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慶被黑影挾著,也不知在夜色中『飛』了多遠,待到終於能夠雙腳落地時,昭慶才發現,自己已置身於陌生的院落。
黑影鬆開昭慶已經僵硬的腰,拍拍手,也不說話,帶頭走向黑漆漆的正房。
昭慶腳底生根,警惕地注視他推門進屋,短暫的靜寂後,有微弱的光芒從窗內透了出來。
昭慶猶豫了一下,終是邁步走了過去。
房內很暗,尋常人家的擺設,掌燈的木桌旁大咧咧坐著那人,已除去了蒙面,劍眉長眼、高鼻方臉,端地是英俊非常,那張黝黑俊朗的面龐上此時正掛著絲若有若無的笑容,定定地注視著昭慶緩步走進來。
昭慶冷冷地站在屋中央,環視半晌,問:「這是哪兒?」
年輕人咧嘴一笑,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才不緊不慢地回答昭慶的疑問,「不過是個暫時的落腳之處,明日正午我們就會離開。」
昭慶皺眉,「為何要等到明日正午?」
年輕人輕蔑地掃了昭慶一眼,「說了你也不會懂!」
昭慶變色,一口怒氣硬生生湧了上來,想要發作,又強行按下。
年輕人一直饒有興趣地觀察昭慶的反應,見她如此,不由大笑,彷彿看到心愛的小狗被自己逗怒一般。
那一晚,昭慶再沒有開口說一句話,無論年輕人如何招惹都置若罔聞,年輕人終覺無趣,自己到偏房去睡覺了。
昭慶和衣坐在冰冷簡陋的床上,望著窗外皎潔的月光發了一夜的呆……
第二日,日上三桿,那年輕人才慢吞吞地從偏房走出來,昭慶肚子餓了,卻又不願主動與他講話,只得忍耐。
年輕人在院子裡轉了一圈,卻發起了牢騷,「是不是女人呀,也不知道煮早飯!」
昭慶起初沒反應過來,直到他指著灶間對她說:「還不去煮飯!」
昭慶震驚地瞪大了眼睛,半晌,突然笑起來,要她去煮飯?她可是從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那些個米呀、面呀的,只有做熟了她才認得。
年輕人本是有意找茬,見到昭慶的笑容,也有那麼一刻地失神,就彷彿眼睜睜見到一塊冰山在面前瞬間融化。
昭慶不去理他,自顧望著院中的一棵老樹出神,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從小嬌生慣養,幾乎沒有生活自理的能力,後面的路還那麼長,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
快到正午時,年輕人端了一盆漿糊似的灰色東西給昭慶,「去,手、臉,還有脖頸都抹上一層!」
昭慶盯著那團漿糊尋思,這人不是又想整治自己吧!
年輕人見昭慶不動,嘴角現出一絲邪笑,「怎麼?要我親自動手?」
昭慶一驚,下意識地退後兩步,警惕地注視著他。
年輕人不以為然地揮下手,「不經嚇,真沒趣!」
昭慶再次懷疑,劉武怎麼可能托這種人助自己出逃?
年輕人又將搭在他自己肩上的一套青色衣褲拽下來,甩給昭慶,「抹好後,再換上這個。」
昭慶待他轉身向外走去,才定睛打量那套衣褲,左看右看都不像是給女孩兒家穿的。
誰想,那年輕人走出了幾步,一個轉身,又轉了回來,嘻皮笑臉道:「差點忘了,」說著,從懷裡又掏出了一塊白綢,遞給昭慶。
昭慶莫名其妙地研究那白綢,就聽他語調曖昧地解釋,「記得將那裡纏好啊!」,一邊大方地比劃他自己的胸部。
昭慶又羞又惱,可還不待她發作,人家已經一溜煙地跑沒影了。
昭慶不由苦笑,看看自己淪落到了什麼地步!盯著那團漿糊,昭慶心都發顫,可她也明白這是要自己改頭換面,再不情願也沒有辦法,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索性就豁出去吧!
正午的城門十分熱鬧,進城的、出城的,人流不息,只是這一日氣氛有些特殊,有軍士攔下所有妙齡的女子仔細盤查。
昭慶跟在那年輕人身後,混在一群出城的百姓中,她心裡極鎮定,因為她如今的摸樣連她自己都快認不出了!
年輕人還不時回頭取笑她幾句,「兄弟,你不要離我太近,你這麼醜,我會不好意思的!」,或是,「兄弟,哥哥也沒虧待你吧,怎麼一個媽生的,你跟哥哥就差這麼多呢!」
昭慶教養再好,也忍不住氣得翻白眼。
輪到他們了,軍士也只是對年輕人多看了兩眼,畢竟這麼俊的小伙子不多呀!
至於昭慶,不過是個又瘦又小,一臉青灰病容的小傢伙,跟在年輕人身邊連陪襯都算不上!
剛一走出城門,就聽到身旁有人在小聲嘀咕。
「這是怎麼回事呀?」
「你沒聽說?昨晚上定王的府裡頭走了水,據說是失蹤了人口呢!」
「是嗎?什麼人失蹤了?」
「看情形,一定是女人啦!估計身份還不低,今兒一早天還沒亮就已經有兩撥人騎馬出城去找了!」
……
昭慶一直垂著頭,走到僻靜一點的地方,突然低聲問那年輕人,「你燒了哪裡?」
年輕人原本正豎著耳朵興致勃勃地聽眾人私語,被昭慶一問,咧嘴笑起來,「怎麼?這時才想起來關心了!」
昭慶飛快地瞪他一眼,心想著可千萬別是書房啊!否則,禍就闖大了。
年輕人*近昭慶,似乎在強壓心頭的快樂,「告訴你吧,是個叫什麼『軟香閣』的地方。」
昭慶大吃一驚,忍不住停下腳步,「你……」
「我怎麼了?」年輕人嘻皮笑臉地反問,「我就是覺得那名字一聽就讓人心煩,反正要放把火,索性就選了那裡。」
昭慶急得跺腳,「那裡面的人呢?」
年輕人作糊塗狀,「什麼人?」
「女人,好多女人!」昭慶咬牙切齒地答,心想這人實在可惡至極。
年輕人笑起來,「噢,怪不得,取了那樣一個名字,原來是藏嬌之地呀!我說,你那男人也實在是不怎麼樣嘛,要那麼多女人,也不怕累著!」
昭慶狠狠瞪他。
「不過,我也就是放了把小火,頂多嚇唬嚇唬人,你放心。」年輕人誇張地拋給昭慶一個安慰的眼神。
昭慶噁心得連忙轉過頭去。
攸國地廣,人稀擅農,年輕人為昭慶找個輛毫不起眼的馬車,昭慶一路上就透過破爛的車窗看外面的風景、想自己的心事。
年輕人不甘寂寞,也實在是精力充沛得少見,一面駕車,一面試圖與昭慶聊天,昭慶一直不答話,他也不惱,索性哼起不知名的小曲,倒也悠揚。
昭慶想,定王這時不知會有多惱火!以他的為人,一定不肯善罷甘休,不知會不會懷疑到劉武身上?不知會不會追殺她到天涯海角?
年輕人唱得乏了,頭也不回地招呼昭慶,「嘿,我說,你餓不餓呀?」
這一句昭慶肯答,「餓了。」,已過了午時,昭慶至今都沒有吃食進肚。
年輕人笑,「你倒是個悶葫蘆,餓了也不出聲,非得人家來問。」
昭慶心裡哼一聲。
年輕人又問,「我說,你叫什麼名字呀?這一路可長著呢,我總不能一直喚你『嘿』吧。」
昭慶心說,想知道我的名字,沒門!
年輕人見昭慶又不出聲,不滿地哼唧兩聲,道:「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告訴你!」
昭慶暗自好笑,誰稀罕!
似是故意懲罰昭慶,年輕人駕車又走了一個時辰,才在路邊找了片小樹林停下來。
昭慶沉默地看著他找來乾柴,輕車熟路地生起一堆火,將出城前買的幾個大饅頭放在上面烤,暗自記在心中。
啃著烤得香噴噴的大饅頭,年輕人又開始招惹昭慶,「你為什麼要進楚宮呢?你不是定王的女人嗎?」
昭慶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管專心地吃自己的饅頭。
年輕人還是不死心,「難道你本來是楚王的女人,被定王搶回攸國的?」
昭慶告誡自己,鎮定,一定要鎮定,不能與這樣的人一般見識。
年輕人撇撇嘴,「女人嘛,長得漂亮就是紅顏,紅顏嘛,就離禍水不遠了!」
昭慶猛地抬頭,狠狠盯住他,她最恨人說紅顏禍水,那是父王的王后對母妃的稱呼,自她懂事起就曉得這是對母妃的侮辱。
年輕人見終於引起了昭慶的注意,得意起來,「怎麼,我說得不對嗎?你這一逃,多少人牽連進來,你不會不知道吧!」
昭慶重又垂下頭,她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兒,父王雖然將她保護得很好,可她也是見慣了宮廷爭鬥的,往往位高者的一句話就能決定好多人的命運,她怎會不明白。
定王若是找不到她,一定會遷怒王府裡的家兵奴僕,錦書不必說,自是首當其衝,定王又是個極有頭腦的人,勢必看得出她的失蹤不簡單,追究下去……
昭慶不敢想,她只有一遍遍告訴自己,我這也是沒有辦法!
年輕人高高興興地吃完了自己的饅頭,從腰帶上解下一個水囊,揚頭猛喝了一氣,抹抹嘴,遞給昭慶。
昭慶本在暗自傷伸,見他如此,也顧不得饅頭還沒吃完,站起身就走。
年輕人還笑嘻嘻地在她身後直嚷嚷,「不髒,真的,出門在外的,講究那麼多幹什麼!」
……
離開攸國的都城越遠,昭慶越發心驚,竟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難道這麼容易就逃出來了?
年輕人似乎過慣了風餐露宿的生活,不大愛住店,當然也可能是他覺得住店不安全,往往是在外面胡亂對付兩晚,才想起找家客棧讓昭慶真正睡上一覺。又不准昭慶換外衣,沒出十天,昭慶看起來已是一個徹頭徹尾地邋遢少年。
昭慶自小錦衣玉食,即便是離開了楚宮,定王對她的寵愛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哪裡經歷過這般折騰,好在她本性堅韌,咬緊了牙關,倒也堅持下來。
他們這一路沒有走官道,繞了不少彎路,等到了攸楚兩國的邊境,已是快一個月過去了。
這一日,年輕人將馬車停到一個小山谷裡,對昭慶說要在這裡等個人,昭慶按照慣例不聞不問,一個人蹲在冰冷的溪水邊發呆,這是她近來最喜歡做的事情,常被年輕人笑話是愣頭愣腦,只是昭慶並不介意。
年輕人在山谷裡轉了一圈,折了幾枝生有刺球的奇怪植物回來,喜滋滋地擺弄,終於忍不住向昭慶炫耀,「知道這是什麼嗎?」
昭慶冷冷地掃一眼,無聲作答。
年輕人對昭慶的態度已經十分習慣,仍舊興致勃勃地自顧說下去,「這小東西可不簡單,只要將這小刺球往人身上輕輕一扎,那人就會足有兩、三個時辰不能言語也不能反抗,只能眼睜睜地任人擺佈,厲害吧!」
昭慶彷彿置若罔聞,只定定地盯著那川流的溪水出神。
年輕人小心翼翼地用樹紙將一顆顆刺球剝下來,用塊厚實的破布包起來,心滿意足地揣進自己懷中,才意尤未盡地繼續向昭慶炫耀,「就這麼一顆可比一大瓶的蒙汗藥還值錢呢!別以為好找,我今兒也是運氣好才碰上,你可不要告訴別人,明年我還要來這裡采的!」
昭慶伸出手去,輕觸那冰冷的溪水,感受指尖那刺骨的寒意。
幾近黃昏,才有馬蹄聲在寂靜的山谷附近響起,一直懶洋洋倚在樹根的年輕人,直了直腰板,對昭慶道:「來了!」
昭慶好奇地尋聲望去,沒一會兒功夫,已有一人一馬進入視線,轉瞬就到近前。
馬上端坐著一個小姑娘,神氣非常。
跳下馬來,昭慶暗自叫了聲好。小姑娘年紀應與昭慶相差不多,十分地嬌小,皮膚白晰、柳眉杏眼,不見得如何漂亮,就是引人側目。
「你怎麼才來?」年輕人笑瞇瞇地埋怨。
昭慶想,是他的同伴?
小姑娘眉一挑,嘴一噘,「還埋怨我,也不知道是誰說一定要避人耳目的,這邊境處人口混雜,本小姐可是繞了好大圈子才趕過來的!」聲音甜美得令昭慶汗襟。
年輕人卻似早已習以為常,神態自若地揮揮手道:「好了,好了,我怎麼敢埋怨莊大小姐,不過是擔心大小姐路上又被哪個登徒子纏上罷了!」
小姑娘一聽,頓時喜形於色,幾步躥到年輕人近前,仰起一張晶瑩的面龐,「真的?」,款款深情展露無疑。
昭慶急忙側過頭去,心中暗自惋惜,如此可人怎麼會喜歡上這樣一個傢伙!
年輕人用他那一貫吊兒郎當的口氣敷衍著,「真的,當然是真的,還能有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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