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家族史 第十一章 正義無限(2000∼2004) 七、表弟謀生記
    由於一九九九年母親的花燈生意做的不錯,母親也想找幾個人手幫忙,於是二○○○年,我舅舅的小兒子華周在初中畢業務農一年後,被舅舅送到了我們家,跟著母親學習做花燈的手藝謀生。但是幹了不到一年,我的父親於二○○一年查出來得了多發性骨髓瘤,需要住院化療;母親的花燈生意在二○○一年特別的不好,一共只有不到一萬塊錢的營業額。在這種情況下,母親自然也沒有力量再教華周做燈籠了,於是把華周送到漢陽一家職業學校裡學習廚師技藝。那個職業學校每天在電視裡、報紙上做廣告,看上去似乎很像那麼一回事。於是母親帶著華周專門到那個學校裡去看了一趟,學校招生人員很會說話,領著他們倆參觀了新落成的教學樓和閃亮的設備、寬敞的宿舍,並對他們說:學期三個月,包教包會,不會免費再學,畢業後包分配,發中專文憑,還說這個學校畢業的學生有「很多」當上了酒店的大師傅,一個月可以掙好幾千塊呢。

    有口吐蓮花的招生人員吹噓得如此天花亂墜,再看看那高大的教學樓和設備,我母親也就定下心來,交了兩千元的學費,讓表弟報名參加學習。

    表弟剛進學校時確實是在那棟嶄新的教學樓裡上了課,但沒有摸那些閃閃發亮的設備,因為那是上理論課;也住了幾天四人一間的宿舍。但是僅僅一個星期以後,他們就被遷到離學校很遠的一間破平房裡上課;而那個寬敞的宿舍也不讓住了,換了一間十幾個平方米卻要擠十六個人的陰暗屋子。這時表弟才明白,原來學校每星期開一班,新來的就讓你到好教室、好宿舍中去快活幾天;等更新的學生來了,前面的就得騰籠換鳥。也難怪那些設備總是閃閃發亮,原來那是給新生做展示用的。但是表弟不在乎這些,他如饑似渴地學習著烹飪知識,每天起早貪黑練刀功、背菜譜。表弟是個有心計的人,他明白「吃得苦中苦,方有甜中甜」的道理。

    很快炎熱的夏天到了。武漢是全國有名的「火爐」城市,夏天是一年中最難熬的季節,氣溫常常高達四十度。校方出奇地小氣,這麼多人擠在一個小小的宿舍中,卻連一個電風扇都不許用,違者罰款三百元。無奈,表弟和他的同學們晚上只好在外面睡覺,或者打點冷水把毛巾泡在水裡,不停地用毛巾擦拭身體。

    表弟的同班同學中,有不少都是和他一樣想學門手藝的年輕人,還有幾個年紀不小的下崗工人。和念初中時不一樣,這些人都懂得學門手藝在今天社會中的重要性,因此大家都拚命地學。表弟腦子靈,手也勤,在他們當中是最出類拔萃的一個。結業考試時表弟以優異的成績,奪得了結業考試雕花、刀功兩項單科成績第一名,捧回了兩個獎狀和兩本鮮艷的證書:一個是《結業證》,一個是《廚師證》。那證書紅彤彤的,不禁使表弟浮想聯翩,夜不能寐——他想,自己打工掙來的第一筆工資,就給他的父親買塊手錶。

    按照學校「包推薦就業」的承諾,表弟華周和他的同學們被送到武昌一家名叫「晨鐘大酒店」的餐廳「就業」。這家酒店規模很大,營業面積有將近一千多平方米,光保安就有十好幾個。酒店方接收他們時聲稱試用期一個月,不但不給工錢,連食宿都不管,而且每人還要交一百元風險抵押金。奇怪的是,作為「廚師」進來的華周和他的同學們,在「試用期」內一次砧板都沒挨過,盡被打發乾洗碗、跑堂、洗菜、掏地溝之類的活計。華周和他的同學們雖然有些失望,但是,他們都想有個工作,因此拚命地幹活。老闆每天安排他們干十六個小時,還經常訓斥他們偷懶。作為一個十七歲的孩子,華周表現出了其他同學罕見的吃苦精神和聰明,華周跑堂時,平均三四天穿壞一雙襪子,可見其辛苦程度。漸漸地,老闆很少訓斥華周了。表弟很高興,因為他是出類拔萃的,酒店肯定能錄用……

    一個月試用期很快過去了。令表弟意外的是,他和他的同學們一個沒有錄用,全部「試用不合格」。這時候他們才明白:所謂「畢業包推薦就業」不過是個騙局。他想到了那一百塊錢「風險抵押金」,但是跟老闆一講,老闆居然講出了一大堆理由:某月某日打碎盤子一個,扣多少錢;某月某日使得顧客發火,扣多少錢……東算西算,那一百塊錢不但要不回,反而還得倒找老闆錢。表弟和他的同學們剛想分辨幾句,老闆扭過頭去招呼保安了。表弟一看,也只得默不作聲了。

    就這樣,表弟沒了工作,沒了希望。雖然我們家也在武漢,但表弟混得不好,再加上我父親得病花錢非常多,表弟也不好回家張嘴要錢。期間表弟到醫院看望我父親好幾次,我們問他情況時他都含含糊糊地說「挺好的」。當時我們全家的焦點集中在父親的病上,也就沒有多想。表弟和他幾個要好的同學整日遊逛在大街上,挨家挨戶地找工作,卻屢屢碰壁。什麼證書、獎狀,都沒有用。身上帶的錢快用光了,但是又不敢跟我們講。那一段時間表弟每天吃白開水就兩毛錢一個的饅頭,但就是這樣錢也一天天變少……

    終於有一天,表弟在漢陽的一家「正宗成都王梅串串香」火鍋店找到了工作,但工資微薄:試用期兩個月,每個月一百五十塊。但是,畢竟能掙錢了,而且老闆管吃管住,表弟也就干了。老闆很苛刻:所謂管吃,就是每天吃白水煮青菜,什麼便宜就煮什麼;所謂管住,就是晚上客人走後睡在桌子上。表弟每天要干十七、八個小時,天不亮就要起床串那些海帶、豬血、丸子、豆腐;白天跑堂,晚上要營業到兩三點鐘,只能在午後生意清淡時打個盹。所謂「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表弟到了這家火鍋店才發現:老闆每天用來做底料的紅油竟然是反覆使用的。前一波客人吃剩下的當時表面上是倒進泔水桶中,到關門後老闆就讓表弟他們把裡面的殘渣撈出來,把油撇出來繼續給下一波客人「享用」。表弟一邊干一邊噁心,看到食客中那些西裝革履的先生和衣著入時的女郎,表弟這個打工仔反而有些同情他們,要是讓他們看看這幕後……

    兩個月到了,表弟他們幾個跟老闆要工錢。老闆卻說根據他的規矩,正式錄用的打工者要先把身份證交給老闆,以防止長期工作後席捲財、物逃走,還說有前車之鑒。表弟雖是農村來的孩子,但是看報也知道有些老闆把打工仔的身份證收走後就要不回來,只能被老闆盤剝,甚至當「奴隸勞工」。表弟沒了主張,回來找我和我父母商量。我一聽,說那萬萬不能給;要掌握員工的來龍去脈,弄個複印件就行了嘛,幹嗎非要原件?這肯定是另有企圖。於是表弟跟老闆說,可以給複印件,但原件不能給。老闆一聽就說,不給身份證你就給我滾。表弟要工錢,老闆手一揮,兩個凶神惡煞般的店員衝出來,對表弟左右開弓。身材瘦弱的表弟哪裡是對手,只好落荒而逃,連行李都沒顧得上拿。

    表弟他們幾個又一次開始了找工作的生涯。經過半個多月的走家串戶,表弟和他的另兩個同學在漢口協和醫院對面一家名叫「高又高」的小酒店找到了活計。這家老闆是個看上去還忠厚的中年人,老闆娘是某個大廠的下崗工人。老闆的媽是退休紡織工人,在酒店門口賣鹹菜。令表弟奇怪的是,這一家人的收入各歸個,不打攪,老闆店裡需要鹹菜還要找老闆的媽去買。老闆給表弟他們幾個每月開三百塊。這個收入雖然和表弟當初夢想的每個月幾千塊的有天壤之別,但是也算比前幾家光幹活不給錢強的多。看上去老闆人還可以,表弟只能祈禱新老闆能按時給錢。

    「高又高」酒店有二十來張桌子,雖然地處繁華鬧市區,*近協和醫院和新華路長途汽車站,但是生意卻相當清淡。表弟發現,生意清淡的主要原因是這裡菜價太貴。老闆做生意的原則是至少「對半利」,嘴裡成天念叨著「全國十三億,一天宰一個,一輩子也宰不完」的口頭禪。現在餐館到處都是,消息傳得又快,誰被宰一回後還會來這裡?由於客人少,很多肉食放久了變質,老闆就聞一下,明顯變臭的扔掉,還不太臭的就留下來做給客人。表弟覺得這不應該,特別是有些外地到協和醫院求醫治病的人,本來就夠倒霉了,還給人家做變質食物,實在黑良心。

    表弟在「高又高」酒店前前後後打了三個月的工,每天吃的就是客人剩下的殘羹,晚上就睡在飯店的地板上。很快冬天到了,自己的行李在被趕出「正宗成都串串香」時落在那裡了。不得已,表弟回我們家時又跟我父母要了一床被褥。而一直跟表弟在一塊的另一個同學小林則沒有了被褥。表弟這人善良,晚上就兩個人同睡一個被窩。由於天氣冷,老闆也不給燒開水,表弟他們幾個三個多月連一次澡都沒洗過。每到月底要工錢時,老闆總說最近生意不好,沒錢,下個月一定補上。表弟他們幾個每天在冷水裡洗菜、洗碗,手上很快生了大塊凍瘡,老闆見了,就說幹這一行生凍瘡很正常。

    老闆的媽雖然是個退休工人,卻一點沒有我們以往從電影裡看到的「勞動群眾」那階級覺悟和菩薩般心腸。她總是讓表弟他們幾個為自己白白幹活,眼光比老闆還苛刻。不僅如此,老太太脾氣還不好,每天罵罵咧咧的,還盡向老闆打小報告,挑撥老闆打表弟他們幾個。為了謀生,表弟只好忍氣吞聲。

    轉眼二○○二年春節快到了,老闆已經欠表弟和他的同學們每人九百塊工錢。此時的表弟和他的同學們都已經身無分文了。而老闆一不提給工錢,二不提讓他們回家過年。眼見春節一天天臨近,表弟不禁心慌起來。找老闆要工錢,老闆臉一沉,罵道:「幹活笨手笨腳,要錢倒積極!什麼玩意?!現在沒錢,等春節過完再來要!」老闆娘在旁邊插話道:「過年生意肯定會發財,你們回什麼家呀,在這裡過年吧。」

    那晚表弟他們幾個都沒有睡著。表弟心想,過年再發財,也發不到我們頭上。表弟有我們家在這裡做後盾,因此還算好一些;而今年第一次離家打工的小林他們兩個人,則更是心急如焚。尤其是小林,他父母都是農民,兩千塊的學費是他們夫妻二人一年的辛苦所得,此時不但收不回一文錢投資回報,而且連過年回家的路費都沒有……怎麼向父母交代?怎麼對得起父母的期待?

    那一夜表弟他們三個小夥伴異常的苦惱而憤懣,一直談到快天亮。終於,小林說了一句:「城裡人有錢,咱們劫道吧……」大家都默不作聲了。第二天農曆臘月二十八,表弟和他的同學們偷了飯店的菜刀,準備當晚去劫道。幸虧那天我們家裡來了一大筆花燈生意,母親到「高又高」酒店去找表弟回來幫忙,他們的計劃才告破滅。回家後表弟跟我們講述了經歷的這一切,把我們全家驚出一身冷汗。母親趕緊叫表弟把小林叫到家裡來,給他們講述了做人要本分、千萬不能搞歪門邪道的道理。小林說:阿姨,不是我們不學好,我們實在是被逼得沒辦法呀。於是母親就讓小林留在家裡吃了幾頓好飯,又給他一百錢塊作路費,讓他回家過年去了。

    此後,母親再沒讓表弟出去打工,一直留表弟在家裡做燈籠,沒燈籠做的時候就讓表弟在家看看書。到了二○○三年七月,表弟已經學會了做燈籠的全部技術,母親就領著他回到山西太谷,給了他一萬五千塊錢的本錢,讓他在那裡開攤子做燈籠賣。母親還領著表弟到太原市鐘樓街、橋頭街和柳巷等賣花燈比較集中的地方,把以前生意上的熟人介紹給表弟。當年母親在太原做生意為人厚道,口碑非常好,人家都很照顧表弟。二○○四年春節太原市場花燈行情不好,表弟只賣了五千多塊錢的貨。表弟租的那個商店老闆是母親的老熟人,一看是這個情況,就免收了表弟一半的租金;而給表弟拉燈籠送貨的那個汽車司機,是母親原來待過的太谷線材廠的下崗職工,一聽說表弟是我母親的親戚,每車的運費降價三分之一,只收個汽油錢和過路過橋費。

    當然,私人老闆也並非全是和表弟遇到的那樣個個具有蛇蠍心腸,也偶見好人。二○○一年四月我父親在A醫院第一次化療時,病房裡住著姓張的兩兄弟,哥哥患了白血病,弟弟照料哥哥。兄弟倆都是湖北洪湖的農村人,原來在東莞一家私人電器工廠打工,老闆每年都出錢給職工全面體檢一次。在當年的例行體檢中,哥哥被查出來有白血病,於是老闆先是在東莞一家醫院給他治療,後來為了方便家裡人照顧,又轉到武漢的A醫院。臨走,老闆給了他二十萬元,說這是換骨髓的費用,希望他治好了以後再回來繼續做工。在治病期間,還讓弟弟也回來陪護哥哥,兄弟倆工資還照開。每當兩兄弟講起這個善良的老闆,總是一臉的感激。不過,這樣的老闆在現在的中國真可謂是鳳毛麟角、百不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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