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怎樣的一個女孩……
忽律王子遣退了前來請罪的將領,隨意坐在九龍檀木椅上,如此想道。
他匆匆趕回,只見到一片狼藉,破爛的帳篷,懊惱沮喪的兵士們,滿地汪洋著急救的水,混合著黝黑的殘木焦炭,受驚的馬被擊斃在一旁,之前它已經踏傷了三人,有一個頸骨斷折,眼看不能活了。
這僅是一處,還有朱雀門、苗街……再加上慘遭屠殺的先鋒營一眾,軍中損失實在慘重。
他呷了一口茶,洞庭碧螺春的香味悠長纏綿。
他瞇起眼,想著她墜下城牆時,那驚鴻一瞥。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他想起《洛神賦》中的句子,原本以為那不過是文辭的誇張。見到了她,卻只歎世間辭藻,尤不及真人萬一。
她不過十二三歲,就已然如此,若稍稍長成,會是何等風華……
忽律覺得自己和族中那些半夜到姑娘帳外唱歌的男子一樣,光是想像,就已經心神不寧。
他生來智超常人,機緣巧合,又蒙「摩訶教」久已閉關的世尊青眼,收為弟子,雖只有十七,整個草原都視他為下一任的大可汗。不知有多少美麗的少女,願意為他獻上自己的紗巾,可他卻一概婉拒。
如今,這樣一個謎一般的少女,卻讓他如此牽掛。
他想起,她墜下城樓時,那份決絕剛烈,一份苦澀,漸漸映上心頭。
****
兀魯元帥進入時,驚訝的發現,年輕睿智的王子,正在呆呆想著什麼,臉上微有愁容。
他雖然是一軍統帥,卻對名義上來隨軍學習的王子敬服異常,他是看著忽律長大的,笑著說道「我們老人說的好,滿天的烏雲也遮不住太陽金光——這些奸細不過意識得逞,王子你何必在意?」
忽律起身,為他端來靠椅,才笑道「兀魯叔叔辛苦,雲州一役,情況如何?」
兀魯率領大部,前去追擊潰退的殘兵,昨夜晚間才回京,不料一早就出了這事,叔侄二人還未曾會面。
「雖然勝了,可是很多殘兵都逃散了,看方向,估計去投所謂的義軍中了,不可大意啊……」
兀魯感歎道,長年的戎馬生涯讓他的腿隱隱作痛「我軍悍勇,可以一敵三,但中原人口繁多,真能團結一致,我軍恐怕要吃大虧。」
忽律一笑「若真能如此,哪有我們的立錐之地——天朝以禮儀自許,可自身永遠爭鬥不休,為了那張龍椅御座,幾股義軍必不能同舟共濟。」
兀魯元帥想起一事,納罕道「聽說昨夜有人殺入先鋒營的一部,你和此人追斗了半宿——什麼人有這等能耐?」
忽律笑容一凝,眼前又浮現那絕世姿容,那一笑一怒,一劍一招。
「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
他看著元帥驚訝的神情——
「女子之中,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強者……也從未見過,那樣美的人……
****
兀魯元帥回到居處,想起王子那一笑的神情,心中又是高興,又是擔憂。
韃靼人中,男女情愛較為坦率,一般十四五歲就有了愛侶,忽律身為下一任繼承人,無論各部公主,還是遠近聞名的美人,都毫無興致。
這次,他居然為了那個來歷不明的女子,露出了那樣神情——
惆悵,愛戀,憂愁……
年近花甲的老人,思索著,片刻以後,他召來一位投降的漢官,問道
「此地有哪幾家的女兒,美麗絕倫,可以耀亮人眼?」
那降官本是翰林出身,對這些風流逸事,歷來精通,聽到問美女,立即諂媚著滔滔不絕「元帥容稟,京城之中,論起容貌,要數王尚書的二小姐,還有紅雲閣的珍娘……「
兀魯皺眉,打斷了他「要十幾歲的女孩子,這些女人都有二十了吧!後一個聽著就不是正經女子!」
他想了想,補充道「最好是官宦世家的女子,不要那些庸姿俗粉。瞧著好,氣質也能配上王子的。」
那漢官明白了他的意思。想了又想,終於眼前一亮「要論容貌氣質,首推林家家主的女兒,林昭雲有潘安之名,他妻子延琳公主更是神姿若仙,他們只得一個掌珠,視若千金,聽說美麗尤勝母親。不過,就是年紀小了些,只有十二三歲。」
兀魯元帥聽了,想起忽律王子的話——是個十二三的女孩。
他心想,王子大約喜歡較小些的女孩,於是道「就是此女了,你派人去一趟,讓他家女兒前來陪伴王子。」
降官一副媚態,聽到吩咐,先是雞啄米的點頭,想起其中困難,又吞吞吐吐道「能陪伴王子,自然是他家服氣,但林家是世上高門大閥,最惜聲名,恐怕不願……」
元帥怒道「恐怕不願和我們韃靼野人見面,更不會把女兒獻出來是嗎!」
那人連忙賠笑「這些名門高閥,幾百年傳下來,最是迂腐不化,不如待下官前去,徐徐勸說……」
「你去,告訴林昭雲,他林家根基所在的雲、燕兩州,都在我大軍轄下,若是不識抬舉,我讓他本家宗祠灰飛煙滅!」
****
林宸服侍母親喝完藥後,扶著她在林中散步。
林家原本住在京城官邸,因為韃靼的入侵,才臨時搬到這郊外別館中,母女二人所住的院子,更是狹小逼仄,只是院外林木成蔭,鳥鳴花香,讓人心曠神怡。
母親憔悴的臉上滿是灰斑,乍一看,猙獰可怖,細細端詳,可以看出與林宸眉眼相似。
「今晨那個送你回來的少年,怎麼會如此狼狽?」
她溫婉笑著,想幾那少年穿著滿是窟窿的黑衣,又氣又好笑「你又欺負人家了?」
林宸有些賭氣,悶聲不響,伸出手,把母親鬢間的落葉撫去。
「你這孩子脾氣倔,有什麼,總不肯對娘講。這次半夜出去,是到哪弄了這一身傷?」
母親擔心的絮叨著「如今逢上亂世,豺狼虎豹橫行,你千萬少去招惹他們。」
林宸看著柔弱瘦小的母親,歎息道「韃靼人長驅直入,京城已成煉獄。我斷不能讓這些胡人在我眼前耀武揚威。」
母親停下腳步,握住女兒的手「可是在我心裡,只願你平平安安。宸兒,答應娘,不要再去做那些危險的事!」
林宸看著母親的白髮,心中疼痛,幾乎要答應,可是心中一道更大、更強的痛,在瞬間沖湧全身,不能自已。
「母親!我不願意碌碌無為,隨波逐流的活著!這世上的惡人,你不去招惹他,他自會找上門來欺負人,踐踏人。與其如此,我寧願先下手為強——您的先祖何辜,就因為傳說是上古昊帝的血脈,家有王氣,全家老少就被打入賤籍,永不翻身!」
林宸越說越怒,心中憤懣,從出生以來,全數傾洩「就因為這,林家視我們母女如塵埃瘟疫。不……我受夠了,母親,我要揚眉吐氣的活著,做下天地間第一流的事業!母親,我不願再做灰塵!!!」
少女的黑眸,冰雪之色更甚,瞳仁深處彷彿在燃燒爆裂。
那是冰中之焰,人生天地間,最強的無畏與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