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多蟻陣先排
——聲律啟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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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也綰帶,成也綰帶。
這是柳青離發現自己和雲舒二人被兩隻水桶一樣纏掛在斷崖上橫生出的一根大木枝丫上的第一個想法。
然後她看到沈雲舒的眼睛,旋即感到臉上火燒火燎地燙。
羞愧難當,既為愚蠢,也為恩將仇報。
她就這樣默默用餘光看著沈雲舒由驚恐轉回正常,去細細解開那繩結,並往樹下移動,她不知該說什麼好,也沒臉再同他說話。
直到他從下面伸手說:「小心下樹。」
這人是嚇掉魂了,撞到頭了,還是本來就有病?
「是我推你下來的……你不會不知道吧?」
「我記性哪裡那麼差。」
「你不恨我?」
「挺恨的。」
「…………」
「不過算了,其實有一瞬間我也這樣想過,扯平了。」
「你只是想想。」
「說明我沒你果斷。」
青離失笑。
沈雲舒扶她落地站穩,目光落向茫茫而幽暗的遠方,長長歎了口氣,「你可知道於少保?」
「於少保無罪有功,心如日月,世人誰不知?」
「那你可寬宥下令殺他之人?」
「不打算。」
「好大膽子的小姑娘。」沈雲舒愴然笑道,「可不寬宥,你又打算如何做呢?」
青離無語,如果讓她現在站在當今聖上,也就是後世所稱的明英宗面前,只有兩個人面對面,並無其他掛礙,只為那大清算中罹難的父母,她手中的利刃,會飽飲鮮血嗎?
身後能謚「英宗」的皇帝並不多,史載,朱祁鎮復辟後,任賢能,廢殉葬,「無甚稗政(壞政策)」,同時,也算有情義之人,對為他擔憂哭泣而變得病殘醜陋的錢皇后不離不棄。
柳青離此時自然不可能知道後世評價,但她心中未嘗不清楚,北地蒙塵、南宮幽閉的八年不是白過的,目前的皇上可說勤政愛民,若換一個,還不知世道是什麼樣子。
那從天上跌落塵埃的八年中,他的心情又是如何?如果他不處理當初擁立景泰帝的人,這重生般的機會,又是否會被打碎?
不是沒有可能。
即使九五至尊,有的時候,想要好好活下去,都那麼身不由己。
一聲歎息……-
二人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好在都沒受什麼大傷,夜觀北斗、日看樹蔭,細辨方向,終於在第二個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刻,眼前出現了巍峨的城門。
他們翻過的是秦嶺東部餘脈,今在河南省境內伏牛山麓一帶,所到之城正是洛陽。
洛陽乃是十三朝古都,青石的官道中正平直,路兩旁大小鋪面林林總總,有些身份的人家往往還栽種牡丹,這時節正抓住春風的尾巴怒放,雖因時間還太早路上行人不多,卻有白馬寺中隱約傳來的悠揚晨鐘,繚繞在那些雄渾高樓的畫角飛簷,令整個城市格外雍容安詳。
不過青離雲舒此刻無暇顧及身邊風光,因為二人凡珠寶、碎銀、簪環,甚至衣物等值一點錢的東西全扔下去餵了山賊,境況實在落魄。
「你不是有個牌子麼,拿著去找府尹,只說扮成這樣是來查案,求些支援可好?」青離輕聲道。
「扔下去了。」
「少來,你們六扇門的看那個比半條命還重,不比金銀珠玉,怎麼會扔?」
「我拿出來看了一眼,剛想揣回去,叫你一把抓去扔了。」
「啊?……」
柳青離突然想起,好像當時是有什麼閃著金光的東西被她一把奪了丟掉後,雲舒大喊大叫「不能扔啊」的,沒想到居然是那枚金牌。不由一下子紅了臉,垂了頭立在那裡,用足尖不住地在塵土上打圈圈。
也許是物以稀為貴,如此強悍的女子示弱,格外顯得可憐可愛,沈雲舒本來頗沒好氣,見她那小綿羊似的樣子,竟半分也橫硬不起來,反過來安慰她道:「牌子可以再弄,人沒事就好。」
青離不語,半晌,道:「這個便也罷了,可這樣說來,我們現在豈不是……」
二人對看了一眼,異口同聲地給出了正確答案:「身無長物!?」-
這的確是糟糕的一件事,就算想扮相士騙點錢,都要先有個藍布袍子以及一塊破「孔明再世」幡的資本,這會兒,分文沒有,又人生地不熟,上哪弄去?
二人冥思苦想,轉瞬已是日上三竿,仍一籌莫展,唯有加速消化了在山中吃那兩個青小樹果,此時腹中轟鳴,快趕上現在輪船汽笛了。
很久之後,提起這事,二人還不忘互相嘲笑一番,心境卻正如「卻話巴山夜雨時」了。
正難間,忽見一群乞丐,個個拖著黑油油一根竹節棒,捧著破兮兮一個粗瓷碗,大人扯著孩子,孩子抱著嬰兒,北雁南飛般,呼隆隆往一個方向跑去了。
「敢問大哥,他們這是去哪?」雲舒不由好奇,問身後一個小販。
「嗨,客官你從外地來吧?這城裡第一號憐老惜貧的,便是那恭順伯家史老太君,今日是她八十大壽,在府院裡那是擺開了十個大缸,專門施粥,這城中乞丐,真是好福氣,我表弟前日從陝西來,說那邊今年大旱,貧困人家……」
小販一邊低頭擺放他的貨物,一邊絮絮說道。
「哎,人呢?」等他抬起頭來,眼前卻已沒了人影——
恭順伯沈雲舒沒見過,不過畢竟聽父兄說起,多少瞭解一些。對這人的大致印象是不比一般人更高尚,也不比一般人更卑劣,唯有一點頗有口碑,就是十分孝順,而且幸運地有個仁厚賢德的母親。
二人跟著乞丐跑了一陣,恭順伯的府邸已經到了,只見偌大一個宅院,熱鬧非凡,左邊十個大缸一字排開,濃稠的白米粥冒著騰騰熱氣,諸多貧弱之士便歡欣鼓舞地擠在那裡,等待飽餐,而右邊是送拜帖賀禮的隊伍,喜氣洋洋而秩序井然,恭順伯在朝中並無什麼實權,因此來送禮的並不多趨炎附勢之徒,還是因敬重老太君為人,發自真心的居多。
沈雲舒到了門口,卻遲疑住了,不往左走也不往右走,在中間開始晃悠。青離心中發笑,知他怕是有生以來第一遭,哪裡放得下面子,她自己倒是無所謂,反正在飛花樓作小丫頭時,端茶送水也做過,端屎倒尿也做過,人的高貴與卑賤,不是在於這些的。
雲舒這一徘徊,可躊躇了旁邊接引小童:這二人想要往左還是往右?衣裳雖有些地方劃破了,可細看都是上好的綢緞面料,面上雖風塵僕僕,掩不住氣質卓然,老太君常說的一句話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什麼來著?」聽說這世上有些佯狂的名士,倒常故意做些奇怪的事情出來。想到這裡,小童便決定迎上前來,笑岑岑道:「二位大人這邊請。」
雲舒與青離同時一愣,隨即明白了怎麼回事,於是大窘。
「我們,我們……」青離臉漲得通紅,即便她不算很在乎面子的人,這個狀況下,要她說出「我們其實是來討飯的」也太難了吧。
正難間,只見沈雲舒跨前一步,拱手笑道:「小生姓雲,名舒,這是舍妹,我們打錢塘而來,早聞貴府老太君之盛德,沒想到,路經寶地時,竟恰趕上如此盛事,真是三生有幸,故略備薄賀,願與諸君共慶老太君千秋。這裡有勞小哥通報了。」
人都是喜歡被尊重的,那小童一介小廝,平日被呼來喝去,這時受如此禮待,竟比得了幾個銅板的打賞還高興,眉開眼笑地在前走著,引他們往二門裡去。
「想死啊你,我們哪有賀禮?」青離趁小童不注意,狠狠捏了雲舒一把,發急道。
「安啦,我跟柳不恕的案子那麼久,也不是白跟的。」
青離一下子收聲不敢多問,怕哪句話不當露了馬腳,心裡卻嘀咕著「關我什麼事?」
「這裡便是登記的禮單了,敢問兩位大人有何惠贈?」小童拿過一匹滿是新墨的紅帛,道。
「以何為賀,在下曾細細想過,金珠何其俗鄙,寶器貴府不缺,字畫又不曾備得,後來倒想出一件奇物,定能令老太君歡欣喜悅。」雲舒道,「今日廚房必要做許多甜食,還多多有勞小哥,幫忙找一桶廢棄的蜜糖水來,另要一把掃院子的掃把。」
小童面帶疑惑,但反正這些極易得的,見雲舒說得誠摯,便依言而行,須臾備齊。
「約半個時辰後,你來那邊看。」沈雲舒指著一塊疏有草色的平整土地,對小童笑道。
小童繼續忙去了。雲舒略一運氣,巨「筆」如椽,飽蘸濃「墨」,幾個騰挪,地上已現龍蛇飛舞、鐵畫銀鉤的八個大字:「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字雖好,可作為賀禮,是否薄了些?又為何不討筆墨,寫在紙上?」青離此時已猜知就裡,不由心中震動,卻也暗暗佩服他的急中生智,但外表就更要裝作懵懂,只纏著問雲舒。
「待會你便知道了。」雲舒一笑,還要賣個關子。
(七章靈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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