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舊事 正文 第十章 相逢不盡平生事
    阿柱將車趕得很好,坐在車轅上也只覺得有點微微的起伏。祖蔭望著西天的落日呆呆出神,馬車穩而快,朝著那一片金光跑去,明明知道永遠也走不到那金光耀眼處,卻好歹有件事情可以從容盼望,否則這顆心空落落的吊在半空中,要如何掏腸窩肚的難受?

    連著幾天都是通透的好晴天,青泥路曬得結結實實,馬蹄踏上去是一種輕快的嗒嗒聲,車輪轆轆的響著,一路向東。鄉間的路曲曲折折的沒有盡頭,出了村莊便是一望無際的田地,油菜花一片片開著,合著夕陽的縷縷金光,滿目都是燦爛燦爛的金黃,喧鬧到了極處,反而心中泛起無邊無際的哀涼。

    祖蔭只覺得阿柱像是屏著呼吸,鼻息輕微,側過臉去看了他一眼,見他果然將嘴抿的緊緊一線,背挺得直直的,眼睛定定瞅著前面的路,十分拘謹。祖蔭心想該拿話來問著他才好,不然這一路車趕下來,必要腰酸背痛,便道:「阿柱,馬車趕的真好。」

    阿柱將腰板一挺,大聲答道:「是,少爺。」

    祖蔭笑道:「你放輕鬆些,咱們到城裡要兩個半時辰呢,你老這麼緊張可挨不下來。我聽說你極愛唱歌,不如唱首來給我聽罷。」

    阿柱一聽便紅了臉,像大姑娘一樣忸怩起來:「我都不記得了。」

    祖蔭繃著臉搖頭道:「總該記得一兩首吧?你若不唱,咱們就調轉頭回去,我讓陳管家換個會唱的來。」說著肚裡暗暗好笑。

    阿柱無法,只得搜心挖腸的想了半天,平日裡無人在時也自己唱歌解悶,今天被逼著唱來,雖一樣是唱,十分不習慣,腦子裡一片空白,鬼使神差反反覆覆只記得一首歌:

    山中只見籐纏樹

    世上哪有樹纏籐

    青籐若是不纏樹

    枉過一年又一年

    竹子當收你不收

    筍子當撿你不撿

    繡球當留你不留

    定留兩手撿憂愁

    連就連

    我倆結交定百年

    哪個九十七歲死

    奈何橋上等三年

    這首調子輕快明朗,到最後一句時反覆吟唱,只覺得情意綿綿不絕。

    祖蔭本意讓阿柱不要太拘謹,唱首歌好緩和氣氛,哪知道他張口就唱這首歌。他原本心裡就有事的人,聽得癡癡呆呆,眼睛酸的發痛,慘然微笑,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阿柱唱首歌後大為輕鬆,說話也流暢起來。他昨日緊緊箍著祖蔭的胳膊,十分僭越,趕車情不自禁便緊張,哪知道今日與祖蔭同坐一車轅,少爺竟是這麼個隨和的人,不由將心放寬,有一搭沒一搭的同祖蔭談起天來。

    幾隻喜雀喳喳的飛來,翅梢的白羽毛上帶著最後一縷落日的金色餘暉,從晴空中一掠而過。太陽一下山天色便昏暗下來,像墨汁滴進清水裡,一缽水都漸漸的混濁。淡墨色的夜幕上掛起大半個月影,隔著薄雲撒下清暉,月光如蟬翼紗般罩在人身上。

    前面一片大青楊樹林迎風嘩嘩響著,在夜色中如一架墨黑的屏風般直直矗立。阿柱勸道:「少爺,夜裡有涼風,早點進車裡去吧。」祖蔭坐在車轅上,只瞧著路邊一馳而過的田地發呆,聽阿柱說話才醒悟過來,果然覺得有些寒侵侵的上來了,點頭道:「是有些冷,你也加件衣服吧。」轉身掀起車簾欲進去,往裡一瞧又極快的將簾子合上,心怦怦亂跳:「阿柱,咱們現在走到哪裡?」

    阿柱指著那樹林與他看道:「到這大毛楊樹處,就估摸著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離陳家灣有四十里地。車上拉的東西不禁顛簸,不然還能再快些。」

    祖蔭沉默不語,只覺得一顆心跳得飛快,像是要跳出胸腔來。忍了半響,終於回過頭又將簾子掀起一角。也許只過了一瞬間,阿柱聽祖蔭急惶惶的大喊:「阿柱,快停車。」

    阿柱倉皇之下,將韁繩使勁一拉。兩匹馬兒正跑的歡實,被巨大的拉力生生拽回,長嘶一聲,車子光噹一聲便停住了。車後拴著的馬更是不耐煩,將車又徐徐往前推了一寸才原地站住。車一停阿柱便跳下車來,一邊緊拉著韁繩以防馬兒往前直奔,一邊問道:「少爺,出什麼事了?」

    祖蔭先不答話,阿柱只覺得看著他的身形都在微微打顫,緊張的又問了一遍:「少爺,你怎麼了?車顛的不舒服嗎?」

    祖蔭坐在車轅上,將手緊緊地按著車前簾,目光在夜色下如星芒般閃爍不定,半響才說話:「阿柱,從這裡回去陳家灣要多久?」

    阿柱大驚:「少爺,咱們走的好端端的,怎麼又要往回走?」

    祖蔭搖頭道:「不是我們回去,是你回去。」頓了一頓接著說:「我想起來有一本極緊要的書放在枕頭底下忘了拿上。你回去幫我拿回來吧。」

    阿柱聽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心想這書必是十分重要,才非得立刻掉頭去取,低頭想了一回:「若是快些,一個時辰就能打個來回。」

    祖蔭道:「那你立刻騎著我的馬回去拿,我在這裡等著你。」

    阿柱搖頭道:「少爺的馬性子桀驁,旁人可騎不得。拉車的馬也能騎,就是稍微慢些。」

    祖蔭已經略略鎮定,想了一瞬便點頭道:「這主意好雖好,只怕你騎不得無鞍的馬。」

    阿柱將胸一拍笑道:「少爺真是小看我,莫說是沒有鞍,便是沒有韁繩,我也能騎回去。將馬肚子夾緊些就成。只是您一個人在這荒郊野外,真讓人放心不下。若是這本書緊要,我先把少爺送回城去,明兒我再專門跑一趟送書罷。」

    祖蔭立刻搖頭道:「如今田里的活那麼忙,就別瞎耽誤了。我在這裡散散,沒什麼好擔心的,你快去快回吧,快去,快去,回去找柳柳要這書來。」說到後來,語氣十分急促,立逼著他回轉去。

    阿柱無法,只得將車趕到楊樹林裡停下,又解下一匹拉車的馬來。他倒是真能騎無鞍的馬,照樣穩穩當當,騎在馬上剛說「少爺,你要……」,祖蔭伸手在馬臀上狠狠地拍了一下,這馬吃不住痛,立刻便撒開蹄子跑了,沒說出的那句話也就此生生掐斷,一起往回路奔去。

    祖蔭見阿柱去得遠了,扭過頭去輕輕將車簾子掀起,看了半響,像在做夢一般,靜悄悄的不敢出聲,怕一有聲音,美夢就要被驚醒飛去。

    只見雪櫻半倚在包裹上,左手緊緊抓著右手衣袖,皺眉沉沉睡著了,髮髻被包裹蹭得有點蓬亂,月下也能瞧出一張臉上猶有淚痕,眼睛一圈微微紅腫。夜色一分一分的變薄,她的眉目一分一分的清晰,朝夕慕想的人就在眼前,卻像仍隔了千山萬水般遠。祖蔭心下無限疑問一擁而上,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巨大歡喜,想替她拭去眼淚,身子像泥塑一般,只能呆呆坐在原地,連小指頭也動不了半分。

    雪櫻*著軟綿綿的包裹,車走得又快又穩,只有一點點波浪的起伏,慢慢精神倦怠,模糊睡去。夢裡恍惚間身下狠狠搖晃,她倦怠的利害,不願睜開眼來,這搖晃又立刻平伏了。安靜了半響,似有蝴蝶翅膀輕輕在臉上拂動,觸覺綿軟,她將臉側了一側,這癢癢的感覺仍是揮之不去,只好掙扎著睜開眼睛。

    她昨晚整整哭了一宿,眼睛腫的利害,睜眼時眼前景物仍是影影綽綽,又略過了幾秒鐘才看清楚眼前一切。這一瞧之下,悲喜交加,猶疑心自己身在夢境。抬起手來將眼睛揉了又揉,面上恍然有種迷離之色,輕輕的遲疑喊出:「祖蔭。」

    祖蔭拿手來輕輕撫著她的臉,也是一種恍然如夢的感覺,心中有千言萬語一起湧到嘴邊,每一句都欲搶先說出口,竟至無語凝噎,半響近似歎息道:「櫻兒,真的是你。」兩人臉上神色雖迷離恍惚,眼中卻滿滿的儘是笑意。祖蔭忽然跳下車來縱聲大笑,朗朗笑聲將毛楊樹上晚棲的鳥兒也驚的撲稜稜的飛起:「櫻兒,天可憐見讓我又見到你。」

    祖蔭這兩日坐臥不安,心裡反反覆覆的想,若是能再見到雪櫻一面又該如何如何,及至此時真的見到了,除了大笑連一句旁的話也說不出。他平日裡極是穩重的人,這般放浪行骸倒是罕見,不過雪櫻哪裡知道這許多,看著他大笑,心中也是喜氣盈盈,眉梢眼角俱是笑意,陰霾一掃而光,天下最開心的事,莫過於此時此景。

    毛楊樹林的葉子經風一吹,嘩啦啦如落雨般清脆響個不停,無比歡快舒暢。這兩人竟就這樣面對面傻傻看著對笑起來,誰也不說話。半響笑聲稍歇,祖蔭走到車前,將手交於雪櫻挽著,輕輕一帶將她扶下車,她藉著他臂上的力量雙腳沾地,又往前走了一步,一個站不穩,便倒到他懷裡去。昨夜她獨自坐在窗下,夜那麼長那麼冷,漫漫無期,風嗖嗖從窗縫吹進來,淚水縱橫在臉上,半邊臉頰都是冰濕的,可心情比淚水更加冰冷無望。一夜之間,世事全然顛倒,原來母親竟將她另許了別家,她其實只是想再見祖蔭一面,遠遠的瞧他一眼就好……

    她伏在祖蔭懷裡,心怦怦亂跳,暗夜裡祖蔭的心跳比她還要快上幾分,連帶他的氣息,排山倒海的向她襲來,她近似歎息的微笑,將頭深深埋到他懷裡去。天地空空的,只剩他一個,而她也要將煩惱都丟開,剩下林林總總一切都不用再想。

    祖蔭默默地一動不動,心裡的歡喜像海上起了颶風,一浪一浪的將他打的毫無招架之力,在漫天滿地的喜悅之下,他渺小的就像一粒小小的沙子,自己不知該何去何從。雪櫻的頭髮微微的有點蓬鬆,在朦朧月光下每根髮絲都在發亮。他拿手去撫著她的臉,讓她抬起頭來,眼睛直直看到她的眸子裡去,低低笑道:「櫻兒,你怎麼一點聲音也不出?早些讓我知道你在車上,我也少受這四十里路的煎熬。」

    雪櫻微微顫抖一下,臉上的笑容慢慢的消失了。她起初在車上時,只盼著車子走的越遠越好。此時見到他心滿意足,才想起來自己原是偷跑出來的,該如何回去收場?祖蔭覺得懷裡的身體分明一寸寸僵起來,雪櫻的臂上加了力氣,似要從他懷中掙脫。他心裡隱約有些預感,但日思夜想煎熬兩日,此刻哪裡肯放鬆,緊緊摟著她,溫言問道:「櫻兒,你把前因後果都告訴我,我看看要怎麼辦才好。放心,我把阿柱打發回去了,他還要一個時辰才能返回來,你慢慢講罷。」

    雪櫻的聲音在青楊樹的淋漓聲響中也帶著雨的空靈般,終於將前因後果講清楚,微笑道:「我只想再見你一面,如今見也見了,該回去了。」講畢心下如釋重負,卻不知為了什麼,昨夜冰冷無望的感覺又像小蠶一樣,開始一點一點的吞噬心房。

    祖蔭只覺得剛才歡天喜地的一顆心緩慢的又沉下去,原來雪櫻只是為了見他一面,卻臨時迫不得已跳上馬車去,這才在車上睡著了,陰差陽錯隨他來到這裡。他默默無語,半響勉強笑道:「倒是難為柳柳,坐在繡房裡還要調兵遣將。怪道出門時依稀瞧著她跟我眨巴眼睛,原來如此。那我送你回去吧。」笑著說這話,胸腔像猛地扎進一把刀子,痛徹心扉。

    兩人說著要回去,卻都是紋絲不動,呆呆看著對方。祖蔭看著雪櫻的眼睛一周紅腫的發亮,都快睜不開了,心下又是一痛:「櫻兒,你哭了整整一宿,若今兒不叫我瞧見,我如何知道你在受苦?」

    雪櫻嘴角彎彎翹起,笑道:「我原本不指望你知道。我只反反覆覆的想,怎麼能見你一面就好了。哪怕遠遠看一眼,我也心甘。」

    祖蔭聽她如此說,微笑道:「你可知道,我昨夜在梧桐樹下徘徊,心裡也只反反覆覆的想,要是再能見你一面該有多好。我還有好多話都不曾跟你說。」

    雪櫻嘴角帶笑,臉上神色卻比哭還難過:「祖蔭,已經過去半個時辰了。」她伸手從懷中摸出一物來遞到祖蔭手中:「我不用你替我添嫁妝,你自己收著吧。」

    祖蔭抬頭看夜空,果然瞧那月亮,又悄悄地往中天移了一寸,手裡的玉珮比泰山還沉:「這塊玉從我記事起就帶著了,給你留下做個念心。不是要給你添嫁妝,別聽柳柳混說。」

    雪櫻搖頭道:「我來見你,必要大大地惹母親生氣。如今見了你,我也心滿意足。」她低下頭去,聲音如蚊細微:「回去我就該嫁人了,不該再想著你。這玉珮你還是自己留著罷。」

    祖蔭聽到「回去我就該嫁人」時,心裡一沉,胸腔中像有火山開了口,火焰滾滾翻騰的都是熊熊妒意,大聲道:「櫻兒,我若原本就此回去,從此我們兩人各不相干,也就罷了。可是今夜天意又讓我見了你,我怎麼能眼睜睜送你回去嫁別人?」

    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是驚了。雪櫻的臉色煞白,眼中含淚,只強忍著不落下來,語帶哽咽:「我也不願去嫁別人,可是想如何便能如何嗎?」

    祖蔭話說出口,心裡反而鎮定下來,這個念頭就像是原本就盤旋在腦中許久,如今終於找到機會沖堤而出:「雪櫻,也許是老天可憐我們兩人才這般安排。」他輕輕吁了口氣,鄭重道:「跟我走。」

    雪櫻心下一寒,竟說不出話來,看著祖蔭眼裡彷彿燃起一團火焰,滿滿的期待之色,她又如何忍心拒絕?祖蔭等了許久,見雪櫻默然無聲,俯身拔起一束青草來,鄭重道:「櫻兒,依我的心意,此時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你走。但既是天意讓我們相見,也就憑天意去留,只看看我們是不是有緣分在一起。」

    他將這束草放到雪櫻手中,道:「你來數數這草,若是單數你便跟我走,若是雙數,」他聲音一滯,終於慢慢說出:「若是雙數,我便送你回去。」

    這初春剛生的草十分綿軟,沾了露水,捏在手裡冷冷的,她心裡竟起了懼意,慢慢的用手指一根根從左到右撥著數道:「一、二、三、四……十四、十五、十六」,數到這裡左邊就空空的了,原來是雙數。她只疑心自己數錯了,可數的那麼慢,怎麼可能出錯?一束草數完,她竟渾身癱軟無力,茫然失措間伸手扶著車轅,慢慢摩挲楊木上釘的鐵釘,一個個都是冷的,硬的。臉上淚痕猶在,夜風一吹滿臉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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