥卻沉著臉,忽然冷笑道:「只怕我們殺的真是條狗。」
海奇闊吃了一驚,立刻俯下身子,想剝開狗皮來看看。
狗皮裡面也是狗,這條狗竟不是犬即君。
海奇闊臉色變了,道:「我明明看見的。」
表哥道:「看見什麼?」
海奇闊道:「看見犬郎君鑽進這麼樣一張狗皮裡去,就變成了這麼樣一條狗。」
表哥冷冷道:「狗有很多種,同種的狗樣子都差不多的。」
海奇闊道:「那麼犬郎君哪裡去了?這條狗又是怎麼來的?」
表哥道:「你為什麼不去問陸小鳳?」
廁所外面居然又有入在等著,陸小鳳剛走到門口,連褲帶都沒有繫好,就看見了海奇闊。
海奇闊的樣子,看來就像是已經鱉不住了,一泡屎已拉在褲檔裡。
陸小鳳歎了口氣,喃喃道:「為什麼我每次方便的時候,外面都有人在排對,難道大家都吃錯了藥。都在拉肚子?」
海奇闊咬著牙,恨恨道:「我例沒有吃錯藥,只不過殺錯了人。」
陸小鳳好像吃了一驚,道:「你殺了誰?」
海奇闊道:「我殺了一條狗。」
陸小鳳道:「你殺的究竟是人?還是狗?」
海奇闊道:「我殺的那條狗本來應該是個人的,誰知它竟真的是條狗,狗皮裡面也沒有人。」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狗就是狗,狗皮裡面當然只有狗肉和狗骨頭,當然不會有人』」
他歎息著,拍了拍海奇闊的肩,「最近你—定太累了,若是還不好好的去休息休息,說不定真會發瘋的。」
海奇闊看樣子好像真的要被氣瘋廠,忽然大叫道:「犬郎君呢?」
陸小鳳淡淡道:「他既不是我兒子,又不是我的管家,我怎麼知道他在哪裡?」
海奇闊道:「可是一定要帶他下山來的卻是你。」
陸小鳳道:「我只不過只要帶條狗下山,並沒有說要帶犬郎君。」
他又拍了拍海奇闊的肩,微笑道:「現在你雖然殺了我的狗,可是我並不想要你償命,不管怎麼樣,一個好管家總比一條狗有用得多,何況,我也不忍讓管家婆做寡婦。」
海奇闊已氣得連話都說不了。
陸小鳳終於已繫好褲帶,施施然走了,走出幾步又回頭,帶著笑道:「這件事你一定要告訴老刀把子,他一定會覺得很有趣的,說不定還會重重的賞你一樣東西。」
他笑得實在有點不懷好意,「你想不想得出他會賞你樣什麼東西呢?」
海奇闊已想到了。
不管那是什麼東西,都一定是很重的,卻不知是重重的一拳?還是重重的一刀。
海奇闊忽然大笑,道:「我總算想通了。
陸小鳳道:「想通了什麼?」
海奇闊道:「我殺的既然是條狗,死的當然也是條狗,不管那是條什麼樣的狗都—樣,反正都已是條死狗。」
他眨了眨眼,微笑道:「連人死了郝是—樣的,何況狗。」
陸小鳳也大笑,道:「看來這個人好像真的是想通了。」
四月初八,晴時多雲偶陣雨。
今天管家婆簿子上的記載很簡單,「趕路四百里,狗暴斃。」
四月初九,陰。
沒有雨,只有陰雲,一層層厚厚的陰雲掩住了日色,天就黑得特別早。
「我們怎麼會走到這裡來了?」
「因為趕車的怕錯過宿頭,所以要抄近路。」
「這條是近路?」
「本來應該是的,可是現在……管家婆歎了口氣,苦笑道:「現在看來卻好像是迷了路。」
現在本來已到了應該吃飯的時候,他們本來已應該洗過臉,漱過口,換上了乾淨舒服的衣裳,坐在燈光輝煌的飯館裡吃正菜前的冷盤。
可是現在他們卻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迷了路。
「我餓了,餓得要命,「柳青青顯然並不是個能吃苦的女人,「我一定要吃點東西,我的胃不好。」
「假如你真的—定要吃點東西,就只有像羊一樣吃草。」
柳青青皺起了眉,「車上難道連一點吃的都沒有?』』「非但沒有吃的,連水都沒有。」
「那我們怎麼辦?」
「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餓著。」
柳青青忽然推開門,跳下車,「我就不信沒有別的辦法,我去找。」
「找什麼?」
「無論什麼樣的地方都有人伎的,這附近一定也有人家,「柳青青說得好像很有把握,其實心裡連一點把握都沒有。
可是她肯去找。
因為她不能吃苦,不能挨餓。
無論你要找的是什麼,只有肯去找的人,才會找得到。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第一個發明車輛的人,一定是懶得走路的人,就因為人們不願吃苦,所以人類的生活才會進步。
她肯去找,所以她找到了。
山坳後的山坡下,居然真的有戶人家,而且是很大的一戶人家。
事實上,你無論在任何地方都很難找到這麼大一戶人家。
在黑暗中看來,山坡上的屋頂就像是陰雲般一層層堆積著,寬闊的大門,最少可以容六匹馬並馳而入。
可是門上的朱漆已剝落,門也是緊閉著的,最奇怪的是,這麼大一戶人家,竟幾乎無全看不見燈火。
據說在一些無人的荒野中,經常會有鬼屋出現的,這地方難道就是棟鬼屋?
「就算真的是鬼屋,我也要進去看看,「柳青青只怕挨餓,不怕鬼。
她已經在敲門,將門上的銅環敲得比敲鑼還響,門裡居然還是完全沒有回應。
她正準備放棄的時候,門卻忽然開了,開了一線,一線燈光照出來,一個人站在燈光後的黑暗中,冷冷的看著她。
陰森森的燈光,照花了她的眼睛,等到她看清這個人時,就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這個人實在不像一個人,卻也不像鬼,若說他是人,—定是個泥人,若說他是個鬼,也只能算是個用泥塑成的鬼。
他全身上下都是泥,臉上、鼻子上、眉毛上,甚至連嘴裡都好像被泥塞住。
幸好他還會笑。
看見柳青青臉上的表情,他就忽然大笑了起來,笑得臉上的乾泥「蹬落蹬落」往下直掉。
無論是人是鬼,只要還會笑,看來就比較沒有那麼可怕柳青青終於壯起膽子,勉強笑道:「我們迷廠路……」
她只說了一句,這人就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你們迷了路,若不是迷了路的人,怎麼會跑到這鬼地方來。」
他笑得更愉快,「可是老太太你用不著害怕,這裡雖然是個鬼地方,我卻不是鬼,我不但是個人,而且還是個好人。」
柳青青忍不住問道:「好人身上怎麼會有這麼多泥?」
這人道:「無論誰挖了好幾天蚯蚓,身上都會有這麼多泥的。」
柳青青怔了怔,「你在挖蚯蚓?」
這人點點頭,道:「我已經挖了七百八十三條大蚯蚓。」
柳青青更吃驚,「挖這麼多蚯蚓幹什麼?」
這人道:「這麼多還不夠,我還得再挖七百一七—七條才夠數。
柳青青道:「為什麼?」
這人道:「因為我跟別人打賭,誰輸誰就得挖一千五百條蚯蚓,少一條都不行。」
柳青青道:「你輸了?」
這人歎了口氣,道:「現在雖然還沒有輸,可是我自己知道已經輸定了。」
柳青青看著他,眼睛己看得發直,「用這種法子來打賭倒真特別,跟你打賭的那個人,一定是個怪人。」
這人道:「不但是個怪人,而且是個混蛋,不但是個混蛋,而且是個大混蛋。」
陸小鳳一直遠遠的站著,忽然搶著道:「不但是個大混蛋,而且是特別大的一個。」
這人立刻同意,「一點也不錯。」
陸小鳳道:「他若是混蛋,你呢?」
這人又歎了口氣,道:「我好像也是的。」
陸小鳳還想再說什麼,柳青青卻已搶著道:「你不是混蛋,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你—定肯讓我們在這裡借宿一宵的。」
這人道:「你想在這地方佐一晚上?」
柳青青道:「嗯。」
這人道:「你真的想?」
柳青青道:「當然是真的。」
這人吃驚的看著她,就好像比看見一個人在爛泥裡挖蚯蚓還吃驚。
柳青青不住道:「我們迷了路,附近又沒有別的人家,所以我們只有住在這裡,這難道是件很奇怪的事?」
這入點點頭,又搖搖頭,喃喃道:「不奇怪,一點也不奇怪。」
他嘴裡雖然在說不奇怪,自己臉上的表情卻奇怪得很。
柳青青又忍不住問,「這地方難道有鬼?」
這人道:「沒有,一個也沒有。」
柳青青道:「那麼你肯不肯讓我們在這裡住上一晚上?」
這人又笑了,「只要你們真的願意,隨便要在這裡住多久都沒有關係。」
他轉過身,走入了荒涼陰森的庭院,嘴裡喃喃自語,彷彿在說,「怕只怕你們連半個時辰都耽不下去,因為從來也沒有人能在這裡耽得下去。」
前面的一重院落有七間屋子,每間屋子裡都有好幾盞燈。
燈裡居然還有油。
這個人居然將每間屋子裡的每盞燈都點亮了,然後才長長吐出口氣:「無論什麼樣的鬼地方,只要一點起燈,看來好像立刻就會變得好多了。」
其實這地方本來就不太壞,雖然到處都積著厚厚的一層灰,可是華麗昂貴的裝磺和傢俱並沒有破爛,依稀還可以想見到當年的風采。
柳青青試探著問道:「你剛才是不是在說,從來也沒有人能在這裡耽得下去?」
這個人承認。
柳青青當然要問,「為什麼?」
這人道:「因為這裡有樣東西從來也沒有人能受得了。」
柳青青問,「是什麼東西?在哪裡?」
這人隨手一指,道:「就在這裡ao他指著的是個水晶盒子,就擺在大廳正中的神案上。
磨得非常薄的水晶,幾乎完全是透明的,裡面擺著的彷彿是一瓣已枯萎了的花瓣。
「這是什麼花?」
「這不是花,也不是你所能想得到的任何東西。」
「這是什麼?」
「這是一個人的眼睛aU柳青青的眼睛張大了,瞳孔卻在收縮,情不自禁退縮了兩步。
「什麼人的眼睛?」
「一個女人,一個很有名的女人,這個亥人最有名的地方,就是她的眼睛。」
「為什麼有名?」
『『因為她是神眼,據說她不但能在黑暗中繡花,而且還能在三十步外用繡花針打穿一隻蚊子的頭ao「你說的是神眼沈三娘?」
「除了她還有誰?」
「是誰把她的眼睛擺在這裡的?
「除了她的文夫還有誰?」
「她的丈夫是不是那個『玉樹劍客』葉凌風?」
「是的,江湖中也只有這麼樣一個葉凌風,幸好只有一人體,,柳青青據緊了雙手,手心已濕了。
她是不是也知道葉凌風和老刀把子間的恩怨糾纏?他們被帶到這裡來,是無意間的巧合?還是冥冥中有人在故意安排?
挖蚯蚓的人一張臉完全被泥蓋著,誰也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
可是他的聲音已有些嘶啞,接著道:「這裡一共有九十二間屋子,每間屋子裡都有這麼樣一個水晶盒子。」
每間屋子裡都有?
柳青青立刻衝進了第二間屋子,果然又看見了一個完全同樣的水晶盒。
盒子裡擺著的,赫然竟是只乾枯了的耳朵。
挖蚯蚓的人幽靈般跟在她身後,「沈三娘死了後,葉凌風就將她分成了九十三塊……
柳青青忍不住叫了起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挖蚯蚓的人歎了口氣,道:「因為他太愛她,時時刻刻都想看到她,無論走到哪裡都想看到她,那怕只能看見一隻眼睛,一個耳朵也好。」
柳青青咬緊牙,幾乎已忍不住要嘔吐。
陸小鳳忽然問道:「據說沈二娘的表哥就是武當的名劍客木道人。」
挖蚯蚓的人點點頭。
陸小鳳道:「據說他們成親,就是木道人做的大媒。」
挖蚯蚓的人道:「不錯。」
陸小鳳道:「葉凌風這麼樣做,難道不怕木道人對付他?」
挖規則的人道:「木道人想對付他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沈三娘死了還不到三個月,他也發了瘋,自己一頭撞死在後面的假山上,腦袋撞得稀爛。」
一個人若是連腦袋都撞得稀爛,當然就沒有人能認得出他的本來面目,也就沒有人能證明死的那個人究竟是誰了。
柳青青總算已喘過氣來,立刻問道:「他死了之後,別人為什麼還不把這些盒子搬走?」
挖蚯蚓的人道:「因為想搬這些盒子的人,現在都已經躺在盒子裡。」
柳青青道:「什麼樣的盒子?」
挖蚯蚓的人道:「一種長長的,用木頭做的,專門裝死人的盒子,大多數人死了後,都要被裝在這種盒子裡。」
柳青青勉強笑了笑,道:「至少總比被裝在這種水晶盒子裡好得多oD挖蚯蚓的人道:「只可惜也好不了太多。」
柳青青道「為什麼?」
挖蚯蚓的人道:「因為被一雙鬼手活活捏死的滋味並不好受。」
柳青青道:「可是你剛才還說這地方連一個鬼都沒有的。
挖販則的人道:「這地方是沒有一個鬼,這地方至少有四十九個鬼,而且都是冤死鬼。」
柳青青道:「這地方本來一共有多少人?」
挖蚯蚓的人道:「四十九個人。」
柳青青道:「現在這些人已全都死光了。」
挖蚯蚓的人道:「假如每天都有隻眼睛在水晶匣子裡瞪著你,你受不受丁?」
柳青青道:「我受不了,我一定會發瘋。」
挖蚯蚓的大道:「你受不了,別人也一樣受不了,所以每個人都想把這些盒子搬走,可是無論什麼人,只要一碰這些盒子,舌頭立刻就會吐出半尺長,一要眼的功夫就斷了氣,就像這樣子oo他自己也把舌頭伸出來,伸得長長的,他臉上全是黑泥,舌頭卻紅如鮮血,只有被活活扼死的人,才會變成這樣柳青青立刻轉過眼,不敢再看他一眼,卻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呢?你沒有動過這些盒子?」
挖蚯蚓的人搖搖頭,又點點頭,他舌頭還是伸得長長的,根本沒法子說話。
柳青青道:「這裡的人豈非已死光了,你怎麼還活著?難道你不是人?」
挖蚯蚓的人忽然從懷裡伸出手,將一滿把黑黝黝的東西往柳青青拋了過來,這些東西竟是活的,又溫又軟又滑,竟是活生生的蚯蚓。
柳青青驚呼一聲,幾乎嚇得暈了過去。
她並不是那種很容易被嚇暈的女人,可是這些又濕又軟又滑的蚯蚓,有誰能受得了。
等她躲過了這些蚯蚓,挖蚯蚓的人競已不見了,燈光閃了兩閃,屋子裡的燈也忽然熄滅。
她回過頭,陸小鳳他們居然全都不在這屋子裡。
幸好隔壁一間屋子裡還有燈,她衝過去,這屋裡的燈也滅了。
再前面的一間屋裡雖然還有燈,可是等她衝過去時,燈光也熄滅。
這七間燈火明亮的屋子,忽然之間,就已變得一片黑暗。
忽然之間,她什麼都已看不見,連自己伸出去的手都已看不見。
—那雙眼睛是不是還在水晶盒子裡瞪著她?
——那四十九個舌頭吐得長長的冤死鬼,是不是也在黑暗中看著她?
她看不見他們。
她不是神眼。
——那該死的陸小鳳死到哪裡去了?
「老頭子,死者頭子,姓陸的,你還不快出來?」
她大喊,沒有回應。
連一個人的回答都沒有,管家婆、鉤子、表哥,也全都不知溜到哪裡去了。
難道他們也全都被那雙看不見的鬼手活活扼死?
難道這根本就是個要命的圈套?
她想衝出去,三次都撞在牆上,她全身都已被冷汗濕透。
最後一次跌倒時,她的腿已軟了,幾乎連爬都爬不起來。
黑暗中卻忽然有隻手伸了過來,拉起了她。
—是不是陸小鳳?
不是。
冰冷乾枯的手,指甲最少有一寸長。
她忍不住又放聲大呼,「你是誰?」
「你看不見我的,我卻能看見你。」黑暗中有人在吃吃的笑,「我是神眼。」
這是女人的聲音。
這隻手難道是從水晶盒子裡伸出來的?
笑聲還沒有停,她用盡全身力氣摸過去。
她撲廠個空。
那只冰冷乾枯的手,卻又從她背後伸了過來,輕撫著她的咽喉。
她並不是那種很容易就會被嚇暈的女人,可是現在她已暈了過去。
四月初十,晴。
柳青青醒來時,陽光正照在窗戶上。
窗戶在動,窗外的樹木也在動——就像飛一樣的往後退。
她揉了揉眼睛,忽然發現自己又到了馬車上,陸小鳳正坐在她對面,笑嘻嘻的看著她。
她咬了咬嘴唇,很疼。
這不是夢。
她跳了起來,瞪著陸小鳳。
陸小鳳微笑道:「早。」
柳青青道:「早?現在是早上?」
陸小鳳笑道:「其實也不算太早了,昨天晚上你睡得簡直像死人一樣aH柳青青咬著牙,道:「你呢?」
陸小鳳道:「我也睡了一下。」
柳青青忽然跳起來,撲過去,撲在他身上,扼住了他的脖子,狠狠道:「說『快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陸小鳳道:「什麼事?」
柳青青道:「昨天晚上的事。」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正想問你,你是怎麼回事?好好的為什麼要一頭撞到牆上去,把自己撞昏?」
柳青青叫了起來,道:「我又沒有瘋,為什麼要撞自己的頭』陸小鳳苦笑道:「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柳青青道:「我問你,屋子裡那些燈,怎麼會忽然一起滅了的?」
陸小鳳道:「燈裡沒有油了,當然會滅。」
柳青青道:「那個挖蚯蚓的人呢?」
陸小鳳道:「燈滅了,他當然要去找燈油。」
柳青青道:「他找到沒有?」
陸小鳳道:「就因為他找到了燈油,我們才能找到你。」
柳青青道:「他真的是個人?」
陸小鳳道:「不但是人,而且還是個好人,不但找到了燈油,還煮了一大鍋粥,我們每個人都吃了好幾碗。」
柳青青怔伎,怔了半天,才問道:「燈黑的時候,你們在哪裡?」
陸小鳳道:「在後面。」
柳青青道:「我在前面,你們到後面去幹什麼?」
陸小鳳道:「你在前面。我們為什麼一定也要在前面?我們又不是你的跟屁蟲,為什麼不能到後面去看看?」
柳青青忽又大喊,「管家的,管家婆,乖兒子,你們全進來。」
車子停下,她叫的人全都過來了,她將剛才問陸小鳳的話又問了一遍,他們的回答也一樣。
他們也不懂,她為什麼好好的要把自己一頭撞暈。
柳青青幾乎又氣得快暈過去了,忍不住問道:「難道你們全都沒有看見只手?」
管家婆道:「什麼手?」
柳青青道:「扼佐我脖子的鬼手。」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道:「我看見了。」
他笑得很神秘,「不但看見了,而且還把它帶了回來。」
柳青青眼睛裡立刻發了光,「在哪裡?」
陸小鳳道:「就在這裡。」他微笑著,從身上拿出了一段掛窗簾的繩子,繩子上還帶著好幾個—寸長的鉤子,就像是指甲一樣的鉤子,「這是不進纏在你脖子上的鬼手?」
柳青青說不出話來了。
海奇闊忽然大笑,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江南女俠柳青青,居然會被一段繩子嚇得暈過去。」
陸小鳳道:「其實你應該想得到的。」
海奇闊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她是個女人,而且年紀已不算小ao他歎息著,苦笑道:「女人到了她這種年紀,總難免會疑神疑鬼的。」
四月十一,晴。
黃昏。
從昨天早上到現在,柳青青說的話加起來還沒有她平常一頓。
她的臉色也很不好看,不知道是因為驚魂猶未定?還是因為行動的時候已經快到了。
現在他們距離武當已只有半天的行程,老刀把子卻一直沒有消息,也沒有給他們最後的指示,所以不但她變了,別的人也難免有點緊張。
誰也不知道這次行動他們能有多少成把握。
石鶴、鐵肩、王十袋、高行空……這些人幾乎已可算是武林中的精英。
何況,除了這七個人之外,還不知有多少高手也已到了』武當山。
「你想西門吹雪會不會去?
「他可能不會去。」
「為什麼?」
「因為他在找陸小鳳,他絕對想不到陸小鳳敢上武當。」
說這句話的人正是陸小鳳自己。
他這麼樣說,也許只不過因為他自己心裡希望如此。
黃昏時的城市總是最熱鬧的,他們的車馬正穿過鬧市。
「就算西門吹雪不會去,木道人卻一定會在那裡,近年來他雖然已幾乎完全退隱,可是像冊立掌門這種大事,他總不能置身事外的ao「當然oo「木道人若到了,古松居士想必也會去,就只這兩個人,巳不是容易對付的。」
「我想老刀把子一定已有了對付他們的法子,否則他為什麼一直都沒有把這兩個人列入計劃裡?」
「不管怎麼樣,現在我們都不該想這件事。」陸小鳳又開廠口。
「我們應該想什麼?」
「想想應該到哪裡吃飯去。」
表哥、管家婆、海奇闊,此刻全都在車上,本來好像都想說話的,卻忽然同時閉上了嘴,六隻眼睛一起盯在對街的一家酒樓門口。
車馬走得很慢,就在他們經過時,正有三個人走入了酒樓。
一個人赤面禿頂,目光灼灼如鷹,一個人高如竹竿,瘦也如竹竿,走起路來一搖三晃,好像一陣風就能將他吹倒。
還有個人扶著這兩人的肩,彷彿已有了幾分醉態,卻是個白髮蒼蒼的道人。
這三個人陸小鳳全認得,表哥、管家婆、海奇闊也全都認得。
目光如鷹的,正是十二連環塢總瓢把子「鷹眼」老七。
連路都走不穩的,卻是以輕功名動大江南北的「雁蕩山主」高行空。
那個已喝得差不多了的老道士,就正是他們剛剛還在談起的武當名宿木道人。
表哥的眼睛雖然在盯著他們,心裡卻只希望車馬快點走過去。
誰知陸小鳳卻忽然道:「叫車子停下來。」
表哥嚇了一跳,「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我們就要在這家酒樓吃飯。」
表哥更吃驚,「你不認得那三個人?」
陸小鳳道:「我認得他們,可是他們卻不認得我了。」
表哥道:「萬一他們認出來了怎麼辦?」
陸小鳳道:「他們現在若能認出我們,到了武當也一樣認得出。」
表哥想了想,終於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試試他們,不是不能認得出我們來?」
陸小鳳淡淡道:「反正我們總得這麼樣冒—次險的,現在被他們認出來,至少總比到了武當才被認出來的好。」
這句話剛說完,柳青青已在用力敲著車廂,大聲道:「停車直到這時為止,大家顯然都認為陸小鳳這想法不錯,所以沒有一個人反對的。
因為這時他們還沒有走上酒樓。
等他們走上去時,後悔就已來不及了,最後悔的—個人,就是陸小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