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花青離傳之刺客傳奇 刺國 五十七章 報君黃金台上意(八)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唐]李賀《雁門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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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風吹襲,一彎可憐的月亮在雲層中隱現,整個大地被白雪覆蓋,彷彿又回到臘月寒冬。青離立在一個高坡頂尖的大白石頭上,月光斜籠著身體,顯出大理石一樣的光澤。

    她對面的人黑袍白馬,相貌堂堂,一雙狼眼直盯著她,裡面卻說不上是憤怒還是悲傷。

    青離也直盯回他,也許是她不夠小心,也許是他恰好留了意,竟又追來。

    「去哪裡?」達延看著她的眼睛,問。

    「回明國。」

    「回明國哪裡?你不是說家人都沒了麼?」

    青離一怔,這確實問住她了。飛花樓,已經沒有姐姐,甚至沒有小沐,沈家,被她傷得還不夠深麼?

    所以沉默了許久後,她答道,「跟你沒關係。別阻著我。」

    「我不想攔你……不然,也不會一個人來。」

    這答案倒是出乎青離的預料,細看一下,果然,只有他一個人,重傷未癒的人。

    但她依然不敢放鬆,手下死死按著腰間的刀柄。

    「阿爸的樣子……我都記不得了……」達延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這樣一句,眼神落向空茫的天空。

    「但不知怎麼,看見你那天,記得特別清楚……」他沒理會青離的迷惑,自顧自說下去。

    「一個在麼麼手上……小白皮襖……一個在察合手上。」

    青離反應過來,這說的是他小時的事,麼麼是蒙語口語,生母的意思,察合是人名,大概是乳娘之類。

    「我想看一下你們,可沒人理……抱得很高,跳啊跳也看不到臉……」

    「你一隻手垂下來,特別小,很胖,在我眼前晃……」

    「麼麼在跟個漢人說話,我聽不懂,但知道你們都要看不著了。」

    「我就把那狼牙綁在你手上……」

    「漢人包你倆在黑邊的袍子裡,走了。」

    「麼麼蹲下來親我一下……臉在光的背後,看不清楚……然後轉身……一次都沒回頭。」

    這些斷斷續續的話卻交織出一幅如在眼前的畫面,青離鼻子突然一酸,那種最後一個親人也挽留不住的無助感覺,沒人比她更明白。

    「那時,我想……長大就好了,長成山一樣高的男人,就能看到你的臉,也不會讓人把你帶走……卻原來……」達延抬起頭苦澀地笑笑,後半句說不下去。

    「你想走就走吧,我保護不了在乎的女人,但不會要她陪葬。」他最終落下這句話,撥轉馬頭,向大隊的方向回行。

    雲層此時撇開月亮,極淡的黑影在雪地上拉得細長,馬蹄印的間距漸漸由細碎到慢慢放開。青離看著達延的背影,突然想起來,她心裡還有一個解不開的疙瘩,於是扯開嗓子大吼了一聲,「回來!!」

    出於意外,達延的身影一激靈,扭回頭疑惑地看她。

    「我有話問你!」她不知怎的,說話像有些氣沖沖地,「你把我許給哪個王爺領主了?」

    達延先是一愣,而後笑起來,這兩日來難得的燦爛,問,「你不知道為何打仗麼?」

    高處的女子遲疑地搖搖頭。

    「亦思馬因來下聘,讓我臭罵回去了。」他看著她,瞇起狼眼答道。

    青離呆住,心裡五味雜陳的感覺好像煙花一樣噴出來。

    原來是這樣,他沒有把她給別人。

    而且,這樣說,這場戰爭是因她而起的……

    屍橫遍野,血染江河,被多少人詛咒的戰爭是因她而起的。

    她應該低下頭去深深惶恐,實際上,她也確有內疚。

    但更多的,是一種滿溢的幸福感……

    或許每個女人心底,都想做一回禍水。

    因為那證明你夠紅顏……

    達延回轉來,很近地打量青離。她是那種月光下比日光下好看數倍的女子,白日過於蒼白的肌膚顯出象牙般的質感,煞氣過重的眼睛也被中和得略有溫柔,月光更放大了她那獨有的冷澈氣質,此時立在高處,長髮海浪一樣翻飛,美得那麼不可一世。

    「老賊與我是大仇,怎麼會把這麼好的妹妹嫁給他。」他過來拉住她冰冷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歎息道。白馬彷彿知道主人心意,也戀戀不捨地去叼青離的袍襟。

    他要的是妹妹,不是蒙古公主。這就夠了,足夠讓青離做一個令人驚訝的決定。

    「喂,知道柳不恕麼?」她看著他,突然說道。

    達延顯得有些奇怪,搖搖頭。

    「你會知道的。」青離把手抽回來,全身一陣亂掏,實在沒有信封,便掏出張白紙遞給他,「寫上你想殺的人的名字,折起來給我。這人三個月之內,會從世界上消失。」

    五千兩她不打算要了,反正這強盜也是去搶。

    「我不信薩滿。」達延古怪地看著她。

    「我比你們薩滿靈多了。」青離詭異地笑,「你寫了,我就不走。」

    於是達延眼睛裡閃出光來,咬破尾指,認真地寫了亦思馬因的名字給她。

    青離快活地笑,接過來收進懷裡,自言自語道:「刺人者誅,刺國者諸侯!」

    就像她看不懂蒙古字,達延也在納悶什麼「豬」和「豬猴」,但他也快活地笑,因為青離從石頭上跳了下來,與他並馬而行。

    達延原來的黑馬殘廢了,這次的白馬是年輕牝馬,似乎與青離的小栗馬情誼深厚,走著走著總去耳鬢廝磨,青離開始還吆喝硬拉,後來也不管了,整個人就跟白馬的主人蹭來蹭去。

    並行間,她瞇起眼睛看達延,覺得自己並沒有昏頭,而是看得很清楚:

    每顆心的深處,都有最期待最渴求的東西,化作一個妖媚的幻影,睥睨而蠱惑地勾引著自己的主人。

    當人以為自己愛上什麼人,其實是愛上心中的幻影。不然,世上何來「原來你是這樣的人」、「我當初怎麼沒看清楚」的說辭?

    從小在世上全無一個血親,妻子的身份更像恩人,寵妃曾經無情地背叛。達延的幻影,無疑是一個可以放膽地單純地去愛的人。

    妹妹是這個人可能在現實中存在的一種形式。

    如果拿著狼牙的是男子,裡頭又會扯有汗位權力的糾紛。

    可就那麼巧,出現的是她。

    一個突如其來、嬌弱纖細、倔強聰敏、仙姿殊色的女子。

    於是便有三分驚喜、五分保護、三分征服以及一分因不能得而倍加誘惑的情慾,織成一片十二分的迷戀。

    但幻影就是幻影,當他知道最下面支撐的事實會像泡沫一樣破碎,迷戀會變成什麼呢?

    青離笑,為何自己已經看得這麼清楚了,還是繞了進去。

    不過,她不管了,高高昂起頭,高亢鏗鏘的詩句抑揚頓挫地從喉間飛出: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達延默默地歪頭看她半天,輕聲道,「不懂,但是好聽。」

    青離笑著,他不會明白,這是多麼幸福的詩句,看前頭,滿以為會落在什麼家國、大義,不想,末句轉起,為著的只是你一個……這個理由就夠了。

    於是她越發得意,聲嘶力竭地像狼對著月亮那樣長嘯,天高野曠,清脆的女聲傳得極遠: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五十七章報君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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