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霄節剛過,學校就開了學。大學的最後一個學期,找工作成了畢業生生活的關鍵詞,隨著身邊同學一個個簽約的消息傳來,那種大學畢業前夕特有的躁動氣氛也白熱化了。
鄭微她們宿舍裡第一個簽下就業協議的是何綠芽,她選擇了回到家鄉所在縣份的一個機械職業技校做老師,這樣一來,就終於可以跟她畢業分配回原籍的男朋友團圓了,對於她這個決定,其他幾個舍友私下也不無惋惜,她的成績不錯,再等下去未必找不到更好的單位,尤其是黎維娟,口口聲聲埋怨她傻,大家都削尖了腦袋往大城市裡擠,偏偏她要回到那個窮鄉僻野去,不過正如阮阮說的,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各人有各人的人生,未來孰喜孰悲,誰有能預言。卓美對找工作一事倒不熱衷,家裡自會為她安排妥當,用她的話說,找不到工作就乾脆找個人嫁了;朱小北一心一意考研,她說,社會太複雜,像她這樣雪白的人,能拖一天進入那個大染缸就是一天;黎維娟倒是經常為了找工作的事跑得風風火火地,有一次鄭微看見她明擺著宿舍的電話不用,偏偏跑到樓下的IP電話亭聯繫工作的事,不無好笑地對阮阮說:至於嗎,防賊似的。阮阮置之一笑。彼時黎維娟在學校已經有個研二的男友,大概在今後的選擇上兩人意見存在分歧,她毫不猶豫地慧劍斬情絲。分手的時候倒也傷心了幾天,朱小北說她,何必呢,有什麼兩人一起熬過去不就沒事了?她神情悲慼,說出的話卻大義凜然:大學生活寂寞苦悶,陪著走過一段就罷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分道揚鑣是最好的選擇,反正他們也不過是順應了大四分手潮而已。
鄭微問得最多的就是阮阮今後的去向,其實阮阮成績那麼好,不繼續深造是有些可惜的,然而她志不在此,她說她是個胸無大志的女人,並不想成為什麼學者和女強人,讀書到這裡,覺得已經夠了,那就到此為止,她只希望以後的生活能夠簡單快樂一些。她告訴鄭微,她跟世永私下約定,兩人都不回原籍,世永在市的實習單位對他的表現相當滿意,有意在畢業後正式簽下他,這麼一來,阮阮就必定會在市找工作,從此跟世永一起在市定居。阮阮說,他們這也是逼不得已,趙世永的家裡過於強勢,只有遠離他們,天高皇帝遠,才能得個安寧。
鄭微不無傷心,她說:「阮阮,我真想跟你在同一個城市工作,有什麼事,都能第一時間找到你,然後我們還想以前那樣一起逛街、吃飯。」
阮阮笑她,「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我跟世永在一起,就像你捨不得你的阿正。何況G市和市相鄰,現在通訊和交通都這麼便利,我們想見對方,不是隨時都可以的事嗎?」
「可是你確定趙世永能夠順利簽在市,我是說,他家裡會不會早有安排,他又是那樣一個乖乖牌。」鄭微對阮阮的事依舊有些憂慮。
阮阮遲疑了一下,還是堅定地說:「他答應過我的,我相信他。」
就這樣,在後來的日子裡,阮阮以她的無可挑剔成績和綜合素質順利簽下了市一個建築設計院。鄭微和阿正也一起在開學後不久參加了中建的初試,雖然中建依舊對他們說等待通知,但她對自己的表現相當滿意,堅信自己和阿正都能夠順利經過複式,然後一路過關斬將,成功拿下中建。
說起來也奇怪,畢業班的課程越來越少,陳孝正卻似乎越來越忙,他不再像以往那樣跟鄭微天天混在一起,很多時候,身為女友的鄭微也搞不清,他究竟在忙些什麼,偶爾兩人一起吃頓飯,他也是行色匆匆,心不在焉,鄭微知道問他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只得自行將他的症狀歸類為:畢業生間歇性綜合症。她想,只要過了這段時間,一切都會好的。
話雖如此,有時想跟他說說話,一時間又找不到人,她是急性子,終於難免在見到他的時候大發脾氣。陳孝正似乎也有些內疚,安慰她之餘,鄭重答應她過幾天正好趕上兩人都沒課,要好好陪她,她想去哪裡都可以。
鄭微提出要去動物園,理由是她在G市四年,還從來沒有去過動物園。陳孝正笑她小孩子脾氣,但仍然願意陪她一同前往。四月的南國城市,花開似錦,兩人下公車走了一段,陳孝正見她額上似有細細地汗珠,便提出去到前面給她買瓶水,鄭微變戲法地從自己身上的背包裡掏出兩個裝得滿滿的礦泉水瓶,得意洋洋地說,「看,我早料到會有用到它的時候。
陳孝正接過她遞來的水,詫異地笑,「你就背著兩大瓶水走了那麼老遠的路?不沉嗎?難怪你汗流成這樣。」
她是個懶人,過去出門時帶把遮陽傘都嫌沉,現在這樣的確不像她的風格。她聞言眉飛色舞地說,「這你就不懂了吧,一瓶水好歹要一塊錢吧,我這麼一來,不就節約了至少兩塊錢嗎?錢就是這樣一分一分地積攢下來的,我現在連逛街都不去了,得把錢留到五一去婺源的時候再用,到那時大玩特玩一輪,才叫過癮呢。」
話是這麼說,擦汗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咋舌,傻傻地笑,「說實話,真有點沉。」
陳孝正二話不說把她的包背在了自己肩上,他喝了一口水,其中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動物園的門票二十塊一張,頗讓鄭微心疼了一陣,不過園裡那些可愛的大小動物立刻讓她覺得值回票價,她一會喂喂猴子,一會逗逗小鳥,開心得像個孩子一樣,連帶陳孝正也跟著她一路笑個不停。
經過水族館的時候,他們本想進去,被門口的值班人員攔住才知道這裡是要另收門票的,鄭微死死地盯住宣傳海報上的可愛的海豚和海報,流連著不肯離去,不過想起每人十五元的票價,還是狠下了心拉著陳孝正離開,嘴裡還安慰自己,「這有什麼好看的,這有什麼好看的。」
她使勁向前走了幾步,才發現她拉著的阿正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他鬆開她,自己走到買票的窗口給她買了張門票,塞到她手裡,笑著說,「你一個人進去看看吧,我家附近臨海,這些我都不喜歡,我在門口等你就是了。」
她搖頭,「不行,我一個人進去有什麼意思,你快把票退了,要進我們一塊進,要不就都不進。」
她拗起來的時候,要說服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兩個固執的年輕人為了這張門票在海族館的門口爭執了好一會,最後是賣票的老阿姨見他們兩個年輕人怪讓人心疼的,今天又不是週末,四周冷冷清清的,一個人也沒有,就做主讓他們別聲張,兩個人一塊進去吧。
鄭微恨不得衝上去用力地親那胖胖的阿姨一口,最後還是諂媚地恭維了一句,「阿姨你心真好,難管那麼年輕漂亮。」逗得那阿姨笑逐顏開,連忙揮手讓他們趕快進去。
一天下來,兩人玩得心滿意足,回去的時候坐在公車上,鄭微累了,就*在阿正的肩膀上,開心地歎息,「好久沒有玩得那麼盡興了。」良久,她聽到身邊的人輕輕嗯了一聲。
有什麼感覺能夠比疲倦之後依偎在愛人的肩頭更加美好?鄭微的心裡在彈奏歡快的樂章,滿足而安詳地倚在他的肩上昏昏欲睡。半夢半醒的時候,她察覺到他撫了撫她的頭髮,然後輕輕地觸了觸她撲閃如蝴蝶的長睫毛,沉浸在溫馨和甜蜜之中的鄭微忽然覺得這一幕似曾相似,是了,四年多前,十七歲的她也是在這樣搖搖晃晃的公車上,感覺到心儀的男孩落在她眼睛上的輕輕一吻,那個時候的小飛龍,心中的竊喜如小鳥一樣振翅欲飛,她以為沒有人比她更加幸運,以為自己什麼都會心想事成,然而,接下來等待她的卻是那個人不告而別的遠渡重洋,還有長長的離別。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在最快樂的時候最害怕地想到離別,她忽然緊緊抱著阿正的胳膊,喃喃地說,「阿正,你別離開。」
他似乎嚇了一跳,反應如此吃驚,「微微,你剛才說什麼?」
她對自己突如其來的神經質感到不好意思,「沒說什麼,就忽然害怕你會不見了。阿正,你答應我,別讓我再等你,我怕我沒有足夠的勇氣一直等在原地,更怕我們走著走著,就再也找不到對方了。」
他沒有回答。
那天晚上,宿舍裡熄了燈,鄭微躺在床上才忽然聽見黎維娟喊了聲「哎呀」,她說,「鄭微,我忘了說,今天早上你剛出門,就有一個男的打電話來找你,我說你不在,他就問我知不知道你去哪了,我說好像是跟男朋友出去了吧,他『哦』了一聲,就沒再說什麼了,也沒留下名字。你知道是誰找你嗎?」
「誰呀?」鄭微一臉迷茫地看著蚊帳的頂端,「該不是老張吧?」老張畢業大半年了,還是會不時打電話來騷擾一下小鄭微。
黎維娟笑了,「哪能呀,老張那破聲音我還能聽不出來,今天打電話來的那人,說話多有禮貌呀,我敢說我沒接過他的電話,快跟姐姐說說,是不是又有了什麼好的資源,要有的話,別忘了姐姐現在單身,可千萬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鄭微疑惑地說:「問題是我也不記得我認識這麼個人呀,算了,真有事的話還會再打來的。」她想了想,依舊沒有頭緒,便把這事拋到了腦後。
同樣的時間,男生宿舍裡,陳孝正也沒睡,他在自己的桌子上,給那座小屋模型完成了最後一道工序,他看著它,這是他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做出來的心血之作,可是,現在就連他自己也不相信,這個小屋可以庇護他的愛情,讓他們免受風吹雨打。
他忽然想起了曾毓那天跟他說的話,她指著學校正在動工的多媒體大樓,說,「看見了嗎,那些帶著安全帽的人,除了民工,還有一些人跟你我一樣,大學幾年,學建築出身,這個社會就是那麼現實,不管你多有才華,沒有關係和背景,你一樣得在工地上熬,當然,也許有一天你會熬出頭,但是這一天會是什麼時候呢,也許一兩年,也許三五年,也許更長……誰知道?所以,阿正,你要想清楚,不是所有的路走錯了都能重來。「
現實就是這樣殘忍的東西,它總在你不能察覺的時候,一點一點摧毀你的信仰,摧毀你以為自己可以給出的承諾。什麼是長大?當一個孩子知道鑽石比漂亮的玻璃球更珍貴的時候,他就長大了,他比任何小孩都要更早地明白了這個道理。
他愛的女孩,是那樣的天真無邪,她愛那些充滿小情小趣的一切事物,不知愁為何物,她是勇往直前的玉面小飛龍,她的男人,應該給她最廣闊的那片天。而他呢,他只有一片殘破的屋簷。當然,只要他願意,他相信她會一直守在他身邊,不離不棄,然而當愛情的甜蜜消散之後,在生活的消磨中,她會不會因他而變成一個現實而憔悴的婦人?他打了寒戰,如果有這一天,他會恨他自己--他更怕那一天來臨時,他會恨她。
媽媽的話句句殘忍,然而她是對的,他的選擇從來就是在自己和鄭微之間。他看著自己的手緩緩將小屋一塊塊拆得支離破碎--其實選擇早已在他心中。
五一前的火車站提前十天售票,臥鋪票並不好買,鄭微在人潮湧動的火車站排了一下午的隊,一無所獲。最後她還算機靈,想起了已成為社會人士的老張,老張這傢伙一向八面玲瓏,三道九流的人都認得不少,鄭微一個電話打過去,他滿嘴應承下來,不到兩天,還真給她弄來了一中一下兩張G市到南昌的硬臥票。只要到了南昌,那就是她小飛龍的地盤,該怎麼樣轉車去婺源,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鄭微手裡捏著剛從老張手裡弄來的火車票,樂顛顛地跑回宿舍,一邊推開門,還一邊哼著:「我得意地笑,我得意地笑。」
「喲,這麼早就把蜜月旅行的車票弄到手了?」朱小北一看到她那個眉毛眼睛都在笑的模樣,忍不住打趣。
「那當然,我不但票弄到手了,就連七天的行程都安排好了,我要帶著他進婺源,上廬山,讓他見識見識我們江西的大好河山,當然,還有順便拜訪一下我爸我媽,也就是他未來的岳父岳母。」鄭微一點也不怕羞地回應。
阮阮也笑她,「都說你們江西人一會讀書,二會養豬,是該讓陳孝正見識一下。」
鄭微心情好,大度得很,揮揮手表示不屑跟她們計較,一屁股坐到電話旁的凳子上,「我得先打個電話給阿正,告訴他票已經到手了。」
電話剛撥了一半,宿舍門被人一把推開,鄭微不悅地看過去,黎維娟一臉是汗地衝了進來。
「發哪門子瘋呀,快畢業了,連帶不走的大門也要摧毀是不是?」朱小北說。
黎維娟卻一付火燒屁股的模樣,「我懶得跟你們磨牙,鄭微,出大事了,我聽說了一個恐怖的消息……」
「嗤,你哪天沒有勁暴的八卦傳聞呀?」聽了四年,鄭微對黎維娟的「江湖傳聞」已經失去了興趣,繼續撥她的電話。
黎維娟一手按在電話上,「我說你呀,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我剛才在學生會得到的可*消息,全校僅有的兩個公派留學名額你們家陳孝正就佔了其中之一,聽說去的是美國,簽證都下來了,他可真有出息,這麼大的事瞞得密不透風,你這傻瓜還蒙在鼓裡吧?」
鄭微愣了愣,撲哧一聲就笑了,「我說你呀,那些小道消息越來越沒譜了啊,我前天才跟他一起吃的飯,他還跟我說起去婺源的事呢。黎大師,你少來啊,拿這個忽悠人可有點過火了。」
黎維娟這回真急了,指著鄭微的鼻子就說,「說你傻你還真傻,這事能開玩笑嗎,別說院裡,這消息就是系裡的學生會都傳遍了,你愛信不信,別到時沒地方哭去。」
「你胡說!」鄭微也賭氣地站了起來,「他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事,我當然信他。我是他女朋友,他的事我還能不知道?」
「你……算了算了,是我多事,好心被你當成驢肝肺。你要不信,就去當面找他對質。」黎維娟頓足。
「去就去。」鄭微是想到什麼就立刻付諸行動的人,話音剛落人已跑到門口。「等我問清楚了他,看你們還怎麼嚼舌根!」
她關門的聲音又重又急,震得阮阮和朱小北面面相覷,阮阮忽然說了聲,「糟糕。」朱小北立刻會意,當下瞪大眼睛,「媽呀,該不會出事吧。」兩人二話沒說就跟著跑了出去。
下了樓,朱小北拉住阮阮,「你說我們要不要往那些湖邊、水庫什麼的地方去找呀,她該不會一時想不開……」
阮阮立刻打斷她的話,「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些,你往我們院裡的自習室方向去,我到陳孝正宿舍附近看看,你記住,看看就好,沒事我們就回來。」
「知道知道。」朱小北應著,兩人分頭行動。
阮阮沒猜錯,鄭微是往陳孝正宿舍的方向去的,她走一陣,跑一陣,上樓的時候迎面遇上了同班的男生,招呼也不打就直奔他住的地方。
她推門進去的時候,他站立在自己的床前,背對著她,彷彿在收拾東西,他的腳下是一個大大的皮箱。
他是聽到她急速奔跑後的喘息聲才回過頭來的。「微微?」他起初有一絲驚訝,很快面色平緩如常,「你怎麼來了?」
「我忽然想來看看你。」她單手撫胸,試圖讓自己的呼吸平緩,「阿正,你該不會是這麼早就收拾去婺源的行李了吧?」
他轉過頭去繼續整理東西,她走到他身邊,笑著說,「你知道嗎,剛才我從黎維娟那聽說了一個笑話,她居然說你就要出國了,而且又是美國,哈哈,你說好笑不好笑?」
陳孝正靜了靜,忽然扔下手中的東西,回頭抓住她的手,「微微,你先跟我來,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她一言不發地任他拉著自己下了樓,來到男生宿舍附近的籃球場,午休時間,籃球場空蕩蕩的,只有他們和風聲。
他站定,鬆開她的手,深呼吸,「微微,對不起。」
「為什麼要對不起,你是不是又做壞事了?」她像往常那樣看著他笑得一臉燦爛。
有一剎那,陳孝正覺得自己的心都抽緊了,他以為自己沒有辦法把剩下的話繼續說下去,原來他畢竟自己想像中堅定,「她們說的都是真的。我以為我可以陪你去婺源,沒想到簽證下來得那麼快。」
「她們?你指黎維娟說的那些話嗎?阿正,愚人節已經過了二十天多年,你還玩這個?」她拖著他的手,依舊愛嬌地微笑。而他只是低著頭,一直低著頭,忽然害怕看到她此刻的笑容。
終於,她鬆開了他的手,帶著點茫然,如同囈語一般地說,「那麼說,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我想了很久,但總是找不到一個辦法,能讓你不那麼傷心。」
「我不傷心。你瞞著我,直到再也瞞不過去才承認,這樣我就不會傷心?陳孝正,這是什麼邏輯?」她不爭氣的眼淚又開始在眼睛裡打轉。
不能哭,她絕對不能哭,如果淚水掉下來,那就等於承認了悲傷已成定局,她不要這樣的定局,所以她看著天,不知道眼淚能否逆流?
「我說過,我的人生是一棟只能建造一次的大樓,所以我錯不起,微微,哪怕一厘米也不行。」
是誰說的,薄唇的男人生性涼薄殘酷?
「所以你現在才幡然醒悟,及時糾正你那一厘米的誤差?公派留學,我喜歡的人果然是最有出息的一個。只是我不明白,你的前途跟我必定是不能共存的嗎?即使你一早向我坦白,我未必會阻撓你。是不是因為,你的藍圖裡從來就沒有我?」
他不說話,於是她吃力地推搡著他,「解釋,你可以解釋,我要你的解釋……」她的聲竭力嘶到頭來卻變成哀求,「阿正,給我個解釋,說什麼都行,就說你是逼不得已,或者說你是為了我好,說什麼我都接受。」
他握住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微微,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人首先要愛自己。我沒有辦法一無所有的愛你。」
「所以你要愛回你自己?」
「可能說出來你永遠不會理解,我習慣貧賤,但沒有辦法讓我喜歡的女孩忍受貧賤。」
「你就認定了跟我在一起必定貧賤?為什麼你連問都沒有問過我,也許我願意跟你吃苦。」
「但是我不願意!」他的語調第一次有了強烈的情緒起伏。
話已至此,鄭微,但凡你有一點骨氣,你便應當拂袖而去,保不住愛,至少保住尊嚴。
但是這一刻的鄭微對自己說,如果我挽不回我的愛,尊嚴能讓我不那麼傷悲?
所以最後的一刻,她終於收拾了她的眼淚和憤怒,「阿正,你等我,我回去跟我爸爸媽媽說,然後我考托,去跟你在一起,最不濟,我還可以等。」
他看著她,說,「不不,你別等,因為我不一定會等。」
阮阮終於走過來的時候,陳孝正已轉身離去,她拉著鄭微的手,「微微呀,我們走。」
四月的天,清明後的時節,天邊來了烏雲,天色就迅速地就暗了下來,風捲起沙塵,輕易地迷了眼。
鄭微掙開阮阮的手,「你看,起風了,我怎麼一點都沒覺得冷?」
這是她選擇的道路,她選擇的男人,所以也是她選擇了一個人站在這樣的風裡,冷,也不能吱聲。
阮阮伸手擋住風沙,「天太黑了,我可以假裝看不見你哭。」
鄭微搖頭,「我不哭,阮阮,我願賭服輸。」
大學四年,鄭微習慣了別人的眼神,但是她還是第一次讓自己去適應那些嘲笑中帶點同情的眼神,眾人矚目的一對,郎才女貌的佳偶,末了,不外乎曲終人散的結局。
她照吃照睡,偶爾也被朱小北並不好笑的冷笑話逗得開懷大笑。有什麼辦法,在操場上告別他的第二天,一覺醒來,她覺得天都塌了,可是推開窗,大雨過後的天多麼晴朗,窗前走過的人們忙碌而表情各異,或許是悲,或許是喜。這個地球不會因為一個人徹底的傷了心而改變它的自然規律,她在夢裡無望到不相信再有天光,次日太陽一樣升起,生活依舊繼續。
實在撐不下去的時候,她一個人偷偷在被子裡給媽媽打電話,電話一接通,那邊就傳來了低至無聲的悲泣。林伯伯的身體本來就不好,情緒上的激烈起伏和事業上的打擊讓他死在了了一個星期前的一天。他死的時候仍然是他妻子的丈夫,一個有婦之夫。縱然他生前給了鄭微媽媽多少承諾,鐵了心地離婚,然而當他死後,她連進入靈堂看他一眼也成為奢望。死亡讓林靜的媽媽孫阿姨在這場持久戰中取得了勝利,她終於完美的捍衛了她的婚姻,再也沒有人能奪走她的丈夫。
鄭微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結束了和媽媽的通話。幾天之後,她收拾行裝,揣著兩張火車票,前往她一個人的婺源。火車開動的時候,她不敢仰望天空,如果他在雲端此刻俯視,會不會低頭尋找那個他曾經允諾過要跟她一同到達的地方?
李莊村口的大槐樹,就像她夢中一般枝繁葉茂,老態龍鍾,它不知站在這裡多少年,見證了悲喜,見慣了離合,那種看透世態的沉默和木訥莫名地撫慰了鄭微的感傷。
向遠--鄭微在村裡用十五塊前請來的當地嚮導,盡職盡責地陪在她的身邊。這個有著狐狸一般笑起來瞇成一條線的女孩告訴她,村口的老槐樹多少代以來,都是這一代生活過的男女愛情的見證,他們在樹下相會,在樹下祈願,或許也在樹下別離……就在昨天,還有個城裡人,按照亡者的遺願,把他父親的骨灰灑在了大槐樹腳。
鄭微想起了那個故事,出軌的男人死前把房子和遺產留給了妻兒,卻把最愛的一片樹葉贈給了他愛的女人。愛情的份量,也不過是一枚落葉和死後的塵灰。
她請向遠幫了個忙,在老槐樹的樹腳掘了個不深不淺的坑。向遠欣然應允,她答應掘坑的代價是二十塊人民幣,不過她說,如果鄭微給她五十塊,她願意代她好好守護這個坑裡的東西。
鄭微覺得這是筆划算的買賣,於是她在老槐樹下,終於一點一點地埋葬了她的《安徒生通話》和木頭小龍。站在山巔的時候,她俯視山下的老槐樹,聽見向遠遙遙對著山那邊喊,「我要發財!」
她也把兩手聚攏在嘴前,用盡所有的力氣喊到:「美國,萬惡的資本主義國家,把我的男人還給我……」
遠山回音:「發財……發財……還給我……還給我……」
她跟向遠一起沒心沒肺地笑得前俯後仰,然後,在這個她夢想到達的地方,在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面前,二十二歲的鄭微終於淚流滿面。
(上部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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