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慶紀事 正文 第二章 驚變
    昭慶吩咐錦書,「為我找罈酒來,越辣越好!」

    平日機靈有餘的錦書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好容易緩過神,結結巴巴地問道:「酒?姑娘,您,您要酒做什麼?」……「您可是,從不飲酒的呀?」

    昭慶冷冷地看著她,一個眼神足以令錦書喘不上氣來。

    錦書暗自懊惱,又不是不知道這位姑娘的脾氣,她愛要什麼,給她尋來就好了,何必生事!不過,該不該通報給王爺呢?

    昭慶不再搭理錦書,她將冰冷的目光投向窗外,夕陽的餘輝將天邊染上一片妖艷的紅。

    昭慶記得很小的時候,慈祥的老宮人將自己抱在漆上,指著殿外絢麗的晚霞,輕聲地對她訴說,她降生那日也曾是紅霞滿天……

    定王擁著懷中柔若無骨的嬌媚美人,聽著耳邊嬌若鶯啼的笑語,卻是無法抑制地想起池中那無聲哭泣、竭力抗拒的女子,忍不住怒火中燒……

    美人被他突然箍緊的手臂弄疼,不覺嬌呼了一聲。

    定王猛然間清醒,低頭看了一眼面露驚恐之色的美人,突覺厭惡,倏地推開她,起身便走,留下不明所以的美人攤坐於塌上,瑟瑟發抖,想著王爺不喜歡她了,她該怎麼辦?

    定王擰著眉,剛轉過軟香閣的前廊,就一眼瞧見自己的貼身小廝無用一臉苦相伸頭探腦地向這邊張望。

    「王爺!」無用不等定王開口,已是誠惶誠恐地跑上前來,「小的本是不敢來打擾王爺的,可是,幽居那邊傳過話來,那位姑娘……」,他猶豫著,偷眼上瞧,果不其然,王爺的神色頃刻間起了變化,原本遍佈怒意的臉上隱隱現出了一絲憂慮,他忙嚥了下口水,「……要了,一壇烈酒……」

    定王趕到幽居時,昭慶面前的酒早去了一小半,她原本凝若玉脂的肌膚此時已薄薄染上了一層欲滴的桃色,眼中慣有的漠然被罕見的迷離與炙熱所取代,彷彿一座冰冷的玉雕瞬間被賦予了生命一般。

    錦書手足無措地立在近旁,一見定王,不由驚恐下跪道:「王爺,這不關奴婢的事兒……奴婢也不曉得……」

    定王的眼中哪還容得下其他人,只定定瞧著自顧自飲酒的昭慶。還是他身後跟來的無用伶俐,上前幾步,不由分說地拉起錦書,迅速退了出去。

    昭慶一邊痛飲一邊輕笑,定王心頭一暖,忍不住想,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她的笑容,宛若驚鴻,早知如此……

    昭慶向定王招招手,「你來……」聲音中難得地透出一絲熱情。

    定王愣了一下,才緩緩走過去,慢慢地坐到她身邊,想了想,輕輕奪過她手上的酒杯,「這樣就好了,不要飲太多。」

    昭慶不以為然,任由他緊握住自己的一隻手,探出另一隻,指向窗外漸逝的紅霞,「美嗎?」

    定王沉默了半晌,才沉沉地吐出一個字,「美!」

    昭慶搖頭,帶著幾分任性道:「我說不美!」她挑釁似地側頭瞪住他。

    定王好笑道:「好,不美!」他用閒置的一隻手撫上她的秀髮,輕輕地摩挲……

    昭慶的目光重又投向窗外,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下來。

    「母親生我時落下了病,」昭慶的聲音彷彿從十分遙遠的地方飄來,「所以,從來沒人給我慶過生……」

    定王的動作倏地停下,濃眉挑了挑,「今日是你生辰?」

    昭慶不理,逕直說下去,「她的身體一直不曾好轉,生下弟弟,就去了……」

    「她死時,也是這樣的一個傍晚,我緊緊抓住她的衣角,一遍遍喚她,可她不肯睜眼……」昭慶的聲音有些哽咽,卻強忍著不肯讓眼眶中的熱淚流下來。

    身後,一個鍵碩而溫暖的胸膛不容置疑地*上來,將她環入懷中……

    「我轉眼間就成了沒娘的孩子,一大家子人,除了父親,沒人真心疼愛我,甚至暗地裡欺負我,我好想我娘,卻也恨她如此狠心拋下我和弟弟……」

    「直到遇見他……,他答應過我,娶我後,年年都會為我慶生……」她眼中的淚終於滑落入襟。

    環住她的那雙手臂瞬間一緊……

    「他,是誰?」不知過了多久,定王才從牙關中恨恨地擠出一句話。

    只是,昭慶哭累了,酒意上湧,眼皮發沉,腦海中那個溫柔男人的面目漸漸變得模糊……

    定王喘著粗氣,強壓下擰斷這女人柔弱脖頸的慾望,咬了咬牙,平復下心境,將她小心地抱起,轉入內室,放到床上。

    盯著她美好的睡顏,他想,這個女人定是老天派來折磨他的!

    良久,他苦笑著轉身離開。

    他捧起她剩下的那半壇烈酒,閉上眼,猛地一仰頭灌入自己口中……

    昭慶醒後,頭疼得厲害,她的酒量不小,兒時少不得坐在父王的膝頭央求著品嚐各式的佳釀,父王拗不過她,漸漸放任,只是她從不肯輕易在外人面前飲酒,這幾年顛簸流離更是滴酒不沾,昨日終於忍不住感懷身世,當著定王的面兒失了態,但她是清醒的,她並不後悔。

    錦書見她醒了,忙奉上早就準備好的溫湯,「王爺特別囑咐奴婢備下的,姑娘喝瞭解一解酒吧!」

    昭慶瞇起眼探頭看了看天色,錦書笑道:「已是日上三桿了,王爺上朝還沒回來。」

    昭慶心中的一塊石頭頓時落了地,萎靡地躺回被中。

    她想,就這樣,他還不死心嗎?他莫不是瘋了?拋去楚國公主的身份,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即便美麗,也並不稀罕,何況自己的心裡還無時無刻不裝著另一個男人!

    她不覺憶起與他的初遇,沒有驚艷、沒有傳奇,不過是一個失魂落魄、傷心憤怒的少女冒著大雨衝入河中,希冀刺骨的河水能夠徹底冰凍自己的心神,卻被途經的他誤以為她要尋死,萬年一現的好心驅使他命人強拉回了她……

    後來,她曾不止一次地猜疑,以他的為人,怎會平白無故地出手救人?莫不是貪圖她當時濕衣下曲線畢露的身軀?

    他強行帶走了她,不顧她毫不領情地咒罵,不顧她傷心欲絕地哭泣。她大病了一場,他遍尋名醫,卻無法根治她受寒的體質,他便大興土木為她建了泉池……

    昭慶痛恨他蠻橫地將自己禁錮於幽居,幽居,便是這名字都這般霸道地宣告著自己是他的禁臠。為什麼所有人都想鎖住她呢?小時,父王無比寵愛她,卻固執地將她限足於昭慶宮,即便是為她修建了精美的亭台樓閣、水榭竹軒,仍舊不過是一方天地;出嫁了,她欣喜終於可以踏入外面的世界,但洞房之夜的驚變……

    定王一回府就難得地大發脾氣,下人們各個戰戰兢兢地伺候著,生怕不幸被無辜遷怒。錦書聽得消息,憂心忡忡地提醒昭慶,「姑娘,王爺今日不高興呢,許是朝堂上出了什麼事,您可千萬順著他的意……」

    昭慶冷冷回她一眼,他高興與否與我何干!

    錦書知道自己人卑言微,只盼著王爺今日千萬別來幽居,好歹讓自己這個小丫環平平安安地度過這一天。

    只是老天不肯遂人願,定王命人將膳食傳到幽居。他本人隨後也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昭慶一眼就看出定王這回是真的動了怒,她雖然排斥這個男人,但畢竟在他身邊度過了年餘,對他的脾氣秉性多多少少有所瞭解。

    他已換去了朝服,一襲寶藍色的錦袍襯著一張鐵青的臉,渾身上下都傳遞著本人不高興的信息。

    昭慶淡淡地掃了他兩眼,心底也不免生出一絲訝然,這個攸王最偏愛的兒子除了自己還有什麼人什麼事能夠招惹他如此地不悅?即便是上次因為勞民傷財修建泉池被幾個德高望重地老臣參了本,他也不是沒當回事兒嗎?

    定王詢問錦書,「醒酒湯進過了嗎?」

    錦書委屈地看了昭慶一眼,哆嗦著回道:「沒,沒有……」

    「啪!」定王大力地拍下桌子,桌上的盤盤碗碗也跟著晃了晃,「要你這奴才有什麼用!這點小事兒都辦不好!」

    錦書忙誠惶誠恐地跪下來,「姑娘,說她不想喝……」

    「啪!」又是一聲響,「還敢頂嘴!」

    錦書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只噙著淚,滿面哀求之色地偷眼望向昭慶。

    昭慶原本不想插手,人家管教自己的奴才,她這個外人何必糝和!再說,這個男人心裡的怒氣總要找個地方宣洩出來吧!

    只是他拍桌子,她近前的熱湯濺出了一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啪!」這一聲不是定王拍的,卻將定王的怒氣生生噎在了吼嚨裡。

    昭慶收回手,緊抿著嘴,無視定王和錦書驚詫地目光,她小心地察看自己的手背,想著這從小被無比呵呼,被心裡那個人讚了又讚的纖纖玉手終是要破相了嗎?

    少頃,定王驚呼了一聲,幾步上前,一把拉過她的小手,心疼地叫著:「燙到了?」

    錦書也機靈地忙從地上爬起來,「奴婢去取燙傷藥!」轉身就跑。

    定王笨拙地嘗試著吹拂傷口,昭慶卻是大力地將手抽了回來,別過臉不肯理他。

    定王心中懊惱,半天才歎氣道:「別生我的氣……」

    昭慶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定王將目光投向那滿桌的佳餚,良久,沉聲道:「白越向楚國發兵了!」

    昭慶的腦中轟地一聲響,倏地轉過頭來,難以置信地盯住定王。

    「楚國派使來求助,希望父王能發兵增援。」定王沒有留意昭慶的反應,一味自顧自地述說著自己的煩心事,「白越王野心勃勃,今日能突襲楚國,日後就可能對與楚比鄰的攸國用兵,要知道,當今四國中白越兵力最強,其他三國無一可與之抗衡,除非……」他突然加重了語氣,握緊拳頭道,「聯合!」

    「可是,」他頓了頓,眉頭緊鎖道,「大將軍卻勸父王隔山觀火!」

    昭慶心頭一緊。

    「說是為防白越偷襲,最好按兵不動、保存實力,可依本王看他不過是為報復楚王當年質押其寡嫂與侄兒的私怨!」

    「更可惡的是,」他咬牙道,「父王竟聽信了他的話!」他忍不住又想拍桌子,卻猛然間想起了身邊嬌嫩的佳人,硬生生將已伸出的手緩緩地收了回來,無奈地看向昭慶。

    昭慶垂著頭,定王看不到她的表情,否則,他一定會為她眼中異樣而逼人的光芒所震撼。

    昭慶的心沉啊沉,腦中一遍遍迴響著那句「……楚王當年質押其寡嫂與侄兒……」

    接下來的幾日,定王每每從朝堂上歸來都情緒不佳,只將自己關在書房中,不再涉足幽居。昭慶無從探聽消息,不免焦急。

    這一夜氣溫驟降,難得地刮起了寒風,昭慶早早躺下,卻是聽著窗外的風吹樹動,久久無法入睡,想著自己的父王不擅軍事,自那個男人離去後,國中再無真正的良將,如何能夠抵擋素以驍勇殘暴著稱的白越大軍?楚國的百姓過慣了安居樂業的生活,又將如何應對戰爭不可避免的波及?

    她終於忍不住坐起身來,打定主意,出聲召喚錦書掌燈。

    錦書滿腹疑慮地服侍昭慶穿衣,又為她重新綰起秀髮,幾欲張口詢問,都被她不容置疑的神情嚇了回去。

    直到昭慶吩咐她引路去王爺的書房,錦書才明白過來,不由急道:「這外面冷得很,姑娘還是不要出去了,要見王爺,明日奴婢叫無用通稟一聲,王爺定會過來的!」

    昭慶不依,「我就要現在見他!」

    「可是王爺說不定已經歇下了!」

    「叫醒他!」昭慶神色堅定。

    「可……」

    昭慶沒有耐心繼續同她囉嗦,提起一盞風燈,抬腳就走,錦書「可……」了半天,終於驚覺地追了上去。

    定王才與親信議過事,正指使著無用為他翻箱倒櫃地找尋什麼東西,昭慶頂著寒風踏入書房,實是令他大吃了一驚。

    「你怎麼來了?這麼冷的天?」

    昭慶原本正為如何開口詢問他而苦惱,一見他這副難得地驚詫模樣反而安下心來。她平靜地解下披風,幾步走到書案邊兒,將一雙冰冷的小手伸到燈前。定王心知她定是凍著了,不由心疼起來,忙從她身後*上來,將她攬在懷裡。

    「想來,就來了。」昭慶淡淡地說。

    定王很想調侃一句,「是不是幾天不見,想我了?」但他素知昭慶的脾氣,想她竟在這樣的天氣裡主動來見他,實不尋常,便將已到口邊的這句話兒給生生打住,改為溫柔地問道:「有什麼事嗎?」

    昭慶一反常態地沒有掙脫他的懷抱,沉默了半晌,感到身體已恢復了些許溫度,才直截而簡潔地問道:「楚國怎麼樣了?」

    她身後的定王明顯地一怔,不由狐疑道:「你怎麼突然關心起政事兒來了?」

    昭慶隔了許久,才輕聲吐出幾個字,「我是楚國人。」

    定王聽了,卻是並不驚訝,反而嘴角微微上揚,將懷中的昭慶又摟緊了些,嘴唇湊近她玲瓏的耳廓,帶著一絲喜悅道,「你終於肯對我透露自己的身世啦!」他輕輕吻了下她的耳垂兒,想著昭慶的心兒終肯為他敞開一道縫隙,這是多麼難得,自己長久的努力或許已開始打動她!

    昭慶強忍住伸手揮開他嘴臉的念頭,只是側了側頭,避開他直接噴到自己耳邊的熱氣,「攸王仍是不肯派兵救援嗎?」

    「嗯!」定王將臉埋入她白玉般滑膩的頸間,悶著聲應道。

    昭慶的臉不由得紅起來,這個男人實在是可惡,這種時候也不忘了吃她的『豆腐』!

    不待昭慶掙脫,定王已見好就收地抬起頭來,「你還有家人嗎?要不要我派人潛入楚國將他們接出來?」

    有那麼一瞬,昭慶確信自己被他的貼心感動了……

    「不用了……」良久,昭慶垂下頭,聲音輕不可聞,「他們應該能照顧好自己……」

    「你確定?」定王輕輕扳過昭慶單薄的雙肩,將她精緻的臉龐完全收入自己的眼底,「楚國已連失了五座城池,情況很不好!」

    「什麼?」昭慶難以置信地驚呼一聲,雙手不自覺地抓緊了定王錦袍的前襟。

    定王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誰也沒想到,楚國這般不堪一擊,不過是短短幾日,就連楚王派來求援的使臣還未及離開……」

    他說不下去了,因為他懷中的昭慶已是面色鐵青、渾身發抖。

    「想想辦法,你快想想辦法……」昭慶回過神兒來,對正溫柔地將她放到屏風後軟塌上的定王哀求。

    定王伸出一隻手罩上她的額頭,又緩緩俯下身,沉默地親吻她冰冷的臉頰,良久,才低語道:「也不是毫無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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