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家族史 第十一章 正義無限(2000∼2004) 五、「成功」人士
    二○○二春節前夕,我接到一位姓袁的朋友的電話,約我聚聚。這位哥們以前在大學裡和我是同鄉、同學,還跟我是「鐵哥們」,幾乎形影不離。然而畢業以後,大家各奔前程,雖然同在一個城市裡,但都有了自己的家庭,整日為生計忙忙碌碌,彼此很少見面,只是偶爾電話聯繫一下。朋友在一家股份制銀行工作,據說現在比較成功,已經成為這家銀行某支行的副行長了。

    那天晚上,我踐約到一家酒店門口。朋友早在那裡恭候了。一見我,熱情地迎上來寒暄一番,連說我養尊處優、「發福」了。我只好苦笑,因為這幾年裡,自己每天坐著寫文章寫報告,的確「發福」了。在往酒店二樓包房拾階而上時,朋友在我身邊耳語說:「今天介紹你認識一個人,你一定感興趣。」

    「哦?什麼人能讓我感興趣?」朋友的話吊起了我的胃口,接著又以老友之間常用的玩笑口氣說:「我可是過來人啦,可別弄個美眉讓我犯錯誤啊……」

    「嘿嘿,」朋友笑道,「這次不開玩笑,給你介紹一個成功人士。」

    「哪路神仙?」

    「見了你就知道了,包你不見不知道,一見忘不掉。」朋友賣起了關子。

    待到包房,發現已經坐了幾個人,其中幾個是在政府機關、金融部門混的同學,還有幾個不認識。見到我們進來,大家顯得都很興奮,彼此寒暄一番自不必說。其中一個陌生中年人顯得尤為慇勤,連忙站起來招呼袁行長和我坐到他身邊,親切的跟老熟人似的。落座後,小袁向中年人介紹說:「毛廠長,跟您介紹一位新朋友。」說完,指著我說:「這是我的哥們,×××公司的×××。」

    「哦,幸會,幸會!」中年男人連忙作謙恭狀,從名片夾裡掏出一張名片,畢恭畢敬地雙手送到我面前,「敝姓毛,叫老毛就可以啦。」接著,他又連忙恭維在座的同學:「早就知道袁行長往來無白丁,同學、朋友個個都是人上之人,今天可是高朋滿座,真是幸會,幸會啊。」

    我接過毛廠長的名片,出於禮貌看了看,只見上面寫道:

    ××市××水泥廠毛德雍廠長

    我心裡納悶,怎麼起這麼個名字?因為在武漢方言裡,「毛德雍」跟「沒得用」發音是一樣的。這時小袁指著毛廠長跟大家介紹道:「毛廠長是個成功的民營企業家,也是我的老客戶了,一直想結交一些在金融部門和政府部門工作的朋友,今天咱們聚會,就是毛廠長做東,一來對我們扶持他表示感謝,二來跟大家認識認識,咱們先謝謝毛廠長。」說到這裡,毛廠長連忙站起來,向大家點頭致意,操著蹩腳的普通話說道:「不敢當,不敢當!袁行長實在是抬舉我了,就一個幾十人的小破廠子,啥企業家呀。承蒙各位看得起我這個鄉下人,百忙中抽出時間賞光,我萬分榮幸!能結交各位這樣的朋友,實在是我求之不得呀!」

    我細心觀察著這位毛廠長,心想他肯定就是朋友要給我介紹的那個「成功人士」了。毛廠長長得很臉譜化:矮個,很胖,歇頂,鼻甲肥大,滿面紅光,一雙明顯的酒色過度而紅腫渾濁的小眼睛。衣著倒是一般,跟我這些慣於西裝革履的同學們相比,倒是顯得有些寒酸。不過,他的手指居然上戴了三個碩大的、黃燦燦的大方蓋金戒指。初一看,既具有一種官像,又具有商人的俗氣。

    宴席豐盛自不必說,毛廠長不停地給大家斟酒、敬酒。我暗暗驚奇這位「成功人士」的海量:跟我們在座的喝完幾巡,居然毫無醉意,依舊談吐自如,顯得那麼有分寸。

    這時,朋友說話了,他問毛廠長道:「毛廠長,上次你說的那幾個鬧事的工人現在怎麼樣了?」

    「哦!擺平了!」「成功人士」興沖沖地回答道,「跟我玩,他們太嫩了。」

    那天酒席散後,朋友送走客人,對我說,你別走,跟我到茶館坐坐。

    我和朋友來到一家茶社,要了兩杯茶。朋友為我點燃一枝煙,又自己點燃一枝,深深吸一口,吐出一個圓圓的煙圈,他下意識地盯著煙圈看,問我:「對毛廠長感覺怎麼樣?」

    「就那麼回事唄,這種人現在多了去了,」我回答道,「你為啥要引薦他給我?」

    「為了讓你寫寫他。」

    「寫他?一個俗不可耐的商人?這樣的人我可沒興趣。」

    「不,不那麼簡單,」朋友盯住我說,「你低估了他。」

    「哦?那你說他有什麼超長的本領?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嘛。」

    「你知道嗎?」朋友又吸了一口煙,「他有六千萬資產。」

    「六千萬?不少,可現在億萬富翁一大把了。」我隨口答道。

    朋友搖搖頭,從包裡拿出一個名片盒,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你看看這個。」

    我接過名片,藉著茶社昏暗的燈光定睛一看,只見上面赫然印著:

    ××市×××局毛德雍局長黨委書記

    這就不對勁了,我臉上肯定流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沒想到吧?」朋友臉上流露出一絲得意,「我說過你會對他感興趣,想聽聽他的故事嗎?」我自然想得知這位亦官亦商的「成功人士」的底細,連忙請朋友開講。朋友呷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講道:「這位毛廠長、毛局長是我剛參加工作時認識的。當時,我還在C銀行當信貸員。當時國家正在××市投資一個大工程,涉及到移民搬遷。為了安置移民,國家投資六千多萬在××市修建了這個水泥廠,當時,我是這個水泥廠項目的信貸員,因此認識了當地主管這個項目建設的毛局長。毛局長很會做人,對我這個小信貸員也畢恭畢敬,跟我處得不錯。

    「後來,這個工程建成了,毛局長也被當地政府委派到這個廠當法人代表。這個廠與一般小城市的小水泥廠不同,它採用的設備都是全新的,也不是國家產業調整準備淘汰的小立窯,而是採用先進的懸窯,一年可以生產水泥二十多萬噸。由於*近國家重點項目工地,這個廠水泥產品具有其他地方水泥廠無法比擬的優勢——運費便宜啊!產品不愁銷路,貨款回籠迅速——這樣好的條件,效益當然不錯。唯一有點缺點就是人多了一點,有三百來號人,這也可以理解,本來就是移民安置工程嘛。

    「再後來,可能是毛廠長自己有些想法了,於是他不再擔任這個水泥廠的廠長,又回去當他的局長,換了一個新法人代表。這個新法人代表卻是毛局長傀儡,一切行動都服從毛局長指揮。從這個新法人代表上任伊始,這個廠就虧損,很快停產了。當時我就納悶,這企業怎麼會虧損呢,據說是人多了,可是我算了算,人是多了點,但根據這個企業的現金流情況分析,並不至於養不起。正好,當時我準備從C銀行跳槽,也就沒再管這個事兒了。」

    接著,朋友又把C銀行罵了一通,說那裡按資排輩太厲害,自己在那裡幹了四年還是個科員,效益卻越來越少,還天天說要裁人,這麼熬下去不但掙不到錢,說不定哪天改革的春風吹到自己身上被裁掉,要是拖下去過了三十,再找工作可就難了。於是,索性跳了槽,來到這家新成立的股份制銀行。這家銀行剛組建,自己就算是元老,加上有工作能力,因此很快就乘風破浪,不到兩年功夫,就混到副行長了。

    「當了副行長後,我沒想到居然又碰到毛局長了。」朋友又點燃一枝煙,「這次見到他是為了承兌匯票的事兒,現在他身份又復原了,又成了局長、黨委書記兼廠長。你別以為這是簡單的官復原職,這次他的廠長可是名副其實的,那個廠已經歸他個人了。」

    「那麼大的廠,怎麼歸個人的?」我急忙插話。

    「我當時跟你一樣想弄明白,」朋友把才吸了兩口的煙頭掐滅,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繼續說道:「正好也想把這位毛廠長作為存款戶拉過來,於是我就跟他建立了交情,還好,我們倆一見如故。後來接觸多了,我逐漸知道了內情。毛廠長是*把企業破產以後拍賣給自己把企業化公為私的。毛廠長,哦,當初的毛局長就是知道國家有規定,破產企業法人代表三年內不得再擔任新的法人代表,因此他就不擔任法人代表,換了一個傀儡當法人代表,然後故意讓他把企業弄停產。當初他就看上了這個企業的贏利能力,一個遠景規劃,一步步把這個廠轉為自己。現在想起來,這小子眼光可真夠長遠的。本來停產時,這個廠資產負債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幾,在國有企業裡,這個比例可真不算高。但是,毛局長就能找到個審計事務所和評估事務所,把資產大大縮水,使得資產負債率弄成百分之一百三十,然後以資不抵債為由向法院提出破產申請,法院就宣告破產了。很快進行了清算,決定拍賣資產以回收現金,結果,六千萬建起來的、好端端的新廠子只評估了一千三百多萬,多好的設備,那是我當時經辦的,才用了幾年,怎麼就只評了一千來萬?心痛啊!拍賣時也是走了所謂的『正當程序』,可是這位毛局長就有這個本事,以至於敢參與拍賣的競買人只有兩家:一個就是毛局長,另一個據說是浙江老闆,實際上是毛局長找來的『托』。結果,毛局長以七百萬分兩年付清的價格整體買下了這個廠。七百萬除了交欠稅和支付破產清算費用,連安置職工都不夠,國家銀行的貸款也就一筆勾銷了。先到帳的三百五十萬都被付了清算費,職工到現在還沒安置。其實,毛局長自己也就只有一百多萬,根本就沒有這麼多錢,他確實有能力,這些錢絕大部分都是貸款拆借來的,他的算盤是:先貸款買來廠子變為徹底的私營企業,裁掉四分之三的職工,用廠子的經營現金流還貸款,自己搖身一變就成為千萬富翁——瞧,多好的設計。」

    「難道職工沒有一個反對的?難道當地政府對這事全不知情?」我也被毛廠長這通天的本領弄的眼花繚亂,禁不住問道。

    「問題就在這裡。」朋友道,「毛局長具有黑、紅兩道的本領。還記得剛才酒席上我問毛廠長的那句話嗎?」我當然記得,而且印象深刻。「看到了嗎?上次我見到他時,那幾個工人又是寫聯名信,又是說要殺了他。現在,都被他擺平了。我想,他真的有這個本事。至於政府,呵呵,你別忘掉他的另一個身份可是毛局長、毛書記。別看他只是這個市的一個局長,可實際上,你也是明白人,能想像到他的能量遠遠不止這一點。」朋友接著說道。

    「那你為什麼不舉報他呢?」

    「舉報?」朋友淡然一笑,說:「怎麼舉報?有真憑實據嗎?我不是辦案人員,這些內幕,有些是我從毛廠長那裡聽來的,有些是聽其他人轉述的,有些則只能依據前因後果自己推測的。舉報,你得講究證據,否則弄不好不但不會扳倒他,反而給你定個誣陷誹謗,而去搜集證據,執法機關、護法機關都不去做,我算什麼,一個小小老百姓做得到嗎?再說,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們面對的不是毛廠長一個兩個人,而是一張精心編織多年,包括護法、司法、行政、黨務等一切有權部門的一張巨網,一個巨大的利益集團,甚至是一個無所不包的黑社會組織。一個人去觸動這張網,必然就好像蚊蟲一樣,有去無回。你去年夏天寫文章揭示出的大吃大喝這種事,就能引起那麼大的風波;何況要揭示這麼觸目驚心的罪惡呢?說不定我還沒出怎麼著呢,就被人家給做了。我所能做到的,就是出於一個老百姓的本分和良心,呼籲人們予以重視。」

    「那你為什麼想起來讓我寫寫這位毛廠長呢?」我問道。

    「因為我想讓你寫他。你知道,我向來對政治不感冒,對你那一套什麼主義的也不感冒,我可是個現實的人。我不相信國有企業會有什麼好出路,我羨慕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可是,我起碼看出來,這不是正當的競爭行為,這一個千萬富翁的誕生,是以幾百個工人失業淪為赤貧和國家財產的巨大損失為代價的,這麼下去國家會出事的。現在既得利益集團已經完成了第一輪原始積累,腐敗已經不局限為小打小鬧的貪污受賄、吃喝嫖賭了,而是轉變為大規模的鯨吞國有資產。我國不是在走美國式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道路,而是在走南美洲的道路。貧富分化,權力異化,官員腐敗化,群眾暴民化。這是最糟糕的一條道路了。前一段我看到阿根廷那邊出了事,立刻想到如果再不變革,我國也會走這一步。」朋友一臉憂鬱地回答。

    「很明顯,沒有人民的政權,就沒有人民的權利。」我對這件事做出了我的結論。

    「是啊,沒有真正的民主,就不會有人民的政權。」朋友補充了我的結論。

    ……

    那天和朋友告別時已經是午夜了,寒風凜冽,雪花飛舞。回家的路上,我又想起了這個有著無窮能量的毛廠長、毛局長。我實在無法抑制自己的憤怒與痛苦:道德淪喪的官僚,正在喪心病狂地瓜分、吞噬著國有資產,而依*勞動謀生的人們,卻總是被侮辱與被踐踏。我坐在公共汽車上,眼望著窗外的雪花,突然隱約聽到一種悲壯的歌聲,如煙般飄渺。漸漸地,這歌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嘹亮,它澎湃的急流,似沉重的歎息,又似英勇的火炬——你聽:

    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

    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奴隸們起來起來!

    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神仙皇帝。

    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我們自己!

    我們要奪回勞動果實,讓思想衝破牢籠。

    快把那爐火燒的通紅,趁熱打鐵才能成功!

    是誰創造了人類世界?是我們勞動群眾。

    一切歸勞動者所有,哪能容的下寄生蟲!

    最可恨那些毒蛇猛獸,吃盡了我們的血肉。

    一旦把他們消滅乾淨,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

    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

    二○○三年的一天,我突然接到朋友一個電話,告訴我那位「成功人士」毛德雍廠長、毛局長、毛書記因車禍去世了。當時他在高速公路上開著他新買的奧迪A6飛馳,遇到前面恰好修路要變道。大概是新車手生的緣故吧,毛廠長一下子撞到水泥欄杆上翻下了路基,當場就死了。放下電話,我不知道怎麼想起了狄更斯在《雙城記》裡的一段話:「而所有的這一切,都是會有報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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