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家族史 第六章 春寒料峭(1977∼1983) 一、解凍年代
    一九七七年,「英明領袖華主席」的畫像開始掛到了中國老百姓家裡牆上。華國鋒主席是山西交城人,交城離太谷縣不遠,大概只有不到一百里路。原先交城交通不便,華國鋒時期,從太原修了一條筆直的柏油公路往交城,算是造福於民了。那時,每天廣播一開始就放「交城的山,交城的水,交城出了個華政委」這首曲子,帶有濃烈的山西民間氣息,我小的時候對此耳熟能詳。

    當時華國鋒主席推行著「兩個凡是」,阻撓鄧小平出山。可是,鄧小平當時在很多中國普通百姓心裡具有崇高的威望,於是就有一些膽大的工人在自家的窗台上放個小凳子,上面再放一個玻璃小瓶子,或者把瓶子掛在門上,以此諧音「凳小瓶」來表示對鄧小平無聲的。當時雖然打倒了「四人幫」,抓了毛澤東的妻子江青,但華國鋒卻把自己的權力基礎建立於毛澤東的提拔之上,繼續搞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在這種尷尬局面下,只好突出宣傳毛澤東的原配夫人楊開慧。那時的人們家裡,到處都張貼著站在月宮中的楊開慧的年畫,連過年鬧社火、舞龍燈時,都有人穿著白衣黑裙,裝扮成楊開慧的模樣,站在宣傳車上招搖過市。

    鐵Z局的工人們早就對毛澤東沒有任何感情了,此時毛澤東不在了,就更加明顯地表露出來。當時,太谷縣抓政治比鐵Z局抓的緊,因此地方單位還延續著毛澤東時代的政治慣性,仍然對毛澤東尊稱「毛主席」。可鐵Z局的工人們卻不管這一套,不知道由誰起頭,開始叫毛澤東為「老毛頭」,慢慢地一傳十,十傳百,很快整個單位裡工人們私下談話時就找不到繼續叫「毛主席」的了。「老毛頭」這個稱呼把毛澤東由「神」拉成了「人」,並慢慢地擴展到太谷縣。不過太谷人說話習慣跟東北人不一樣,把毛澤東叫「老毛」。

    粉碎「四人幫」以後,郭沫若寫了一首《水調歌頭·粉碎四人幫》,被剛「解放」出來的豫劇藝術家常香玉所唱,頓時傳遍全國各地。在文革中被整得死去活來的常香玉,自然是帶著滿腔的仇恨唱的,因此唱得咬牙切齒、鏗鏘有力。這首歌我記得非常清楚: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政治流氓文痞狗頭軍師張還有精生白骨自比則天武後掃帚掃而光篡黨奪權者一枕夢黃梁

    野心大陰謀毒詭計狂真是罪該萬死迫害紅太陽接班人是俊傑遺志繼承果斷功績何輝煌擁護華主席擁護黨中央

    可以說,這首《水調歌頭·粉碎四人幫》比較貼切地反映出了廣大群眾對「四人幫」集團的厭惡和粉碎「四人幫」以後那種揚眉吐氣的情緒。但是,就在這首《水調歌頭·粉碎四人幫》寫成的五個月以前,郭沫若還寫了另外一首詞《水調歌頭·慶祝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十週年》。這首詞是這樣寫的:

    四海《通知》遍文革卷風雲階級鬥爭綱舉打倒劉和林十載春風化雨喜見山花爛漫鶯梭織錦勤茁茁新苗壯天下凱歌聲

    走資派奮螳臂鄧小平妄圖倒退奈「翻案不得人心」「三項為綱」批透復辟罪行怒討動地走雷霆主席揮巨手團結大進軍

    這兩首《水調歌頭》寫作時間差距不超過五個月,然而二者內容之間竟然有如此大的差異,這不由得使人們腦筋轉不過彎來。當時父親的一位工友看了報紙以後,就對郭沫若的行為作了一個評價,他說:「郭沫若寫東西,如同賣時令小吃的,什麼季節來了,就賣什麼;夏天來了賣涼粉,冬天來了賣羊肉湯。」一席話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雖然我見到不少後來人對郭沫若的「品格」評價普遍不高,「御用文人」、「變色龍」、「見風使舵」的帽子扣了不少,但是我卻認為:後來人體會不到郭沫若自身的苦衷。俗話說「高處不勝寒」,作為當時中國文化界的旗幟性人物,在那種令人窒息的政治高壓下,郭沫若的目標實在太大了,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如果他不這樣「見風使舵」,那麼他早就被打倒,落得和鄧拓、吳晗和老捨那樣的悲慘結局。即便是這樣小心翼翼、緊跟形勢,郭沫若也在風燭殘年之際失去了自己的兒子,白髮人送黑髮人,老年喪子之痛,誰能瞭解體味?儘管郭沫若的行為不值得推崇,但人畢竟首先都是力求自保的;而且,他沒有和某些「文棍」那樣加害他人,踩著別人的屍體往上爬,也算是守住了道德底線。因此,我覺得人們在評價郭沫若時,最好能夠寬容一些。

    一九七八年中國恢復了高考制度,讀書又從「無用」變成「有用」了。於是鐵Z局裡,也有一些工人想考大學。無奈十年「文化大革命」,革掉了文化的命,好多人文化基礎非常差,連一般的常識都不懂。父親單位有個叫李××的工人,也就是小學文化程度,連漢字還認不全,這時也突發奇想要考研究生,回去憋了幾個月寫了篇兩三頁信紙的「論文」。李××搞不懂論文是什麼東西,於是他的「論文」的名字就叫《論文》,給北京大學一位教授寄了去,要人家收他做研究生。那個教授還比較好,回了一封信,很委婉地說,那「論文」的思路不錯,但是缺乏一點專業和文化的基礎,如果補上就好了。李××沒看出來這是在婉拒他,還到處讓人看這封信,說「連北大教授都說我思路好,就差一點專業文化基礎了」。給我父親看時,父親一看就明白了,但又不好直接打擊他,就給他講了一個故事。說以前有個讀書不用功的書生去趕考,考題是就今天所見所聞做一首詩。書生一想,今天出門碰到了鄰居老張,跟老張打招呼時不慎把賣早點的湯桶給踢翻了,走到教坊前聽到裡面彈琵琶,恰好弦斷了,又走到河邊看到兩個漁翁為爭一條魚打架。於是這個書生作了一首「詩」:出門遇老張,腳踢一桶湯,隔牆琵琶斷,兩漁翁相打。寫完後書生讀了一遍,感覺最後一句不壓韻,就把「打」字給去掉了,這樣這首詩變成了:「出門遇老張,腳踢一桶湯,隔牆琵琶斷,兩漁翁相」。倒也壓韻。閱卷先生一看這首「詩」,禁不住氣打一處來,用紅筆批了兩個字:「欠打!」書生落榜後一看卷子上的批注,頓時後悔萬分:哎呀,連老師都說了,我就是欠個「打」字,要是當時不把那個「打」字勾掉就好了!講了這個故事,李××當時還沒明白過來,琢磨了幾天回過味來了,找到我父親,說:「老國,弄了半天你是說我欠打呀!」父親聽後哈哈一笑,李××也從此死了心,老老實實地當工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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