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海邊,海風中透著一片清涼,侵蝕了我那單薄的衣著,讓我的毛孔有些收縮。海風亂吹我的長髮,且帶來一股鹹濕的海味。陽光淡淡地曬在身上,一切都是如此自然。閉上眼,似乎又回到遇到海難後,流落在越南小島上的那段孤單卻愜意的日子。我喜歡這種感覺。
施少強是極為警覺的,我還沒有靠近他二十米處,他已經迅速轉過頭來,淡淡地瞟了我一眼。他的眼神是如此凌厲,即便是如此簡單的一眼,也足以讓人膽寒。要不是我心中早做好了一切準備,或者只是這一眼,我已經洩氣了。
然而我早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騰文俊了,我甚至連眼神都沒和他對視,臉上一點異樣的神情都沒有,和旁邊那個女導遊輕聲喁語著向他們旁邊不遠處的城牆走去。
女導遊指著城牆下的海面,對我介紹著很多年前,在這發生過的慘烈海戰。我耐心地聽著,還不時地點頭附和贊同。甚至不時舉起望遠鏡,向海面上掃視一下。一副臨岸懷古的姿態。
在舉鏡的瞬間,我的眼角餘光和施少強對人注視的視線輕輕地相觸了一下。儘管我根本沒有細看於他,但我已經看見他似乎怔了一下。不用說,有他心裡,一定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吧。
現在我離他不過七八米的距離,我已經能明顯地感到自己的心跳都加速了。當然我的臉上一點任何多餘的表情都沒有,完全視他於無睹。臉上仍舊保持著一種旅人的神情,指著海面向女導遊輕聲問詢這兒的歷史。
我從沒有想到,到了今時今日,我居然還敢在施少強的面前故意暴露自己,我不知道這是我骨子那死性不改的衝動因子,還是我對自己現在的能力已經有了足夠的自信。但我能清楚地知道一點。這還真是一種刺激至極的人生體驗。
形象上我或者還有些以往的印記,但聲音我是真的變了,慢長的逃亡歲月,使我的適應力已經上升到一個非常人能夠理解的境界。就常理來說,一個過了變聲期的人如果沒受到聲帶的損傷,聲音是可以維繫幾十年甚至更長也不會有什麼大的變化的。但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已經連聲音也有巨大的改變。
用周易的話來說,比起從前,我的聲線更為低沉有力和具有磁性了。她甚至開玩笑地說,現在的我,完全有資格去做電台午夜DJ的。連我自己都奇怪,這究竟是因為人生的際遇非凡所致,還是我一種生理上的一種自我調整。
自然界有很多生物,在殘酷的物競天擇中,進化出很多偽裝的本領。比如我們熟悉的變色龍亦或章魚,但我真沒想到,我自己也居然這麼快就有改變了。或者我的下一代會是一個超人類吧。我忽然自笑了,為自己在這種時候還有雅興想這些事。
所以我最不擔心的就是施少強能從聲音中回憶起我。因為我早已經可以隨心所欲地用很多不同的方言交談。這兩年來,我接觸的人三教九流,來自五湖四海。每次有機會接觸到一個異鄉人,只要有時間,我都很用心地學習各地的方言。
兩年下來,我也算有小成了。別說蒙軍和肖萬全兩大家族的家鄉話,即便是沿海一帶的方言,不管是上海話還是粵語我都能說得很溜,甚至極為難學的客家話也說得八九不離十。
我非常相信一點,生物的進化都是為了求生,驚濤駭浪般的生活,是可以極大的讓一個人的所有潛能激發出來的。何況我知道,這些學習和經驗總有一天能用上。
比如現在!我現在和導遊交談的,就是那種正宗的香港本地人說的極為難聽的普通話。我本可以用我更擅長的台灣國語和導遊交流,但我現在的身份是一個港商。所以我最終還是放棄了這一選擇。誰知道除了今天刻意為之,其他時候還會不會遇上他的。
同樣是說普通話,但要說出這種香港人蹩腳甚至很多發音帶有粵語本音的錯誤味道卻是很難的。畢竟我本就是一個普通話說得很不錯的人。
我的餘光裡,可以感覺到施少強在注視著我。眼中甚至帶有一種孤疑的目光。我心中冷笑著,繼續用蹩腳的廣式普通話和女導遊笑談著。
當我看到施少強最終有點兒鬱悶地自搖了搖頭,轉回身去時,我心中一鬆,知道他終於放棄研究我了。當一個人忽然看到一個陌生人某種感覺很像自己的舊識卻最終發現不是時,總會有這種無奈的神情。
不好意思,強哥!你一直存心要抓的人就站在你身邊,只是你真的看不出來罷了。我心中笑了笑,竟有些莫名的失望,如果施少強真的一眼就認出我來,又會是什麼樣的局面呢?這樣想時,我都奇怪自己的怪異心態。
難道是我自己已經有點兒厭倦逃亡了嗎?
這時候徐優妮似乎也注意到施少強的警覺舉動,不由也轉身朝我這邊瞟了一眼。她的觀察和警覺性畢竟是不如施少強的,又只是看到我的半側面,有我長髮的掩飾,她這一眼根本什麼異樣也沒看出來。只奇怪地望了旁邊的施少強一眼,小聲地道:「怎麼了?」施少強雙微睨了我一眼,緩緩搖頭道:「沒什麼!」他們的對話聲音雖然小,但我的耳力甚好,選擇的位置又非常好,儘管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但由於處在下風的方向,海風輕送,正好把他們的對話聽得甚為仔細。
「前面的這片海上,據說有好幾艘古戰艦的遺骸。」女學生導遊對我介紹道。我作出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舉著望遠鏡朝海面上觀察著,實際上卻是豎直了耳朵,仔細聽著他們的對話。心中祈禱著施少強千萬別因為我們突然進入他們的視線範圍而轉移地方。畢竟如果他們走我再跟上的話,可真是把自己的小命當玩笑了。
徐優妮倒也謹慎,重新掃了我一邊一眼,輕聲道:「換個地方吧!」我正心中一歎,暗想這個難得的機會將要錯失時,卻不料施少強輕搖了搖頭,卻忽然以一種A市城南片區的老方言對徐優妮道:「不需要,沒人能跟蹤我的。肖雪那邊有什麼動靜沒?」
我心中一下失笑了,看來越自信越強大的人真的越容易在小環節上出問題。換了任何外地人,是絕對不可能聽得明白A市城南片區那種極為難聽的老方言的,他也算夠謹慎了,以為用這樣的話交談旁人就聽不懂。但偏偏可惜的是,我在A市呆的並不算短,看來他真的沒把眼前的這個長髮青年和曾經的騰文俊聯繫起來。而且他也太輕視我的耳力了。浪濤聲雖大,但我卻聽得清清楚楚。當然,我能明白他懶得換地方的原因,無論如何,以他的自信,絕對想不到居然會有人能跟蹤於他,更想不到,這個人會是我!
只可惜,這個世上永遠有些事永遠意外得讓你無法想像!
對現在的我來說,一心二用是件很容易就做到的事,我嘴上一邊扮出很有興趣的樣子,不停地指指點點,詢問著這兒的海上過往歷史,耳朵卻仔細地聽著他們的交流。事實證明,和我猜想的完全一致,徐優妮確實也是施少強手下的一名臥底。腦海中忽然想起施少強曾經和我說過的話:「一個龐大的計劃,怎麼可能只靠你一個人呢!」心中不禁有些鬱悶。像我們這樣的人,在他的手裡,不知道還有多少呢?
徐優妮沉思了一會,回答道:「她最近似乎什麼正事也沒做。整天陪著老肖去打高爾夫或者一個人去擊劍館練擊劍。」自然也是以A市的方言回答。
施少強緩緩點了點頭,道:「以你的看法,她真想放棄這個龍頭的位置?」徐優妮小嘴一嘟,猶疑了一下,答非所問地道:「老實說,我來了半年,還真沒看出她有任何不妥的行為,甚至要不是你們都說肖氏有問題,連我都以為他們真的百分百是正行了。」說著輕歎一聲,道:「我是不是很笨,來這麼久,居然什麼也看不出來。」
施少強冷冷一笑,道:「也不會呀,起碼證明一點,肖雪確實是個傀儡的。」
在我的眼角餘光裡,只見徐優妮點點頭,慘然一笑道:「我真是白費力了,浪費了大半年,就證明了這麼個結果。早知道從她這根本探不出什麼,我當時就應該爭取去肖堅的公司。」
施少強嘴角輕輕一笑,道:「肖雪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再傀儡,她始終是肖萬全的女兒,而且不管她這龍頭有多虛,她哪能不清楚她老爹到底是做什麼的。」看了海面一眼,面無表情地續道:「不過看來肖萬全完全已經沒了任何選擇,在肖進和肖世傑先後身死後,就算肖雪真不願意退出,肖萬全也一定會扶肖堅上位的。他可絕對不願意自己一手扶大的天星社落入他人之手。他畢竟是一個傳統的大佬,還是想讓男性繼承家業的。
在我的眼角餘光裡,只見徐優妮看著遠方的大海,有點兒慘然的搖頭自笑道:「浪費了這兒久的時光,除了查到肖雪的公司有些財務可能有點問題,有些資金流向不太清楚外,什麼也沒查到!」
「才半年時間,能掌握這些,已經很不錯了,慢慢來吧,一嘴能啃下的,也不是什麼大骨頭了!」施少強道。徐優妮輕輕嗯了一聲,道:「不過,忽然有點兒想家了呢!」施少強略帶歉意地道:「再堅持一下,我答應過你,這是最後一次,做完這事以後馬上把你調回去的。」
徐優妮笑著輕輕搖頭,有點神情黯然地道:「我還回得去嗎?讓我去管檔案還是看戶籍?都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習慣。」施少強微笑道:「你還很年輕的,想這麼多幹嘛!你放心,對你的安排,我心裡在有譜的。不過有一點你一定要注意。我雖然從不願意干涉你的私生活,但你絕對不可以再喜歡上任何和我們目標有聯繫的人。」
徐優妮嘻嘻一笑,嫣然道:「這個你就放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尺繩,我不會再犯傻了,反正我的青春都獻給了你,要是以後我嫁不掉,可要賴上你哦!」
施少強以一種難得的開懷面容哈哈乾笑了幾聲,忽然緩緩道:「我可當你是寶貝女兒的。嘿!其實阿勇和你真是很般配的一對呢?他人雖然也是混黑的,人也笨了點,不過也算是個血性中人。不但長得帥,而且很講義氣,要不是因為他是蒙軍的倒兒,我還真不想硬把你們拆開的,有時候我想想,都覺得自己太無情了。」
阿勇?我心中怔了一上。不用懷疑,他們說的肯定是蒙天勇,因為徐優妮在錢凱死的,換去的地方就是阿勇的公司。現在想來,當然也是施少強的安排。不過施少強把徐優妮帶到E市來的原因,難道竟是因為徐優妮和阿勇之間竟然發生了什麼曖昧了嗎?不過想想也正常,新時代的型男索女,無論發生什麼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何況阿勇確實是那種極容易讓女孩喜歡的男人類型。
徐優妮幽然道:「是我自己沒控制好,明知道不應該喜歡他,還是……這事我應該檢討的。」施少強微笑著安慰道:「不用內疚,我從來沒怪過你的。我也做過你現在的事。雖然我們都知道要公私分明,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何況你還是一個女孩子的。喜歡一個人,本就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只不過太接近他,只會害了你的前程。男女間的情事,最是誤人,你是我的手下,我絕對不希望你出什麼事的。」
徐優妮低下頭去,輕輕點了點頭,道:「我明白領導你是想保護我,否則也不會這麼果斷地把我從他們那邊撤下來了。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施少強讚賞地點一點頭,微笑道:「明白就好,其實我很開明的,年輕人嘛,偶爾放縱一下沒關係,但千萬不能陷得太深,你放心,將來我手下幾千號男兒,隨你挑了,你要看上誰,跟我說一聲,我就算拼了老命也給你辦成這親事!」
徐優妮哈哈一筆,泯然道:「領導你從前可沒這麼好心的,現在怎麼這麼開明了。」施少強亦失笑道:「我對你們不好過嗎?」徐優妮小嘴一嘟,道:「誰說沒有!」施少強皺眉道:「有嗎?舉個例子來聽聽!」
徐優妮微微抬起頭,以一種怪怪的語調道:「當然有了,比如騰文俊……」
我雖然一直和導遊瞎聊著天,但卻一直一心二用地偷聽他們講話,此刻一下聽到竟然從徐優妮的嘴裡吐出了我的名字,心中猛然一怔。要是此刻我是面對於他們,只怕施少強一眼就能看出什麼不對來。
施少強神情一下凝重起來,停頓了一下才緩緩道:「你居然知道他?」徐優妮笑著點點頭,道:「怎麼會不知道,你雖然從來沒有和我說過他,不過我才第一天見到他時,就知道他也是你派來的人了!」
施少強無奈地道:「有這麼誇張嗎?」徐優妮笑道:「可不就是這麼誇張,感覺他整個人腦門上都刻著臥底兩個字,好像惟恐天下人不知道一樣。我還好奇怪領導你怎麼派這麼一個傻瓜來做這種事呢,又衝動又魯莽,這可不是你的選人風格吧。」
我感覺到自己有些臉紅了,沒想到當初徐優妮竟然是如此看我的,難怪我每次見到她,她總是以一種特別的神情注視我,當時還讓我誤解為對我有什麼意思,現在才知道,竟然是在心裡笑我笨。
施少強嘿地一笑,道:「看來他比我想像地還要失敗。不過這樣也好,這本來就是計劃中的事,要的就是他夠魯莽的。」徐優妮奇道:「計劃?什麼意思?」施少強微微一笑,道:「秘密!」
徐優妮哼哼道:「還秘密呢!人都不見了,也該解密了吧。」施少強哈哈一笑,道:「你這孩子,就是喜歡刨根問底。你一眼就能看出他來,只是因為你們是同類人,有種特別的感覺。試問如果你是蒙軍,會相信警方會派這麼一個傻瓜來臥底嗎?」
媽的!我心中狠狠問候了一下施少強的全家老小,渾沒想到,他選擇我的原因之一居然還因為我夠笨。不過只是瞬間,我已經釋然了,想起當初自己的行為舉止,確實是夠笨的。施少強雖然是支個套讓我鑽,卻沒勉強過我的。既然是自己的選擇,能怪得了誰。
徐優妮知道:「說得也是,反向思維!對付聰明人,也許笨蛋更適合!看來還是領導你夠毒唉!」
施少強悠悠一歎,道:「選擇他,也不僅是因為這個原因了。」徐優妮奇問道:「還有什麼內情呀!」我心中一緊,也著急地等待他的回答,無料施少強這次卻不願意解釋了,只是謂然一歎,輕聲道:「我確實是對他不太好,他出事後,我也常常自我反思,把這樣一個的人給牽扯進來,會不會太過分了些!沒有我,他本該是個普通的年輕人,過著平安生活的。」
徐優妮有些感同身受地道:「難怪你現在這麼保護我。不過這也怪不了誰,命運就是這樣,當年你讓我接近錢凱的時候,我一樣很反感呢!現在卻早已經習慣這種生活了。」
「當然,所以我才會選擇你,因為你和我一樣,骨子裡不甘於平庸的!」施少強輕聲道,他們談到我以後,聲音越來越小,要不是我用心在聽,根本都聽不太真他們在聊些什麼了。口裡還要不停地變著思維,用蹩腳的廣東話和女導遊不停地聊著天,真是有點兒思維混亂的感覺。要是換成當年的我,只怕早已經暈菜了。
徐優妮輕輕嗯了一聲,道:「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我那時候還常聽阿勇提起他的。」施少強搖了搖頭,道:「他一年我前逃到這兒的,後來和肖世傑去了泰國,最後還在越南出現過!不過後來就完全沒有音訊了。都不知道還活著沒有。嘿,這傢伙還真會搞事。」
說這話時,施少強忽然下意識地轉過頭來瞟我這邊一眼,這讓我心頭一緊,雖然我能明白,這只是他一個心頭的聯想而已,畢竟我讓他有些熟悉感。但我也知道再在這兒呆下去很不妥當了。
這一瞬間,我的思緒一下回到了很久以前,那個在越南漁港小村裡的往事,那個穿著長裙的女子對我和黑子的體貼照顧。時光荏苒,我甚至連她的樣子都已經模糊了。從施少強的隻言片語中,我可以確知,他是知道我曾經在E市的行蹤的,但卻沒有下手抓我。這又為什麼,是故意放縱還是內疚?我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了。
「哦,他來過這嗎?你說的該不會是胡丙龍吧?」徐優妮一下猛然微笑道:「我好歹也在這兒呆了大半年了好不!還能不知道他的事,嘿!沒想到居然是他。這小子混得好大一個名頭。」說著忽然嘟嘴道:「該不是領導你故意派他來E市的吧?」
施少強哈哈一笑,道:「小女孩子,鬼頭鬼腦的,都想些什麼呢!你呢就是我特意調過來的,他可就不是,不過那傢伙真是讓人出人意料呢?潛力真是大得可怕,如果他還是一個警察,也許真是最好的!唉!這世上居然還有我老施看不住的人!」
這時候的我,被他們這樣的評說,心裡都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但今天肯定是來對了,居然能聽到這麼多的事。
這時候我感覺到施少強那狡黠的雙眼又向我這邊掃了過來,心中一陣咯登。幸好這時候女導遊也正好道:「先生,那邊還有一個著名的景點,我們去那邊走走吧!」我如負重釋地道:「好的,走吧!」雖然我很想再聽下去,但也知道再呆下去絕對是不妥當的。
我甚至可以感覺到,施少強的目光正注視著我的後背,再不走下去,他只怕真會起疑心了。對施少強,我得承認我心裡總有些慕名的敬畏,就是我身後的這個人,永遠地改變了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