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沙灘上遠比白天要寧靜,烏藍的海水輕觸沙灘,如情人的手,一次次貼近,一次次猶疑,月亮是細細的一芽兒,遠處的紅樹林成了深黑色的重影。
鄭微沿著酒店前的海岸線漫無目的地向前走,不時有嬉戲的孩子抱著游泳圈跑過,更多的是年輕的情侶,相擁在一起,你儂我儂。她停下腳步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回頭看,建築物的燈火已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林靜或許已經打完了電話,他下樓找不到她,應該會著急的,可鄭微不想立刻回去,她需要這樣一個地方獨自待著,好好喘一口氣。她把防雨的連帽外套鋪在沙灘上,席地坐了下來,揀起被海浪推上來的一塊尖銳的小石塊,隨手在平整的沙地上胡亂地劃。身後傳來了腳步聲,鄭微回過頭,看到了一個高挑而窈窕的身影,隨之而來的,還有讓她記憶深刻的RUH的香水味。她並不意外,只是無奈地朝著天空翻了個白眼,說:「你果然還是來了,有話跟我說是嗎?別問我怎麼猜到的,電視上都是這麼演的。真的不能有別的招數了嗎?」
RUH的主人也笑了,「這情節是挺膩味的,只是我們都不知道,誰是配角,誰才是真正的女一號。」
她把身上的披肩解了下來,像鄭微一樣將它鋪在沙灘上,「你介意我坐下來嗎?」
鄭微說:「沙灘也不是我的。但是,我覺得如果你有話說,應該找的那個人不是我,除了勉強算得上是同事。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連恩怨都不應該是我和你之間的。」
「對,我們本來就是陌生人。但是一個男人把你和我聯繫了起來。」她的口氣並不咄咄逼人,相反。就像一個跟閨中密友吐露心事地小女人。
「那你就應該去找那個男人,如果我猜得沒錯,你已經打電話給他了吧?況且,你大老遠地跟著來,帶著另外一個男人出現在餐廳裡。不就是希望讓他看見嗎,這個目的也達到了呀。你從我這裡入手是沒有用的,做決定地那個人是他,我什麼都幫不了你。」鄭微抱著膝蓋,看著身邊的這個女人。
施潔玩著潮水褪去後濕漉漉地沙子,一點也不介意塗滿丹蔻的漂亮的手變得髒兮兮的。她說,「鄭微,我就知道你在餐廳的時候也看到我了,我和林靜地關係你也不是今天才猜到的吧。」
「你和他以前的關係我管不著。至於現在,你打算像電視裡那樣,告訴我你們一直藕斷絲連。而且你還有了他的孩子嗎?如果是這樣,我會覺得很搞笑。而且會覺得你遠沒有我想像中那麼有腦子。」
「如果我真的那麼說呢?你敢說一點都不介意?」施潔挑高了眉。鄭微歪著頭想了想。「相比之下,我更相信林靜。」
海風吹得施潔披散的卷髮揚了以來。讓這個美麗而高傲的女人顯得有幾分落寞,她笑著對鄭微說:「你是對的。但是,你之所以那麼篤定,無非是吃準了林靜愛你,而我愛他,所以在我們三個人的食物鏈裡,你在最頂端,我在最末端,你有理由居高臨下。「我沒有對你居高臨下,你愛他是你地事情,但是幹嘛把何奕牽扯進來,他是有老婆的人,你根本就不喜歡他,為什麼還要利用他,破壞他的家庭!」鄭微想起韋少宜,莫名地就對施潔添了幾分不滿。
施潔把手中地沙遠遠地拋了出去,「我沒有逼他,是他自己願意跟我來的,就像林靜沒有逼我,而我偏偏願意跟他在一起,誰怪得了誰?」
「那你還浪費時間跟我說這些幹什麼?」鄭微開始不耐煩了。
「我只不過要你知道,鄭微,我輸了,但是並不是因為我不如你,而是人地心由不得自己把握。我兩年在一次商務宴請上第一次見到林靜,那時他還不是副檢察長。男人我見多了,但是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看上去溫厚淡泊,眼睛裡卻寫著征服欲,他笑起來地時候很好看,當他在桌子的另一端,隔著鬧哄哄互相敬酒地人朝我點頭的時候,我就開始愛他。潔說這些的時候,嘴角帶著多有若無的笑意,連眼神都是柔和的,這樣的神情鄭微多麼熟悉,多年前,那個站在宿舍的鏡子前,一遍又一遍打量著剛結束了初吻的自己的那個女孩,臉上不也有著這樣的光?這一刻,鄭微相信施潔對林靜的心,也許每一個愛過的人都是如此。
施潔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完全不理會鄭微的心緒變化,「那天,我主動問林靜要了他的聯繫方式。我自問條件並不差,身邊追我的人也不少,可我偏偏喜歡林靜對我不冷不熱的,我一次又一次想盡各種理由去見他,他對我笑一笑,我會開心很久,他隨口的一句話,我會想上一整個晚上,完全就像是個初入情的小丫頭片子。」
「後來林靜對你也這樣了嗎?」她不該問的,施潔的來意裡就帶著挑釁,鄭微自己不會完全相信她的話,可到底還是會介意。
果然,施潔冷笑道:「如果我說,林靜後來同樣也這麼愛著我,他現在對你說過的情話,做過的動作全部都在我的身上演習過,你還會繼續一付置身事外的表情嗎?」
鄭微沒有說話。
「害怕了?其實你不用擔心,男人的心都是硬的,只有在面對某些個特定的人時才會變得柔軟,我一直希望我是林靜的這個人,可惜不是。林靜一開始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告訴我,我很好,只不過不是他想要過一輩子的那個人。換而言之,他不愛我。不過我不在乎,只要他願意接受我。我可以等,等到他終於愛上我的那一天。我不相信還有誰比我更好,更愛他。我們在一起兩年,雖然沒有承諾,他也未必把我放在心裡,但偶爾會想到我。我已經很開心,覺得為了他什麼都是值得地。那時候,我明知道他在查何總的事,那是他升任副檢察長之後的第一個大案子,他需要這一次地成功來向那些不滿意他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的證明他地能力,說實話,何總待我不薄,可是我太想為我愛的人做點什麼……」
鄭微打了個冷戰,「所以你把中建的商業機密透露給林靜。而他也接受了?」
「他當然不屑於要求我為他做什麼,也許沒有我,何總在那種情況下遲早也是要倒台的。是我不想他那麼辛苦……」
「也就是說,林靜到底是沒有拒絕你的好心?」鄭微咬了咬牙。
「至少我把那些文件偷偷放了結地關鍵。人都是這樣。雖然知道自己一定可以達到目的。但是有捷徑的話,誰願意繞彎路呢?」
「你知道我最想說什麼嗎?你真蠢!」鄭微狠狠地說。施潔點頭。「我是蠢。他現在對二分下手了,你想必不會那麼幫他,因為你沒有愛他到不顧一切。不過不要緊,林靜不會在乎這個,相比二分的案子,我知道他更看重你,這就是愛和不愛的區別。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是在中建附近的一個西餐廳,那天我約了林靜一起吃飯,居然看到你跟何奕也在那裡,我跟何奕關係一直不錯,那個餐廳也是我介紹給他的,所以我也知道你就是跟他相親的那個女孩。林靜看了你很久,那天晚上,他送我回去,我邀請他上樓,他沒有答應。我猜一定是那裡出了錯,只是沒有想到居然是你!那次之後,他對我漸漸冷淡了,過了一段時間,我打電話給他,他剛從一個朋友的婚禮上回來,我說,我很想他,他卻說,施潔,我們散了吧,我找到了想要過一輩子地那個女人。鄭微,這個人是誰,你比我更清楚吧。」
鄭微想起了那晚在阮阮婚禮上與林靜的重逢,但是萬萬沒有猜到後面竟有這樣的故事。
「你可以繼續往下說。」
施潔看著海上忽明忽暗地漁火,「我在他身邊兩年,豁出了整個人整顆心來愛他,他不是我第一個男人,但是我一直把他當作最後一個,結果,他一句話就要散了。林靜是個說到做到的人,這我知道,只是到頭來還是受不了他地絕情,我哭過,該求地也都求過,不管我怎麼鬧,怎麼纏,他不生氣,也不肯回頭。不怕你笑話,我甚至試過用死來威脅他,他連到我家看看都不肯,只說,命是你的,請自珍重。他地心真狠!」
鄭微聽得有些出神,施潔嘴裡的這個人,是她完全不瞭解的林靜,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相信施潔說的是真的。
「後來我也想通了,也許他真的不愛我,所以我給他打電話,讓他再陪我吃一頓晚飯,就當為我們這兩年的交往一場做個結束。那天我等到很晚他才出現,但是他肯來,我已經很滿足,從見到他的那一刻起,我才知道編了那麼多理由,也只不過是我太想見他一面。我們一起吃飯,他從頭到尾心不在焉我都可以不介意,但是手機一響,他二話不說就要走……」
「於是你就潑了他一身的紅酒。」鄭微接著施潔的話說了下去。
施潔笑到眼淚都流了出來,「他果然是你了你那裡,可以把一個男人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感覺是不是很好?」
鄭微選擇了沉默。
「再也沒有人比我更蠢了,我知道他經常為了你經常出入大院,所以就不斷地去找何奕,希望他看到我跟何奕在一起,至少會有一點介意,一點點也好,這一次跟著你們來到北海也是一樣。但是他看到我的時候,一根本就不在乎我身邊的男人是誰,他只在乎我會妨礙你和他在一起。鄭微,我比不上你嗎?我比你漂亮,比你成功,比你愛他。惟一比不過的是,他愛你卻不愛我。」
要一個女人承認,深愛的男人心裡根本就沒有自己。該有多殘忍?鄭微別開視線,她太害怕這樣的絕望。就像又一次翻開了自己。
兩個女人靜靜坐在海邊,聽著潮汐地聲音,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愛情跟美貌、智慧、財富一樣,不是我們想要就可以得到的,真地。
末了。鄭微揉了揉酸脹的小腿站了起來,她對施潔說:「我有一句話,經常用來在最傷心地時候安慰自己,現在我把它送給你,很簡單:願賭服輸。」
施潔走了,鄭微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的盡頭,衣服口袋裡的手機已經震動了很多次,她接起電話,沒過多久。心急如焚的林靜匆匆忙忙地出現在她面前。
「不是說了別走遠嗎?電話為什麼不接?一個人在這裡多危險你知道嗎?這麼大一個人了,還像小孩子一樣不知道分寸!」他很少用這麼重地語氣對鄭微說話,但她知道。這不過因為關心則亂。
鄭微看著眼前這個為自己緊張不已的男人,他在另一個愛他的女人面前。何嘗不是郎心如鐵。林靜之於施潔。就像陳孝正之於鄭微,總有一天。她的阿正也會變成另一個微微的林靜。或許每個女人年輕的時候都曾遇到過她的陳孝正,然後才會找到林靜;而每一個男人都曾是陳孝正,當他終於成熟,就變成了林靜。
「微微,你是不是……」林靜眼裡的閃過一絲擔憂。
鄭微憨憨地笑著撓頭,「衣服太厚了,手機震動都沒有聽見。」
林靜看著她滿是沙子的外套,歎了口氣,脫下了自己地大衣裹住她,「你非得把每件衣服都弄成這樣嗎?」
鄭微嘻嘻地笑著又坐回她的外套上,仰著頭拽了林靜一把,他先是不肯,抵不過她故作無辜的表情,無奈地笑了起來,小心坐到她身邊。
她揀起剛才地石塊,繼續在沙灘上塗鴉,寫完了幾個大字,自己看著直笑,林靜湊過去一看,寫的無非是:林靜是壞蛋。
他笑著搶過她地石塊,在另一端也寫上:鄭微是笨
鄭微佯怒地拍打著他地肩膀,非要把石塊奪回來,無奈屈從於身高的差距,他抬起手,她怎麼都夠不著。林靜側身避過她地攻擊,順手抹去了多餘幾個字,只留下兩人的大名,然後在兩個名字之間加上了兩個字,末端是一個大大的問號。
鄭微忽然就不鬧了,她輕輕咬著下唇,手悄悄地背到了身後,還好夜色掩蓋了她的面紅耳赤。
林靜去拉她背在身後的手,被她泥鰍一樣躲開。他好像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嗯?」了一聲,鄭微知道他是在尋求她的答案。
正在彆扭間,又一波海浪撲過來,林靜拉著她退後幾步,等到浪花退了下去之後,剛才在沙灘上留下的痕跡已經消失無蹤。
林靜有些失望,鄭微卻順理成章地賴皮,「噢噢,剛才你寫什麼,我沒看見,肯定是罵人的話,算了,不跟你計較了,我好累,回去吧。」她拖著他的衣袖往回走,他卻一步也不肯動。
就在鄭微打算繼續貧嘴矇混過關的時候,林靜卻不期然地單膝跪了下來,鄭微嚇了一大跳,「這是……是干……幹什麼?不要嚇……嚇……嚇我。」
林靜反手握住她的手腕,「這樣你看見了嗎?」
她掩耳盜鈴地用慌慌張張用另一隻手摀住眼睛,卻忘了塞住耳朵。
「我是很認真的。微微,你嫁給我吧,這句話我只說一次,但是我會一輩子照顧你,給你幸福。」半跪在沙灘上的林靜抬頭看著鄭微,她仍舊是單手摀住眼睛,什麼也不說。他等待了一會,終究按捺不住心裡的忐忑,強行將她摀住眼睛的手拉了下來,那隻手的手心卻是濕的。哭了?為什麼?」他沒想過她會在這個時候哭泣。
他求婚的宣言一點創意都沒有,但是鄭微沒有想到,同樣一句在港劇韓劇裡聽到爛熟的對白,當主角換成了自己,那種震撼簡直難以言喻。這就是一生一世的承諾?這就是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大的讚美?她想鎮定一點,眼淚卻不太中用。這曾經是她從小時候起最大的夢想啊,人生若能如初見,讓他們回到當年的小飛龍和林靜,該有多完美無缺。
她想起了那雙深黑色的眼睛,想起籃球場上圓滿無缺的月亮,想起施潔臉上的絕望,想起了林靜的媽媽孫阿姨……她如果伸出了手,就不會允許自己回頭。
鄭微說:「對不起,林靜,太突然了,我沒有準備……」
林靜的臉色微微變了,他從跪下來的那一刻起,心裡都一直忽上忽下地,他最不喜歡做沒有把握的事,但這一回不得不讓自己賭上一把。鄭微的回答讓原本沒底的一顆心開始發涼。
「你的意思是……」他試著讓自己的喉嚨沒有那麼發緊,不到最後一刻,他不會放棄——不,應該說,即使她拒絕,也未必是最後一刻。
鄭微流著眼淚微笑,「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是個好妻子,但我願意試。」
她在林靜喜出望外地擁抱中抬頭,透過朦朧的淚眼看到那彎上弦月,月亮只有一夕如環,夕夕長如,何況是人?那就一輩子吧,大多數女人都沒有嫁給最刻骨銘心的那一個,她得到了林靜,並非不愛,何須傷感?
一起走回酒店的路上,鄭微說,「林靜……」「嗯?」他的手抓得太緊,鄭微的掌心帶著點疼。
「我是不是應該收到一個戒指?」
他笑了起來,「出來的時候走得太急,忘在房間裡了。」
「還有,你剛才的表現真的很土。」
「我也是第一次,沒有什麼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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