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舊事 網友上傳章節 第二十五章 一年明月今宵多(上)
    因著今日是七月初七,玉鈿指揮著宅中的大小丫鬟在庭中設起香案,擺了時令水果,拜過牛郎織女星後,又瞧著幾個未出嫁的小丫頭在月影裡穿針。她心情甚好,將髻上插的赤金龍鳳釵拔下來,笑容滿面地道:「你們幾個比賽,誰穿針最多,這個金釵就算綵頭了。」

    眾丫鬟皆是低低驚呼,少奶奶往日極少打賞,今天不知道為何如此慷慨。那幾個小丫頭自然爭先恐後,使出全身解數,只恨沒多生出幾隻手來。玉鈿在旁撿了一把椅子坐著,含笑觀看,側臉瞧見荔紅靜悄悄的走過來,眉梢眼角俱是溶溶笑意。她心中一喜,回頭見場上已分出勝負,隨手將金釵擲到勝者懷中,款款站起笑道:「賞給你添嫁妝。我也看乏了,回去躺躺。你們接著玩罷。」荔紅忙上前攙扶,笑道:「小姐,這下可解氣……」被她眼風斜斜一掃,忙低頭不敢再說。

    一直回到房中,玉鈿進了正房坐下,才長長出口氣,低聲笑道:「當著那麼多的人就順嘴亂說,好沒眼色。先去替我倒杯茶。」

    初七的上弦月,正像一張蓄勢待發的硬弓,又像個彎彎的笑眼,裝滿了喜悅。月色鬱鬱,照在一院水繡球花兒上,甸甸花球亦如珠如玉。她含笑接過茶盞,慢慢拿碗蓋撇著浮沫,見荔紅轉身又要點燈,忙制止道:「今兒乞巧呢,燈燭不可太明。白天晴的通透,天上沒什麼遮蔽,夜裡月光也皓朗,敞開門借點月影就是了。」荔紅依言將正門大開。月色施施然登堂入室。夜風裡也似帶著花香,從門洞嗖嗖吹入,沁人心脾。

    她只覺得心滿意足。輕聲道:「荔紅,你來陪我說話兒。」

    荔紅自然知道她問的是什麼。笑嘻嘻地答了一聲是,眼中神采飛揚,比劃著道:「可惜小姐今日沒瞧見,那畫室被砸的比破磚窯還亂,顏料倒在地上。五顏六色,像開了個綢緞鋪。所有的畫都用剪刀絞成碎渣子,像雞毛一樣亂紛紛撒了滿地。」又凝神回想,點頭笑道:「我還特意將那幅佛像打開瞧了瞧,倒真個畫地活靈活現,比外頭請的好多了。可惜老太太吩咐,什麼東西都要砸得乾乾淨淨,我也不敢不從吶。」

    玉鈿輕輕一笑,抿了口茶緩緩地道:「那個傻乎乎的丫鬟呢?彷彿叫影兒來著。」

    荔紅嘴角一撇。冷笑道:「我們一推大門進去,她見勢頭不好,三兩步竄出門。叫了一輛黃包車便飛跑,想必是回張家去了。」

    玉鈿略皺眉。半天才道:「罷了。隨她去吧。一個傻丫頭,能翻地起什麼浪。」

    荔紅聽她說翻浪二字。眼中一亮,笑瞇瞇的道:「小姐才沒瞧見今兒地浪呢。把繭花兒從後窗倒到河裡時,半個河面都是白的,就像六月飛雪花片一樣。白繭子沿著河水往下淌,還有人撐著船拿撈呢。」

    玉鈿呆了一呆,臉上略浮起憂色:「怎麼連蠶房也砸了?日後少爺問起來,可怎麼交待?」

    荔紅哼了一聲,不以為然地道:「老太太說什麼東西都要砸的乾乾淨淨,又沒說只准砸畫室,只管往老太太身上推罷.1@6@K@.一不做二不休,把院子裡的石榴花兒也鏟斷根了,看以後還有什麼多子多福。」

    玉鈿皺眉沉思,呆呆地不作聲,忽然想起那日看到祖蔭一片一片的揩桑葉地樣子,心中沒來由地便浮起隱隱恨意。她臉上笑容漸漸酸楚,展眉道:「你說的對,一不做二不休,單砸畫室不見得比全砸罪過小。索性藉著老太太這話,全部砸得乾乾淨淨。」

    荔紅見她笑容淒苦,不敢多說,忙將話鋒一轉,陪笑道:「老太太吩咐弄間空屋子把她關起來,讓她好好餓著反省。我找了宅子後頭的一間屋子,平常就冷清,今兒更沒有人敢過去。已經關了一整天了,等過了今晚再給她送水。」見玉鈿微一點頭,便接著笑道:「明日再與老太太商量怎麼處分她。小姐也累了,不如早點休息吧。」

    見玉鈿緩緩點頭,她便當先走到側廂,剛伸手去將門光啷推開,卻聽屋裡嗤地響了一聲,妝台上的蠟燭幽幽亮起。鏡前妝奩匣子半開,金銀珠玉與燭光相輝映,光華大盛。

    荔紅目瞪口呆,尖叫一聲倉皇退後道:「小姐……小姐,怎麼會……」玉鈿看向側廂,也霍然呆住了,手按在條案上幾乎搖搖欲墜,只覺得心跳得如擂鼓般,半晌勉強笑道:「少爺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悄沒聲息的坐在裡屋?」

    隔著燭光彼此相看,像隔著煙霧一般。祖蔭眉宇間平靜如水,目光直直掃過來,只是一片萬象寂然的森冷。他注目良久,忽然輕輕笑了:「少奶奶想必乏透了,不如早點休息吧。」竟親自執起蠟燭,走到門邊替她照亮。

    玉鈿臉色灰白,見他臉上笑容高深莫測,反而鎮定下來,仰臉踏入房中,微笑道:「少爺這般慇勤,真是難得。叫人如何敢當?」祖蔭語氣溫和:「少奶奶夙夜勞心累神,自然當得起。」

    她不言不語,自向妝台前坐下整理首飾,伸手拔髻上的折枝牡丹赤金龍鳳釵,卻撲了個空,才想起來剛剛賞人了。怔了一怔,又反手去摸琉璃寶鈿,鈿齒似被頭髮纏住了,如何也拔不下來。抖抖索索地掙了兩掙,那琉璃鈿像長在髻上一般,分毫不動。她強自鎮定,扭頭道:「荔紅,來替我瞧瞧。」

    荔紅忐忑不安,偷眼看祖蔭臉色並無不妥,方悄悄挪動步子欲踏進來。祖蔭卻將門用力一甩,匡啷一聲便將她攔在門外,微笑道:「用不著別人,我來替少奶奶瞧罷。」

    他的指尖似有寒冰,按在髻上也只覺透著涼意。鏡裡恰恰映著他地側臉。眉目專注,低著頭一心一意拆開髮髻。這種實感令她幾乎有一霎那的失神,只唯願那琉璃鈿能纏的更緊一點。他似與她心意通曉。靜靜地將手按在頭髮上一動不動。

    妝奩匣子半開,各種文采輝煌地金玉首飾映在燭光裡。映射淡淡珠輝,照在兩人眉間,如夢如幻。他默了一瞬,忽然將手從發間抽出,將寶鈿往妝台上重重拍落。輕聲微笑道:「少奶奶,你到底要什麼?」

    琉璃花朵寶鈿似在妝台上發出一絲裂音,她心中一痛,還沒來得及看仔細,便覺得胳膊一痛,身不由己地被他拽起,滴溜溜的轉個圈子,往後一仰正抵在銅鏡上。

    她低低地驚呼一聲,他地呼吸已經近在咫尺:「你到底要什麼?你要榮華富貴。我何時虧過你吃穿用度?你要一呼百應,家中傭人都任你差遣。你一心要在青浦樹起賢德溫良地名聲,我陪著你人前人後做戲。可你這次到底要幹什麼?」他的聲音似有回音。嗡嗡地在耳邊迴響:「上次使暗刀暗箭,這次索性明燭執仗。抬出老太太來。終於圓了你的心願,把雪櫻弄進宅子裡預備慢慢擺佈。表面一幅寬宏大量的模樣。骨子裡卻心機深沉。這般表裡不一,少奶奶到底累不累?」

    他的臉與她相距不到二寸,能清晰地看到他苦苦壓制的盛怒,如幽火般在眼底閃爍。她仰起臉,如常溫柔,慢慢微笑道:「這是四年來,少爺跟我距離最近地一次。」

    他緩緩地僵住了,少頃鬆開手退後一步,聲音沙啞:「以前你諸般算計,過去了就過去了,我也不跟你計較。可萬事總要有個限度,這次你先央求雪櫻畫幅佛像,告訴老太太知道。再偷偷的用人體畫換了佛像,還逼著雪櫻在眾目睽睽下親自展示。等老太太一發怒,便奉了聖旨將那邊砸的一塌糊塗。這般層層算計,我若剛才不在裡屋親耳聽到,你自然還準備了滴水不漏的推托之辭。」歎了一口氣苦澀地道:「就算少奶奶不累,我也累了。」他的目光中隱含疲憊之色,夾雜著無奈和憐憫,輕飄飄的在她的臉上一掠而過。她早料到此,微一低頭眼淚便簌簌落下,從容地抬手拿袖子擦拭,哽咽道:「就算我嫉妒她,心神錯亂,做錯了這一件事,少爺又何必一棒將人打殺?我就算有一千個不好,也總還有一個好,難道為了一個雪櫻,便冤枉我素來心機深沉?」

    他靜靜的看著她,嘴角漸漸浮上一抹譏笑之意:「當年我不能去塾中繼續讀書時,先父曾去府上辭謝。你讓荔紅裝病,自己特意端著茶盤出來待客,如此僥倖嫁到陳家,我一直只裝做不知道。可是莫要總把別人當傻子看。」她面上一熱,嘴角微微抽動,只是說不出話。

    他欲言又止,深深的看她一眼,轉身便向門外走。

    她倉皇間又急又怕,他此時若這般走了,日後定然絕足此處,也顧不上深思,脫口道:「你當日對我父親許下地是什麼話?難道都忘了嗎?」

    他腳下一頓,緩緩轉過身來。當日許下什麼話?——

    立刻便憶起在那間幾乎近月沒開過窗的屋子裡,塾師說話時已極為艱難,胸腔如風箱般呼呼拉動。可不管說什麼,他都立刻點頭答應。許過的諾言,又豈能輕易忘記?他側過臉去看著窗外,嗤嗤笑道:「不錯,你爹去世前,我確實在他床前親口答應,日後不蓄妾室。可是請問雪櫻有什麼名分?況且你既然說到此,那我就問個明白,這到底是你父親地意思,還是你事先料定我定然不會拒絕,逼著他對我說的?」

    她嘴角緩緩浮起微笑,將臉略揚道:「不管是誰地意思,你既然答應了,就不能反悔。再說當初既然是陳家上門提親,八抬大轎將我抬到正門,便應該成全彼此地體面。」

    他的臉平靜得無波無瀾,如往日在人前相對,語氣安詳,微笑道:「說到底還是嫌我不給你體面。我一會便告訴管家,日後你地月例、首飾衣裳,比先前加重一倍。陳家每年在青浦的四節施捨,也統統改成少***名義。」語氣中終於帶上一絲怒氣:「你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體面,儘管開口。」

    她的臉色變了幾變,仍舊竭力保持端莊的模樣,淡然開口道:「五月初八那日,眾目睽睽下,雪櫻穿著不妻不妾的衣服就去了劉家,還徑直往首席去了。那桌是她該坐的嗎?」沉默片刻,想起席間女眷們投過來的意味深長的眼光,忍不住略抬高聲音道:「請問少爺,欲置我於何地?」

    妝台上的琉璃寶鈿輕輕一聲脆響,一裂為二。

    兩人一瞬間都默然無聲。他極快的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目光冷凝,似下了決心般,幾乎一字一頓的道:「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欲置你於何地?敢問少奶奶,當初你先與海安情深似海、兩去依依,後又存了心思嫁到陳家時,欲置我於何地?」

    她猛地抬起頭來,面紅耳赤,難以置信的看著他。他也冷靜的看著她,目光裡無邊無際的沉痛:「海安唯恐自己詞不達意,當年偷偷寫給你的信,都是……央我代筆。他雖然不曾親手書寫,可總跟我說,將來娶到你時,定會一字一句的念給你聽。每封信的落款處,千叮萬囑我莫忘了寫上情深似海,相去依依八個字。」

    她眼中似蒙上稀薄的霧氣,想要開口說話,嗓子卻似失聲般,半個字也吐不出,緩緩扭過臉去,將雪青帕子繞著手指絞動,幾乎勒到肉裡去了。

    他也側臉去看著屋簷下的森青夜色,勉強微笑:「只是誰都沒想到,到後來你……竟然處心積慮……嫁給了……我……」

    他說的越來越慢。這段往事似雪亮鋒利的刀刃,閒閒陳述時從胸前一劃而過,痛不可抑:「請問少奶奶,你又欲置我於何地?」

    她臉色慘白,看著他說話時聲音竟微微發顫:「原來這四年來,你一直為它耿耿於懷?」他深深地歎一口氣,無端端只覺心中一陣悲哀,幾欲落淚,終究慢慢地說:「少奶奶,我已竭盡全力,問心無愧。」仰起頭去看天際的一勾瘦削的上弦月,高寒孤潔。

    七夕乞巧之夜的月亮,大概厭倦了世人千百年來的無盡索求,漸漸躲進纖雲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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