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家族史 第四章 瘋狂國度(1966∼1971) 十、孟塬紀事
    打下戴子營以後,有軍分區的鐵Z局造反派威震潼關、孟塬一帶,沒有誰敢惹了,造反派自然也很神氣。有一回,有一列客車停*在孟塬車站,幾個乘客和乘警坐在車窗前的座位上嘮嗑。乘客看見車窗外來來往往穿灰藍色勞動布工作服的人,就問乘警那是什麼單位的?那個乘警一邊抽煙,一邊顯示自己見多識廣,不屑地說道:「那是鐵Z局的人,哼,一群土匪。」誰知,車窗附近恰好有個鐵Z局的工人路過,他一聽乘警這麼說鐵Z局的人,頓時伸個腦袋大呼起來:「弟兄們!這個屌乘警說咱們都是土匪!」

    這一喊不要緊,頓時有幾百個工人抄著傢伙奔向列車,轉眼工夫就把列車團團圍住,十幾個人上去就把那乘警給揪下來。那乘警嚇得面如土色,一邊哀求一邊扇自己嘴巴子。可是工人們依舊不依不饒,非要把那乘警單獨留下來審訊。列車長知道留下來肯定是凶多吉少,於是趕緊向孟塬火車站的站長求情。老站長來到工人們中間,跟大伙說道:「弟兄們,看在我的面子上,饒了這小子吧,我保證他以後再也不敢了。」那乘警也挺配合,跪在地上一個勁磕頭作揖,嘴裡還高喊:「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孟塬火車站老站長跟鐵Z局工人朝夕相處,大夥兒也挺敬重他,聽他這麼一說,再看看乘警那副熊樣,也就算了。

    自從一九六六年以後,伴隨著到處串聯和無政府主義氾濫,社會上的流氓明顯多了起來。有一天,一列從四川開來的火車上,幾個串聯的紅衛兵拿了列車售貨員的蘋果和啤酒不給錢,乘務員跟他們講理,那幾個流氓就打了乘務員。乘警去嚇唬他們,誰知這幫無法無天的傢伙連乘警都不怕,還把乘警給綁了起來。列車長聽說這事,指示火車司機把列車停到孟塬車站後,通知了車站方面,車站又通知了鐵Z局。

    竟然敢在「鐵老大」的地盤上撒野,這還了得!鐵Z局掌握實權的造反派大怒,立即召集了一兩千人,將列車圍了個水洩不通,幾十個工人上車搜查那幾個流氓紅衛兵。幾個肇事的紅衛兵一看這個架勢知道不妙,連忙翻車窗想跑。可這種情況下哪裡還跑得了,大部分當場被抓,只有一個跳下車窗後趴在車底鐵軌上。幾個壞小子被抓住以後一清點,少了一個,於是又全車廂裡大搜索。我父親則帶著幾個工人查看車下。偶然往車下一瞅,發現火車輪子後面藏著一個人,於是這小子也被抓了出來。然後,又從這幾個壞小子身上搜出鋼鞭、匕首、軍刺、手銬等凶器。列車長向工人們道過謝以後,列車又前行了,留下這幾個壞小子由工人審訊。先開始幾個小傢伙嘴還挺硬,罵罵咧咧的。於是,工人們把他們用電動葫蘆吊起來,又用鋼鞭抽打,把這幾個原本不可一世的壞小子打得皮開肉綻、死去活來。吊了兩天,一看他們已經快沒氣了,這才放他們走。

    一九六七年冬天,單位還組織工人們到陝西省華陰縣參加了一次公審大會,當場判處死刑並執行槍決的有一個政治犯和幾個刑事犯。公審大會是那個時代慣用的政治手段,以起到殺雞駭猴的奇效。聽宣佈判決時,我父親得知那個政治犯是原孟塬收容站站長,他在「砸爛公檢法」中受到迫害,受不了跑到朝鮮(「注」據說此人以前參加過抗美援朝)。當時朝鮮也因為跟蘇聯關係比較密切而被稱作「朝修」,因此這個人對朝鮮人說,自己想去蘇聯搞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可朝鮮人把他的話做了筆錄,連人帶筆錄一齊送回來了,以「叛國罪」論處而被判處死刑。因為怕他喊口號,就用一種專門的鐵夾子夾著他的舌頭,由一個解放軍牽著。類似處決方式在文化大革命時期十分流行,後來張志新處決前則被割了氣管。以前的革命烈士被反動派槍斃時還能喊兩句口號,可文革時期的政治犯們,卻連喊口號的權利也沒了,還要犯人親屬交納「子彈費」。其他刑事犯則沒有鐵夾子夾舌頭的「殊榮」。後來不久,父親工地附近村子鎮陽有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因為剛在學校學會了「打倒」二字,就跑到一堵寫有「毛主席萬歲」標語的牆上用粉筆寫了「打倒」兩個字,被當成現行反革命抓走,不知所終。

    當時陝西的農民非常窮,但民風淳樸,農民老實、厚道。在孟塬工地不遠,有一個小小的洗染店,有一些單身工人就把自己的衣服拿去洗,一來二往就和店裡的人混熟悉了。這個洗染店裡有一個老師傅,姓張,當時背上總是戴著寫著「小業主」三個字的布條。張師傅原本是這個洗染店的老闆,窮苦人出身,抗戰時在國軍部隊裡當馬伕。日本人打洛陽時,他在戰場上給長官看馬,眼見著一發炮彈打來,離自己百步開外爆炸;第二發炮彈又近了一點,第三發更近一點。老張一看,壞了,再有一發就輪到自己了。於是他撒開腳丫子就跑,剛跑了幾步,一發炮彈落在他剛才站的那個位置,長官的馬全被炸死了。後來他們部隊深夜裡在麥田中行軍,老張貓著腰走著走著,一扒拉開麥子,和幾個也在摸索著前進的日本兵正好臉對臉。老張嚇得大叫一聲,扭臉就跑;那幾個日本兵也嚇得往後跑了幾步,然後就打起槍來。就這麼著,老張的部隊被打散了,老張自己輾轉流落到了孟塬,開了間小小的洗染店,又找了個媳婦。解放後,老張的洗染店被公私合營,老張也繼續留在裡面當職工。老張人很豁達,因此儘管當時每天都背著「小業主」的白布條子,但依舊談笑風生,聲如洪鐘。

    有一天傍晚,工地來了一車皮開山洞用的梯恩梯炸藥。火車停在車站裡,領導認為很不安全,於是組織共產黨員、共青團員連夜裝卸。可是工人裡黨員、團員不多,人手不夠,於是就讓積極分子也去,後來又叫出身好的也去,然後出身富農的也叫去了。到最後,工棚裡只剩下包括我父親在內的三個出身不好的工人。工棚裡沒有電燈,只有外面慘白的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三個人誰也沒有睡覺,但誰也不吭聲……成分不好的人在那個時代就是不可信任的人、就是政治賤民、就是中國的「首陀羅」和猶太人。「出身」就像一塊大石頭壓在人的心頭,讓人窒息,讓人隨時感覺自己是個異類。

    當時單位裡有一位叫王××的女工人,平素裡大大咧咧的。不知道為什麼,她的一本《林彪語錄》少了一頁,竟然被人給匯報了。造反派審問她,她也說不清楚。當時,有個跟她不對的人私下向造反派誣告,說看見她用《林彪語錄》擦屁股。就因為這個,王××被強行遣送農村改造了四年,直到林彪「九·一三」折戟沉沙,才把她給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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