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還沒行開始,因為大家還要等一個人,一個不能缺少的人。
陸小鳳悄悄的走進去,葉靈微笑著跟在他身後,她笑得很愉快,他卻有點愁眉苦臉的樣子,只希望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可是大家卻偏偏在注意他,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盯著他,表情都有點怪。
老刀把子盯著他,道:「你來遲了。」
陸小鳳道:「我迷了路,我……」
老刀把子根本不聽他說什麼,道:「可是我知道你聽見鐘聲—定會回來的,所以大家都在等你,已等了很久。」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道:「其實大家本來不必等我。」
老刀把子道:「今天一定要等。」
陸小鳳道:「為什麼?」
老刀把子道:「因為今天有喜事。」
陸小鳳道:「誰的喜事?」
老刀把子道:「你的。」
陸小鳳怔住。
他想不通這件事老刀把子怎麼會現在就已知道?難道這本就是老刀把子叫葉靈去做的?
葉靈沒有開口,他也沒有回頭,更不敢正視坐在老刀把子身旁的葉雪。
葉雪一直低著頭,居然也沒有看他。
老刀把子道:「這地方本來只有喪事,你來了之後,總算為我們帶來了一點喜氣。」
他的口氣漸漸和緩,又道大家也都很贊成這件事,你和阿雪本就是很好的一對。」
陸小鳳吃了一驚,「阿雪?」
者刀把子點點頭,道:「我已問過她,她完全聽我的話,我想你—定也不會反對的。」
陸小鳳又怔住。
他身後的葉靈卻已叫了起來,「我反對。」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誰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敢反對老刀把子。
葉雪也始起頭,吃驚的看著妹妹。
葉靈已站出來,大聲道:「我堅決反對,死也要反對JH老刀把子怒道:「那麼你最好就趕快去死JH葉靈一點也不畏懼,道:「我若去死,陸小鳳也得陪我去死。」
老刀把子厲聲道:「誰說的?」
葉靈道:「無論誰都會這麼說的。因為我跟他已經是同生共死的夫妻。」
這句話更讓人吃驚,葉雪的臉上忽然就已失去了血色:「你已嫁給了他?」
葉靈昂起頭,冷笑道:「不錯,我已嫁給了他,已經把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他,這次我總算比你搶先了一步,他雖然不要你,可是他要了我。」
葉雪整個人都在顫抖,道:「你……你說謊Jo葉靈挽起了陸小鳳的臂,道:「你為什麼不親口告訴她?我說的每個字都是真話。」
她說的每個宇都像是一根針,陸小鳳用不著開口,大家也都己知道這件事不假。
葉雪忽然站起來,推翻了面前的桌子,頭也不回的衝了出去。
葉靈更得意,拉著陸小鳳走到老刀把子面前,道:「阿雪是你的乾女兒,我也是的,你為什麼不肯替我作主?」
老刀把子盯著她,目光刀鋒般從竹笠中射出,冷冷道:「你們真的願意做一輩子夫妻?」
葉靈道:「當然願意。」
老刀把子道:「好,我替你作主,三個月後,我親自替你們辦喜事。」
葉靈道:「為什麼要等三個月?」
老刀把子厲聲道:「因為這是我說的,我說的話你敢不聽?」
葉靈不敢。
老刀把子道:「這三個月裡,你們彼此不許見面,三個月後,你們若是都沒有變心,我就讓你們成親aH他不讓葉靈開口,又吩咐柳青青,「這三個月我把陸小鳳交給你!」
葉靈咬著牙,忽然也跺了跺腳,衝了出去衝到門口,又回過頭,狠狠的盯著陸小鳳,「你聽著,只要你敢碰一碰別的女人、,我就去偷—百個男人給你看,讓你戴一百頂綠帽子,,大堂裡的宴會已散,柳青青叫她的小廚房準備了幾樣菜。
菜很精緻,酒也很好,她一向是個很懂得生活情趣的女她也很瞭解男人。
陸小鳳不開口,她也就默默的在旁邊陪著,陸小鳳的酒杯空了,她就倒酒。
菜沒有動,酒卻消耗得很快。
陸小鳳終於抬起頭,凝視著她,忽然道:「你為什麼不臭罵我『頓?」
柳青青道:「我為什麼要罵你?」
陸小鳳道:「因為我是個混蛋,因為我……」
柳青青不讓他再說下去,柔聲道:「你用不著為我難受,我年紀比你大,本就沒有野心要嫁給你,我只想做你的朋友。」
她笑了笑,笑得風情萬種,「只要你願意,我甚至可以做你的情婦。」
陸小鳳只有苦笑。
如果她真的臭罵他一頓,他也許反而會覺得好受些,就算給他幾個耳光,他都不在乎。
柳青青又道:「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敢冒這種險的。」
陸小鳳道:「冒什麼險?」
柳青青道:「戴綠帽的危險,那小鬼一向說得出,做得到。」
她又笑,「笑,道:「其實她也不能算小鬼了,她今年已十七,我十七的時候已經嫁了人。」
陸小鳳又開始在喝悶酒。
柳青青看著他喝了幾杯,忽然問道:「你是不是在想阿雪?
陸小鳳立刻搖頭。
柳青青道:「你不想她,我倒有點為她擔心,她一向最好強,最要面子,今天在大家面前丟了這麼大一個面子,恐怕陸小鳳忍不住問,「恐怕怎麼樣?」
柳青青想說,又忍住,其實她根本用不著說出來,她的意思無論誰都不會不懂。
陸小鳳忽然冷笑,道:「你若怕她會去死,你就錯了。」
柳青青道:「哦?」
陸小鳳道:「她絕不是那種想不開的女人,她跟我也沒有到那種關係。」
柳青青沒有爭辯,她看得出陸小鳳已有了幾分酒意,也有了幾分悔意。
他後悔的是什麼?是為了他對西門吹雪做的事?還是為了葉雪?
無論誰拒絕了那麼樣一個女孩子,都會忍不住要後悔的。
也許他後悔的只不過是他和葉靈的婚事,他們實在不能算是很理想的一對。
柳青青心裡歎息著,又為他斟滿—杯,夜已很深了,太清醒反而痛苦,還不如醉了的好。
所以她自己也斟滿—杯,突聽外面有人道:「留—杯給我。」
進來的居然是表哥,柳青青冷冷道:「你從幾時開始認為我會請你喝酒的?」
表哥的神色很奇特,呼吸很急促,勉強笑道:「我本不是來喝酒的。
柳青青道:「你想來幹什麼?」
表哥道:「來報告一件消息。」
柳青青道:「現在你為什麼要喝?」
表哥歎了口氣,道:「因為這消息實在太壞了。」
壞消息總是會令人想喝酒,聽的人想喝,說的人更想喝。
柳青青立刻將自己手裡—杯酒遞過去,等他喝完才問道:「什麼消息?」
表哥道:「葉雪已入了通天閣。」
柳青青臉上立刻也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轉身面對陸小鳳,緩緩道:「錯的好像不是我,是你。」
「通天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是間木頭屋子,就在通天崖上,通天崖就是後面山頭的那塊高崖。」
「我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過。」
「你當然沒有見過,這木屋本就是臨時起來的。」
「那裡面有什麼?」
「什麼都沒有,只有棺材和死人。」
幽靈山莊中真正的死人只有一個。
「蓋這間木屋是為了要停放葉孤鴻的靈柩。」
「不是為了要停放,是為了要燒了它。」
陸小鳳的心已沉下去。
表哥道:「阿雪到那裡去,好像就是為了準備要和她哥哥葬在—起,火葬!」
陰沉沉的夜色,陰森森的山崖,那間孤零零的木屋在夜色中看來,就像是死灰色的。
平台般的崖石下,站著三個人,海奇闊,管家婆,老刀把子。
山風強勁,三個人的臉色全都陰沉如夜色。
木屋的四周,已堆起了枯枝。
陸小鳳讓表哥和柳青青走過去參加他們,自己卻遠遠就停下來。
他的心很亂,他必須先冷靜冷靜。
柳青青已經在問,「她進去了多久?」
老刀把子道:「夠久了。」
柳青青道:「誰先發現她在這裡?」
老刀把子道:「沒有人發現,是她要我來的,她叫在這裡守夜的人去叫我,因為她還有最後一句話要告訴我。」
柳青青道:「她說什麼?」
老刀把子握緊雙拳,道:「她要我找出真兇,為她哥哥復仇Jo柳青青道:「她說這是她最後一句話?」
老刀把子點點頭,臉色更沉重,闇然道:「她已經準備死。」
柳青青道:「你為什麼不去勸她?」
老刀把子道:「她說只要我上去,她就立刻死在我面前。
柳青青沒有再問,她當然也知道葉雪是個說話算數的人,而且從來不會因為任何事改變主意。
風更冷,彷彿隱約可以聽見一陣陣哭泣聲。
柳青青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道:「我們難道就這麼樣看著她死?」
老刀把子壓低聲音,道:「我正在等你們來,你們也許能救她。
柳青青道:「你要我們偷偷溜上去?」
老刀把子道:「你們兩個人的輕功最高,乘著風大的時候去,阿雪絕不會發覺。」
柳青青道:「然後呢?」
老刀把子道:「表哥先繞到後面去,破壁而入,我在前面門口等著,她看見表哥時,就算不出手也會爭吵起來的,你就要立刻衝進去抱著她。」
柳青青沉吟著,道:「這法子不好。」
老刀把子冷冷道:「你能想得出更好的法子?」
柳青青想不出,所以她只有上去。
她的輕功果然不錯,表哥也不比她差,事實上,兩個人的確都已可算是頂尖高手,五六丈高的山崖,他們很容易就攀越上去。
木屋中還是一片黑暗死寂;葉雪果然沒有發現他們的行動。
柳青青悄悄打了個手式,表哥就從後面繞了過去,然後就是「轟」的一響。
用易燃的木料搭成的屋子,要破壁而入並不難。
可是這「轟」的一響後,接著立刻就是—聲慘呼,在這夜半寒風中聽來,分外淒厲。
夜色中隱約彷彿有劍光一閃,一個人從山崖上落下來,重重跌在地上,半邊身子鮮血淋漓,竟是表哥。
只聽葉雪的聲音從風中傳來,「花寡婦,你還不走,我就要你陪我一起死。
她的聲音又尖銳,又急躁,「你最好回去告訴老刀把子,他若不想再多傷人命,最好就不要再叫人上來,反正我是絕下會活著走出這裡的。」
用不著柳青青傳話,每個人都已聽見了她的話,每個宇都聽得清楚。
者刀把子雙拳緊握,目光刀鋒般從竹笠後瞪著表哥,厲聲道:「你是巴山顧道人的徒弟,你一向認為自己武功很不錯,你為什麼如此不中用?」
表哥握緊肩上的傷口,指縫間還有鮮皿不停的湧出,額角上冷汗大如黃豆。
這一劍無疑傷得很重。
過了很久,他才能掙扎著開口,「她好像早就算準了我的行動,我一闖進去,她的劍已在那裡等著。」
老刀把子忽然仰面歎息,道:「我早就說過你們都不如她,遊魂已死,將軍重傷,我已少了兩個高手,若是再少了她……」
他重重一跺腳,腳下的山石立刻碎裂。
就在這時,黑暗中忽然有人道:「也許我還有法子救她。」
來的是獨孤美。
老刀把子道:「你有法子?什麼法子?」
獨孤美笑了笑,道:「只可惜我是個六親不認的人,當然絕不會無緣無故救人的ao他笑得很卑鄙,又狡猾,老刀把子盯著他看了很久,才』問,「你有什麼條件。」
獨孤美道:「我的條件很簡單,我想要個老婆。」
老刀把子道:「你要誰?」
獨孤美道:「葉家姐妹、花寡婦,隨便誰都行。」
老刀把子道:「只要你答應,它就有效。」
老刀把子道:「只要有效,我就答應。」
獨孤美又笑了,道:「我的法子也很簡單,只要把陸小鳳綁到崖上去,我可以證明他就是殺害葉孤鴻的真兇,因為當時我就在旁邊看著,葉姑娘聽了我的話,一定會忍不住要衝出來替她哥哥復仇的,等她親手殺了陸小鳳後,當然就不會想死了oH老刀把子靜靜的聽著,忽然問道:「陸小鳳豈非是你帶來的?」
獨孤美笑道:「那時我只不守偶然良心發現了一次而已,我有良心的時候並不多。」
老刀把子又沉默了很久,慢慢的點點頭,道:「你這法子聽來好像很不錯aU這句話剛說完,他已出手,輕輕一巴掌就已將獨孤美打得爛泥般癱在地上。
獨美大叫,「我這法子既然不錯,你為什麼要打我?」
老刀把子冷冷道:「法子雖不錯,你這人卻錯了。」
他第二次出手,獨孤美就已叫不出,他的出手既不太快,也不太重,但卻絕對準確有效。
陸小鳳還是遠遠的站著,老刀把子忽然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跟我來。」
山助後更黑暗,走到最黑暗處老刀把子才停下,轉身面對陸小鳳,緩緩道:「獨孤美的法子本來的確很有效,我為什麼不用?」
陸公風道:「因為你知道我不是真兇。」
老刀把子道:「不對ao陸小鳳道:「因為你也需要我?」
老刀把子道:「對了。」
他們彼此都知道自己在對方面前完全不必說謊,因為他們都是很不容易被欺騙的人,這使得他們之間有了種幾乎已接近友誼的互相瞭解。
老刀把子道:「我已是個老人,我懂得良機一失,永不再來,所以……」
陸小鳳道:「所以你需要我,因為你的機會已快要來了JU老刀把子直視著他,緩緩道:「我也需要葉雪,因為我要做的是件大事,你們都已是我這計劃中不能缺少的人。」
陸小鳳道:「你要我去救她?」
老刀把子點點頭,道:「世上假女口還有—個人能讓她活下去,這人就是你。」
陸小鳳道:「好,我去,可是我也有條件。」
老刀把子道:「你說。」
陸小鳳道:「我要你給我二十四時辰,在這期限中,無論我做什麼你都不能干涉。」
老刀把子道:「我知道你做事—向喜歡用你自己的法子。」
陸小鳳道:「從現在開始,我不要任何人逗留在能夠看得見我的地方,只要你答應,兩天之後,我一定會帶她去見你。」
老刀把子道:「那時她還活著?」
陸小鳳道:「我保證。」
老刀把子不再考慮,「我答應。」
人都已走了,山崖上空蕩陰森,死灰色的木屋在黑暗中看來像是孤寂的鬼魂。
陸小鳳迎著風走過去,山風又濕又冷,這鬼地方為什麼總是有霧?
還沒有走得太近,木屋裡已傳出葉雪的聲音,又濕又冷聲音,「什麼人?」
陸小鳳道:「你應該知道我是什麼人,我看不見你,你卻看見我。」
沉寂很久後,回答只有一個字,「滾!
陸小鳳道:「你不想見我?」
回答還是那個字,「滾。」
陸小鳳道:「你若不想見我,為什麼一直還在等我?」
木屋裡又是一陣沉寂,陸小鳳接著道:「你知道我遲早一定會來的,所以你沒有死。」
他說得很慢,走得很快,忽然間就到了木屋門前:「所以我現在就要推門走進去,這次我保證附近絕沒有第二個人oH他推開了門。
木屋裡更陰森黑暗,只看見到一雙發亮的眼睛,眼睛裡帶著種無法描敘的表情,也不知是悲痛?是傷感?還是仇恨?
陸小鳳遠遠停下,道:「你沒有話對我說?」
哭泣早已停止,眼睛卻又潮濕。
陸小鳳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你這麼樣做並不是完全為了我,只不過因為你要的東西,從沒有被人搶走過。」
黑暗中又有寒光閃起,彷彿是劍鋒。
她是想殺了陸小鳳?還是想死在陸小鳳面前?
陸小鳳掌心已捏起把冷汗,這一刻正是最重要的關頭,只要有一點錯誤,他們兩個人中就至少有一個要死在這裡。
他絕不能做錯一件事,絕不能說錯一個字。
黑暗中忽然又響起葉雪的聲音,「我這麼樣做,只因為世上已沒有一個人值得我活下去。」
陸小鳳道:「還有一個人,至少還有一個。」
葉雪果然忍不住問,「誰?」
陸小鳳道:「你父親。」
他不讓葉雪開口,很快的接著道:「你父親並沒有死,我昨天晚上還見過他。」
葉雪忽然冷笑,道:「你憑什麼要我相信你這種鬼話?」
陸小鳳道:「這不是鬼話,現在我就可以帶你去找他。」
葉雪已經在猶疑,「你能找得到?」
陸小鳳道:「十二個時辰內若找不到,我負責再送你回來,讓你安安靜靜的死。」
時雪終於被打動,「好,我就再相信你這一次。」
陸小鳳鬆了口氣,道:「你一定不會後悔的。」
忽然間,寒光一閃,冰冷的劍鋒已迫在眉睫,葉雪的聲音比劍鋒更冷,「這次你再騙我,我就要你跟我一起死!」
黑暗的山谷,幽秘的叢林,對陸小鳳來說這一切都不陌生,就像是他身旁的女人一樣,有時雖然很可怕,卻又有種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這次他沒有迷路。
他回去的時候,已經準備再來。
葉雪默默的走在他身旁,蒼白的臉,冰冷的眼神,顯然已決心要跟他保持一段距離。
可是在這種幽秘黑黯的山林裡,無論什麼事都會改變的。
他們已走了很久,風中又傳來沼澤的氣息,陸小鳳忽然停下來,面對著她,「昨天我就在這附近看見他的。」
葉雪道:「現在他的人呢?」
陸小鳳道:「不知道qo葉雪的手握緊。
陸小鳳道:「我只知道他在前面的沼澤裡,可是我們一定要等到天亮再去找。」
他坐下來,「我們就在這裡等。」
葉雪冷冷的看著他,冷冷道:「我說過,這次你若再騙我陸小鳳打斷她的話,「我從來沒有騙過你,也許就因為我不肯騙你,所以你才恨我。」
葉雪轉過頭,不再看他,冷漠美麗的眼睛裡忽然露出倦意她的確已很疲倦,身心都很疲倦,可是她堅決不肯坐下去,她一定要保持清醒。
陸小鳳卻已躺在柔軟的落葉上,閉起了眼睛。
他閉上眼睛後,葉雪就在瞪著他,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嘴唇忽然開始發抖,然後整個人都在發抖,就彷彿忽然想起件很可怕的事。
她用力咬著嘴唇,盡力想控制自己,怎奈這地方實在太靜,靜得讓人發瘋,她想到的事恰巧又是任何女人都不能忍受的。
她忽然衝過去,一腳踢在陸小鳳的肋骨上,嘶聲道:「我恨你,我恨你……」
陸小鳳終於張開眼,吃驚的看著她。
葉雪喘息著道:昨天晚上你跟我妹妹一定就在這裡,今天你又帶我來,你……你……」
她的聲音嘶啞,眼睛裡似已露出瘋狂之色,忽然撲下去去扼陸小鳳的咽喉。
陸小鳳只有捉住她的手,她用力,他只有更用力。
兩個人在柔軟的落葉上不停翻滾掙扎,陸小鳳忽然發現自己壓在她身上。
她的喘息劇烈,身子卻比落葉更柔軟,她已用盡了所有的力量。
然後她就忽然安靜了下來,放棄了一切掙扎和反抗,等她再張開眼看陸小鳳時,眼睛裡已充滿淚水。
天地間如此安靜,如此黑暗,他們之間的距離如此接近。
陸小鳳的心忽然變得像是蜜糖中的果子般軟化了,所有的痛苦和仇恨,在這一瞬間都已被遺忘。
淚水湧出,流過她蒼白的面頰,他正想用自己乾燥的嘴唇去吸乾。
就在這時,從沼澤那邊吹來的冷風中,忽然帶來了一陣歌聲。
悲搶的歌聲,足以令人想起所有的痛苦和仇恨。
葉雪的呼吸停頓,「是他?」
陸小鳳在心裡歎了口氣,「好像是的。」
葉雪又咬起嘴唇,「也許他知道我們已來了,正在叫我們陸小鳳默默的站起來,拉起了她的手,就好像從水裡拉起個幾乎被淹死的人。
在他的感覺中,這個幾乎被淹死的並不是葉雪,而是他自己。
除了爛泥外,沼澤裡還有什麼?腐爛的樹葉和毒草,崩落的岩石,無數種不知名的昆蟲和毒蛇。吸血的蚊蛔和螞蝗在這無奇不有的沼澤裡,你甚至可以找到成千上百種稀奇古怪的東西,而且可以保證絕沒有—種不是令人作惡的。
可是在黑暗中看來,這令人作惡的沼澤卻忽然變得有種說不出的美,除了那一陣陣連黑暗都掩飾不了的惡臭外,美得幾乎就像是個神秘而寧靜的湖泊。
悲歌已停下,陸小鳳也沒有再往前走。
他不得不停下來,因為他剛才已一腳踩入濕泥裡,整個人都險些被吸下去。
就像是罪惡一樣,沼澤裡彷彿也有種邪淫的吸力,只要你—陷下去,就只有沉淪到底。
葉雪的臉色更蒼白,「你說他這些年來一直都躲在這裡?」
陸小鳳點點頭。
葉雪道:「他怎麼能在這種地方活下去?」
陸小鳳道:「因為他不想死。」
他的聲音中也帶著傷感,「一個人若是真的想活下去,無論痛苦多大都可以忍受的。」
這是句很簡單的話,但卻有很複雜深奧的道理,只有飽嘗痛苦經驗的人才能瞭解。
黑暗中有人在歎息,「你說得不錯,卻做錯了,你不該帶別人來的,,嘶啞苦澀的聲音聽來並不陌生,葉雪手已冰冷。
陸小鳳緊握件她的手、道:「這不是別人。是你的女兒。」
看不見人,聽不見回應,他面對著黑暗的沼澤,大聲接著道:「你雖然不想讓她看見你,但是你至少應該看看她,她已經長大了。」
影子聲音忽然打斷他的話,「她是不是還像以前那麼樣,喜歡—個人躲在黑房裡,讓別人找不到她。」
這是她的秘密,她天生就有一雙能住黑暗中視物的眼睛。
她喜歡躲在黑暗裡,因為她知道別人看不見她,她卻能看得見別人。
知道這秘密的人並不多,她身子忽然抽緊。
陸小鳳道:「你已聽出他是准?」
葉雪點點頭,忽然大聲道:「你不比我看看你,我就死在這裡。
又是一陣靜寂,黑暗中終於出現了一團黑影,竟是形式奇特的船屋,不但可以飄浮在沼澤上,還可以行走移動。
「你—定要見我?」
「一定。」葉雪回答得很堅決。
「陸小鳳,你不該帶她來的,真的不該。」
影子在歎息,沒有人能比他更廠解他的亥兒的驕傲和倔強。
「我可以讓你再見我一面,但是你—定會後悔的,因為我已不是從前……」
葉雪大聲道:「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你都是我爹,在我心裡,你水遠都不會變的,你永遠都是天下最英俊的,對我最好的男人。
飄浮移動的般屋已漸漸近了,到了兩丈之內,葉雪就縱身躍了上去。
陸小鳳沒有攔阻,他看得出他們父女之間必定有極深厚密切的感情。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他自己這—生中的孤獨和寂寞。一聲驚呼,打斷了他的思緒。
呼聲是從船屋中傳出的,是葉雪的聲音,船屋又飄走了,漸漸又將消失在黑暗中,。
陸小鳳失聲道:「你不能帶她走。
影子在笑,「她既然是我女兒,我為什麼不能帶她走?」
笑聲中充滿了譏消惡毒之意。
陸小鳳全身冰冷,他忽然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你不是她的父親!
影子慢聲而吟:「渭水之東,玉樹臨風……」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就是『玉樹劍客』葉凌風,但你卻不是她的父親。」
影子大笑,「不管我是她的什麼人,反正我已將她帶走,回去告訴老刀把子,他若想要人,叫他自己來要。」
笑聲漸遠,船屋也不見了,神秘的沼澤又恢復了它的黑暗寧靜。
陸小鳳水立在黑暗中,過了很久,忽然長長歎息,道:「我不必回去告訴你。他說的話,你每個字都應該聽得很清楚」
他並不是自言自語,船屋遠去的時候,他就知道老刀把子已到了他身後。
他用不著回頭去看就已知道。
老刀把子果然來了,也長長歎息一聲,道:「他說的我全都聽見,可是我一直跟你保持著很遠的距離,也沒有干涉你的行動。」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是個言而有信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還知道什麼?」
陸小鳳霍然轉身,盯著他,「阿雪並不是葉凌風的女兒,是你的。
老刀把子既不否認,也沒有承認。
陸小鳳道:「就因為葉凌風知道了這件事,所以你才殺他。」
老刀把子笑了笑,笑聲艱澀道:「我想不到他居然沒有死。」
陸小鳳道:「他活著雖然比死更痛苦,卻一直咬著牙忍受,,老刀把子道:「因為他要復仇。」
陸小鳳道:「但是他不敢去找你,只有用這法子要你去找他,這地區他比你熟,又有阿雪做人質,他的機會遠比你好得多。
老刀把子冷冷道:「我本來以為你絕不會上當的,想不到結果還是受了別人的利用。」
陸小鳳道:「幸好我們的期限還沒有到。」
老刀把子道:「你有把握在限期之前把她找回來?」
陸小鳳道:「我沒有把握,但是我—定要去。」
老刀把子道:「你準備怎麼走?像泥鰍一樣從爛泥中鑽過去?」
陸小鳳道:「我可以做個木筏。」
老刀把子沉吟著,道:「你做的木筏能載得動兩個人?」
陸小鳳道:「只有兩個人一起動手做的木筏,才能載得動兩個人。」
老刀把子笑了,「看來這個人倒真是從來不肯吃虧的。」
沼澤旁本有叢林,兩個人一起動手,片刻間就砍倒了十七八裸樹不是用刀砍,是用手砍。
老刀把☆子道:「你來剝樹上的校葉,我去找繩子。」
陸小鳳苦笑道:「跟你這種人在一起做事,想不吃虧都不行」
他雖然明知自己的差使比較苦,也只有認命,因為他不知道要到哪裡去才能找得到繩子。
老刀把子也同樣找不到,他剛俯下身,老刀把子的掌鋒已切在他後頸上,他也就像是一棵樹般倒了下去。
天色陰黯,還是有霧。
陸小鳳醒來時,已躺在柳青青的床上。
屋裡沒有人,床頭的小几上有一樽酒,酒盞下壓著張短箋,「一時失手,誤傷尊頸,且喜有酒,可以壓驚,醒時不妨先作小飲,午時前後再來相晤。」
看完了這張短箋,陸小鳳才發現自己脖子痛得連回頭都很難。
這當然不是老刀把子失手誤傷的。
可是老刀把子為什麼要暗算他?為什麼不讓他去救葉雪?
這其中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想不通,所以他乾脆不想,拿起酒瓶,就往嘴裡倒。
半瓶酒下肚,外面忽然有狗叫的聲音,開始時只有一條狗,忽然間就已變成七八條,大狗小狗公狗母狗都有,叫得熱鬧極了。
這幽秘的山谷中,怎麼會忽然來了這麼多狗?
陸小鳳忍不住要去看看,剛走過去推開門,又不禁怔住外面連一條狗都沒有,只有一個人。
一個又瘦又干的黑衣人,臉色蠟黃,一雙眼睛卻灼灼有光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你究竟是人?還是狗?」
犬郎君道:「既不是人,也不是狗。」
陸小鳳道:「你是什麼東西?」
犬郎君道:「我也不是東西,所以才來找你。」
陸小鳳道:「找我幹什麼?」
犬郎君道:「你答應我—件事,我告訴你兩個消息。」
陸小鳳道:「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犬郎君笑了,道:「從我嘴裡說出來的,哪有好消息?」
陸小鳳也笑了,忽然閃電般出手,用兩根手指夾住了他的鼻子。
武林中最有價值的兩根手指,江湖中最有名的無雙絕技。
犬郎君根本無法閃避,就算明明知道這兩根手指會夾過來,還是無法閃避。
陸小鳳微笑道:「據說狗的鼻子最靈,沒有鼻子的狗日子一定不太好過的。
犬郎君臘黃的臉已漲紅,連氣都透不過來。
陸小鳳放開了手,道:「先說你的消息。」
犬郎君長長透了口氣,道:「什麼消息?」
陸小鳳又笑了,忽然又閃電般出手,用兩根手指夾住了他的鼻子。
犬郎君還是躲不開。
陸小鳳又放開了手,微笑道:「你說是什麼消息?」
這次犬郎君只有說實話,因為他已明白一件事只要陸小鳳出手,隨時隨刻都可以夾佐他的鼻子,就好像老叫花抓虱子一樣容易。
「將軍快死了,小葉不見了。」
這就是他說出來的消息,消息實在不好。
陸小鳳道:「沒有人知道小葉到哪裡去了?」
犬郎君苦笑道:「連狗都不知道,何況人。」
陸小鳳道:「將軍呢?」
犬郎君道:「將軍在等死。」
陸小鳳道:「我知道自己出手的份量,我並沒有要他死。
犬郎君道:「除了你之外,這裡還有別的人。」
陸小鳳道:「別人殺了他,這筆帳還是要算在我頭上的。
犬郎君道:「所以你應該明白我是好意,將軍跟老刀把子—向有交情。」
陸小鳳道:「所以我也應該答應你的事。」
犬郎君道:「我只不過要你走的時候帶我走。」
陸小鳳道:「就是這件事?」
犬郎君道:「對你來說,這是件小事,對我卻是件大事。」
陸小鳳道:「好,我答應。」
犬郎君忽然跪下去,重重的磕了三個頭,仰天吐出口氣,道:「只可惜我沒有尾巴,否則我一見到你至少搖三次。」
陸小鳳道:「將軍在哪裡等死?」
犬郎君道:「將軍當然在將軍府。」
將軍府外一片叢林,犬郎君已走了,叢林中卻有人像狗一樣在喘息。
能喘息還是幸運的,將軍的呼吸已停頓。
一個人喘息著,騎在他身上,用一雙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這個人赫然竟是獨孤美。
陸小鳳衝過去,反手一掌將他打得飛了出去,將軍面如金紙,心彷彿還在跳,眼還沒有閉,乞憐的看著陸小鳳,好像有話要說,一個人在臨死前說出的話,通常都是很大的秘密。
可惜他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陸小鳳俯下身時,他的心跳已停止。
獨孤美還在喘息。
陸小鳳把揪起他,道:你們有仇?」
獨孤美搖頭。
陸小鳳道:「他要殺你?」
獨孤美搖頭。
陸小鳳道:「那麼你為何要殺他?」
獨孤美看著他,喘息漸漸平靜,目光漸漸銳利,忽然反問道:「你真的以為我是『六親不認』獨孤美?」
無論誰都想不到他,陸小鳳也很意外,「你不是?」
獨孤美歎了口氣,忽然又說出句令人吃驚的話,「把我的褲子脫下來oU陸小鳳也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從來沒有脫過男人的褲子,可是這次我破例。」
獨孤美已是個老人,他臀部的肌肉卻仍然顯得結實而年青,「你有沒有看見上面的一個瘤?」
陸小鳳當然不會看不見,這個瘤已大得足夠讓一里外的人都看得很清楚。
獨孤美道:「用這把刀割開它。」
一把刀遞過來,刀鋒雪亮。
陸小鳳這—生中也不知做過多少離奇古怪的事,可是他接過這把刀時,還是忍不住遲疑了很久,才能割下去。
鮮血飛濺,—個金丸隨著鮮血從割開了的肉瘤中進出來。
獨孤美道:「再割開這個球。」
—刀割下去,才發現這金丸是用蠟做的,包著金紙,裡面藏著塊黃絹,上面寫著:武當掌門座下第四名弟子孫不變v奉渝易容改扮,查訪叛徒行蹤,此渝。」
下面不但有武當掌教的大印,還有掌門石真人的親筆花押獨孤美道:「這就是掌門真人要我在危急中用來證明身份的,,陸小鳳吃驚的看著他,終於歎了口氣,道:「看來你好像真的不是獨孤美。」
孫不變道:「未人武當前,我本是花四姑門下弟子,化緣的易容術妙絕天下,可是為了小心謹慎,我又投身到獨孤美門下為奴,整整花了十個月功夫去學他的聲容神態,直等到我自己覺萬無一失的時候才出手。」
陸小鳳道:「你殺了他?」
孫不變點點頭,道:「我絕不能讓任何人再找到另一個獨孤美。」
陸小鳳道:「你要查訪的叛徒是誰?」
孫不變道:「第一個就是石鶴。」
陸小鳳道:「現在你已找到他?」
孫不變道:「那也多虧了你。」
陸小鳳道:「鍾無骨是死在你手裡的?」
孫不變道:「他也是武當的叛徒,我絕不能讓他活著。」
陸小鳳目光閃動,道:「玉樹劍客葉凌風早年是不是也曾在武當門下?」
孫不變道:「他跟鍾無骨都是武當的俗家弟子,都是被先祖師梅真人逐出門牆的。」
梅真人是木道人的師兄,執掌武當門戶十七年,才傳給現在的掌門石雁。
孫不變道:「我們研究很久,都認為只有用獨孤美的身份做掩護最安全,只可惜……」
陸小鳳道:「只可惜你的秘密還是被將軍發現了。」
孫不變苫笑道:「大家都認為他受了傷很重,我也幾乎被騙過,誰知躲在將軍府養傷的那個人竟不是他,他一直都在盯著我。
陸小鳳道:「你怎麼會露出破綻的?」
孫不變道:「他本是獨孤美的老友,他知道獨孤美早年的很多秘密,我卻不知道,他用話套住了我,我只有殺了他滅口。」
陸小鳳道:「你為什麼要將這秘密告訴我?」
孫不變道:「現在事情危急,我已不能不說,我不但要你為我保守這秘密,還要你助我一臂之力,這地方我已無法存身,—定要盡快趕回武當去。」
他勉強笑了笑,又道:「我當然也早就看出了你不是出賣朋友的人,我始終不相信你真的會勾引西門吹雪的妻子,那一定是你們故意演的一齣戲,因為你們也想揭破這幽靈山莊的秘密。」
陸小鳳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長長歎氣,道:「可惜可惜,實在可惜。」
孫不變道:「可惜什麼?」
陸小鳳道:「可惜你看錯了人。」
孫不變臉色已變,厲聲道:「你難道忘了是誰帶你過來的?」
陸小鳳冷冷道:「我沒有忘,我也沒有忘記你在這兩天裡已害過我三次,若不是老刀把子,我已死在你手裡。」
孫不變道:「難道你看不出那是我故意做給他們看的?」
陸小鳳道:「我看不出。」
孫不變盯著他,忽然也長長歎息,道:「好,你很好。」
陸小鳳道:「我不好,一點也不好。」
孫不變道:「那麼你就該死!」
喝聲中,他的人已撲起,指尖距離陸小鳳胸膛還有半尺,掌心突然向前一吐。直打玄機穴,用的正是武當小天星掌力,而且認穴奇準。
只可惜他的掌力吐出時,陸小鳳的玄機穴早已不在那裡,人也已不在那裡。
孫不變手掌一翻,玄鳥劃沙,平沙落雁,北雁南飛,一招三式,這種輕靈綿密的武當掌法在他手裡使出來,不但極見功力,變化也極快。
陸小鳳歎道:「石道人門下的弟子,果然了得。」
這兩句話說完,孫不變的招式又全都落空,無論他出手多快,陸小鳳好像總能比他更快一步。
武當掌法運用變化,陸小鳳知道的好像並不比他少。
他忽然停住手,盯著陸小鳳,道:「你也練過武當功夫?」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沒有練過武當功夫,可是我有很多武當朋友。」
孫不變眼睛裡又露出—線希望,道:「那麼你更該幫我逃出去。」
陸小鳳道:「只可惜你不是我的朋友,你救我一次,害我三次,現在我又出了你八招,我們的帳早已結清了。」
陸小鳳道:「我本來就已準備出手。」
他用的居然也是武當小天星掌力,掌心外吐,打的也是玄機穴。
孫不變引臂翻身,堪堪避開這—掌,陸小鳳的左掌卻已切在他後頸的大血管上。
他倒下去時,還在吃驚的看著陸小鳳。
陸小鳳微笑道:「你不知道我有兩隻手?」
孫不變當然知道,但他卻想不到—個人的手竟能有這麼快的動作。
老刀把子坐在他那張陳舊而寬大的木椅上,看著陸小風,看來彷彿很愉快。
舊木椅就好像老朋友一樣,總是能讓人覺得很舒服,很愉快的。
只可惜陸小鳳還是看不見他的臉。
孫不變就在他面前,他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他對陸小風的興趣顯然比對任何人都濃厚。
陸小鳳道:「這個人是奸細,從武當來的奸細。」
老刀把子道:「你為什麼不殺了他?」
陸小鳳道:「我無權殺人,也不想殺人。」
老刀把子道:「那麼你就該放了他。」
陸小鳳很意外,「放了他?」
老刀把子淡淡道:「真正的奸細都早已死了,從來沒有—個能在這裡活過三天的。」
陸小鳳道:「難道他不是?」
者刀把子道:「他當然是個奸細,卻不是武當的奸細,是我的,多年前我就已送他到武當去臥底。」
陸小鳳怔住。
老刀把子卻在笑,笑得很愉快道:「不管怎麼樣,你都該謝謝他。」
陸小鳳道:「我為什麼要謝他?」
者刀把子道:「就因為他,我才真正完全信任你。」
陸小鳳道:「他也是你派去試探我的?」
老刀把子微笑道:「有些人天生就是奸細,你只能讓他去做奸細做的事,而且永遠不會失望。」
陸小鳳道:「這個人就是個天生的奸細?」
老刀把子道:「從頭到尾都是的。」
陸小鳳歎了口氣,忽然一腳將孫不變踢得球一般滾了出老刀把子也歎了口氣,道:「做奸細只有這一點壞處,這種人就好像驢子,時常都會被人踢兩腳的。」
陸小鳳道:「我只踢了一腳。」
老刀把子道:「還有一腳你準備踢誰?」
陸小鳳道:「踢我自己。」
老刀把子道:「你也是奸細?」
陸小鳳道:「我不是奸細,我只不過是條驢子,其笨無比的笨驢子。」
他顯得很氣憤,「因為我想拚命去救人家的女兒,換來的卻是一巴掌,而且剛好砍在我脖子上。」
老刀把子又歎了口氣,道:「其實你自己也該知道我絕不讓你去救她。」
陸小鳳道:「我不知道。
老刀把子道:「那沼澤裡不但到處都有殺人的陷阱,而且有流沙,一陷下去,就屍骨無存,我怎麼能讓你去冒險。」
陸小鳳道:「為什麼不能?」
老刀把子道:「因為我需要你,將軍和鍾無骨都已死了,現在你已是我的右臂,若是再失去這條右臂,我計劃多時的事,只怕就要成為泡影。」
陸小鳳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現在你已少不了我。」
他說話的方式很奇特,也很謹慎,中來他只用六個字就可以說完的話,這次卻用了十六個字。
老刀把子子的回答卻簡單而乾脆,「是的。」
陸小鳳笑了。
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他身子已長鷹般掠起,他的手就是鷹爪。
鷹爪的獵物卻是老刀把子頭上的竹笠。
老刀把子還是坐著沒有動,阿卻抓空了。
就算是最靈敏狡猾的狐兔,也很難逃脫鷹爪的一抓,他的出手絕對比鷹爪更迅速準確。
可是他抓空了,因為老刀把子連人帶椅都已滑了出去,就像是急流上的皮筏般突然滑了出去,那沉重的木椅就好像已在他身上。
陸小鳳歎了口氣,身子飄落,他知道這一擊不中,第二次更難得手。
老刀把子道:「你想看看我?」
陸小鳳苦笑道:「你要我為你去死,至少應該讓我看看你是什麼人。」
老刀把子道:「我不好看,我也不想要你為我死,這件事成功後對大家都有利。」
陸小鳳道:「若是不成呢?」
老刀把子淡淡道:「你就算死了,也沒有什麼損失,你本來就已應該是個死人。」
陸小鳳道:「你創立這幽靈山莊,就是為了要找人來替你冒險?」
老刀把子道:「到這裡來的人,本來都已應該死過—次,再死一次又何妨?」
陸小鳳道:「死過一次的人,也許更怕死。」
老刀把子同意這—點,「可是在這裡躲著,跟死有什麼分別?」
陸小鳳歎了口氣。他承認分別的確不大。
老刀把子刀鋒般的目光在竹整後盯著他,「你願不願意在這裡耽一輩子?」
陸小鳳立刻搖頭。
陸小鳳道:「除了我們外,這裡還有三十七位客人,你好像都已見過,你看出了什麼?」
陸小鳳苦笑道:「我什麼都沒有看出來。」
老刀把子顯然很滿意,「你當然看不出的,因為大家的稜角都已被磨圓,「,看起來都是很平凡庸碌的人。」
陸小鳳道:「其實呢?」
老刀把子道:「能到這裡來的,每個人都是好手,每個人都有段輝煌的歷史,都跟你一樣不甘寂寞,誰也不願意在這裡耽—輩子。」
他的聲音很愉快,「大家唯—能重見天日的機會,就是做成這件事。
陸小鳳終於問道:「這件事究竟是什麼事?」
老刀把子道:「你很快就會知道的。」
陸小鳳道:「很快是什麼時候?」
老刀把子道:「就是現在ao這句話剛說完,外面已有鐘聲響起,老刀把子站起來,聲音更愉快,「可是我們一定要先吃飯,今天中午這頓飯我保證你一定會滿意的。」
菜很多,酒卻很少,者刀把子顯然希望每個人都保持清醒。
可是他自己卻喝了用金樽裝著的大半杯波斯葡萄酒,後來居然還添了一次。
這是陸小鳳第一次看他喝酒。
「對他來說,今天一定是個大日子,「陸小鳳心裡在想:「為了等這一天,他一定已等了很久。」
大家都在低著頭,默默地吃飯,卻吃得很少,大部分都沒有喝酒。
所以陸小鳳就可以多喝一點,然後才能以愉快的眼神去打量這些人。
雖然大家穿的都是寬大保守的長袍,在大廳裡陰暗的光線下看來,還是有幾個人顯得比較觸目。
一個是長著滿臉金錢癬的壯漢,兩杯酒喝下去,就使得他臉上每塊癬看來都像是枚發亮的銅錢。
一個人紫面長髯,看來竟有幾分像是戲台上的關公,—個人腦滿腸肥,肚子球一般凸出來,一個人相貌嚴肅,就像坐在刑堂上的法史,一個滿嘴牙都掉光了的老婆婆,吃得卻比誰都多。
還有幾個特別安靜沉默的削瘦老人,他們令人觸目,也許就因為他們沉默除了柳青青外,年紀最輕的是個臉圓如盆,看來還像是個該子般的小矮子,年紀最大的,就是這幾個安靜沉默的黑衣老人。
陸小鳳試探著,想從記憶中找出這些人的來歷,他第一個想到的,當然就是「金錢豹」花魁。
這個人身材高大,酒喝得不比陸小鳳少,動作彷彿很遲鈍,滿臉的癬使他看起來顯得甚至有點滑稽。
可是等到他暗器出手時,就絕不會再有人覺得滑稽了。
江南花家是江湖中最負盛名的暗器世家,他就是花家的嫡系子弟。
有人甚至說他的暗器功夫已可排名在天下前三名之內。
陸小鳳也已注意到,他的酒喝得雖多,一雙手卻仍然很穩。
那個法吏般嚴肅的人,是不是昔年黑道七十二寨的刑堂總堂主「辣手追魂」杖鐵心?
那老婆婆是不是「秦嶺雙猿」中的母猿?只為了一顆在傳說中可以延年益壽的異種蟠桃,就割斷了他老公「聖手仙猿」
婁大聖的脖子。
那幾個從來沒有說過話的黑衣老人是誰呢?還有那圓臉大頭的小矮子?
陸小鳳沒有再想下去,因為柳青青正在悄悄的拉他衣角,悄悄的問「你老婆呢?」
陸小鳳怔了怔,才想起她問的是葉靈「聽說她不見了。」
柳青青道:「你想不想知道她在哪裡?」
陸小鳳道:「不想。」
柳青青撇了撇嘴,故意歎息,「男人果然沒有一個好東西,可是我偏要告訴你。」
她聲音更低,「現在她一定在水裡。」
陸小鳳不懂,「她怎麼會在水裡?你怎麼知道她在水裡?」
柳青青道:「因為她偷了人家一件如競魚皮水靠,和四對分水飛魚刺才走的。」
陸小鳳更吃驚,令他吃驚的有兩件事:水靠和魚刺不一定要在水裡才有用,在沼澤的爛泥裡也同樣用得著。
葉靈是不是找她姐姐去了?她怎麼會知道沼澤裡發生的那些事。
如意水靠和飛魚刺是江湖中很有名的水中利器,屬於一個很有名的人。
「飛魚島主」於還不但名動七海,在中原武林也很有名,不但水性極高,劍法也不弱。
這個人如果還沒有死,如果也在這裡,應該也很觸目。
可是陸小鳳並沒有發現他。
柳青青還在等他的反應,所以一直沒有開口。
陸小鳳沉吟著,終於問道:「這件事老刀把子知不知道?」
柳青青笑了笑,道:「這裡好像還沒有他不知道的事。」
葉靈去找她姐姐,難道也是老刀把子授意的?否則她怎麼會知道葉雪的行蹤?
陸小鳳沒有再問別的。閃為他忽然發現有個人已無聲無息的到了他們身後。
他回過頭,就看見了一張沒有臉的臉,赫然正是那從不露面的勾魂使者。
大廳裡氣氛更沉重嚴肅,大家對這個沒有臉的人彷彿都有些畏懼。
他沒有坐下,只是動也不動的站在老刀把子身後。
他腰上佩著劍。
形式古雅的劍鞘上,有七個刀疤般的印子,本來上面顯然鑲著有珠玉寶石。
這是不是武當派中,唯有掌門人才能佩帶的七里寶劍!
就在這時,海奇闊忽然站起來,用洪鐘般的聲音宣佈:「天雷行動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