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壓壓跪倒一片的臣子侍衛心中皆是驚駭,卻不敢抬頭,心中暗忖、猜度著,直至皇帝邁入屋內碰上門,也不敢平身,低著頭交換眼神。
門碰上了,屋內再次陷入黑暗,半晌皇帝向前邁了一步,伸出手。
李如荼心中一驚,不由自主跪了下來,低頭問安:「吾皇萬歲萬萬歲。」
看不清皇帝的表情,從他頓在半空的手,似乎能讀到尷尬、遺憾以及失落,李如荼迅再度低頭。
皇帝收回手,悠悠道:「朕不怪你,你起來罷。」
不怪?本來她便是無辜的。
李如荼大方起身,低笑負氣道:「皇上大可降罪於我,李如荼雖不能無悔無怨,亦是無力反抗的。」
皇帝一窒,良久才道:「朕知道此次榮乘閨滑胎以及你失足落水之事。」
李如荼有點意外,心中更是蒼涼,原來他知悉一切,對她的百般呵護只是表面,一旦遇到武後勢力,衡量得失便徹底退讓。
「既然皇上心中已有定斷,何不快刀砍亂麻,殺了我?深夜到訪,不先行探望榮乘閨,只怕於理不合。謀害龍子,一百個李如荼死不足惜,此番若行罰,只怕難堵悠悠眾口。」
話說到皇帝心中顧慮上,他一時無言。
既然必死無疑。就要找個墊背地。李如荼淒然道:「皇上可記得濟南郡外官道上。如荼曾為皇上擋了一劍?」
「朕已經為此免了你欺君之罪。」
「那麼皇上是否記得你我對弈之時。如荼所勝地一局。皇上尚未打賞。」
皇帝霍地負手踱步走了開去。冷然道:「你是與朕討債來了?」
「不敢。如荼只求此事不要牽連新城邑地所轄之人。」
「好。朕答應你。」皇帝轉身看去。眼睛已經適應屋內地黑暗。他漸漸看清面前地李如荼面容。隱約閃爍著淡光如玉地面龐。有一絲難以忘懷地牽掛。他心中一處什麼軟軟地陷了一塊。「此事亦非無轉機。只要你下嫁韋家。便可脫離武家地制衡。」
皇帝話未完,李如荼撲通一聲跪下,頭抵在冰冷的地面,前所未有的恭謹道:「求皇上開恩,如荼今生不能與所愛之人一起,寧死不嫁,還是請皇上賜死。」
皇帝的殺氣驟起,瞬間便如四周的空氣般滲進她的肌膚,隨著心跳加快,李如荼深深體會為何天下人皆為爭奪至尊權力而不擇手段,這份惟我獨尊的氣勢,能輕易扼殺他人的夢想、生命甚至意志。
「你心裡還有那個倭國外賊?」皇帝陰冷的聲線響起,在屋中迴盪著。
「非也。」不被皇帝凜冽的氣勢震懾,李如荼嘴角微翹,眼中閃著光芒,花梨木鑲嵌的銅鏡內倒影出她的笑容赫然就與榮乘閨跌倒前對她盛放到極致的淒笑一模一樣,「如荼心中所想並非那人,當日如荼被騙得庾大人相救,如荼……實在難忘,不禁以身相許。」
隨著皇帝的暴戾驟升,空氣已經凝固得讓李如荼不禁輕聲地喘著氣,心中默默道:庾夕啊庾夕,我苟且偷生就是為了殺你,此刻我已無力全身以退了,只有誣你一個罪名同歸於盡罷了。憑皇帝對新城的佔有慾,她愛誰,誰便要死。你若利用我的容貌博取皇帝對我的歡心,我便只能用這微薄脆弱的關係博得皇帝對你起了誅殺之意。
「你方才求寬恕新城邑地所轄之人,便是為了他?」皇帝聲音有點刺耳。
「求皇上開恩,如荼願身受五馬分屍之苦,求皇上放過他。」李如荼嗚咽著以膝作腳跪爬過去,拉住皇帝的赤黃龍袍下擺。
皇帝低頭看腳下跪倒女子失聲痛哭,胸口悶得似有妖獸破體而出,撕心破肺的痛楚讓他的面扭曲得不似人形。
他是天子?為何這女子,為了他人流淚,為了他人下跪,為了他人懇求,為了他人五馬分屍……哈哈……賜死,他連她斷了一根絲皆心痛不已。剛獲知她失足落水,他不顧榮乘閨背後的勢力甚至肚子裡的龍種,狠狠地罰她跪了一夜。今日晌午才得知她在法門寺出事了,他便失了理智只帶兩人披星戴月趕來了,看到她時只能把肚子中的千言萬語一一忘記了,剩下一句:「可有受傷?」
從成為太子之後,他慎言行重內斂,何時如此三番四次怒了龍顏,失了方寸?他忘記了自己的江山夢,忘記了潛伏暗處想把他吞沒的武後……卻只記得眼前這女子。
她是誰?
是從小跟在身後的嬌小明眸女孩,甜甜喊著:「九哥不許走,陪瑱兒對弈,如果你贏了這犀牛角象棋就送你,可好?」
還是那個含羞上了喜轎的紅衣女子,滿眼顧盼生輝的小女兒姿態,臨去秋波那一轉有半分不捨望向他站立的方向。
抑或是那個立在泉邊癡看星河欲轉千帆舞的女子,危急之中,為他飛身擋去一劍。
無論是誰個,他登上皇位後,用盡心血推倒長孫一族,默許武後密令殺了長孫詮。他以為,她會回來的,會回來九哥身邊的,即使與羽翼漸豐的武後一系周旋,亦是值得。
很快,皇帝已經分不清負了他情意的,是李瑱還是李如荼。他伸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青絲,戰慄地、溫柔地、試探地問:「倘若朕要你忘記過往種種,成為後宮之主呢?」
李如荼心中一震,想不到霸道自私的皇帝對她竟是如此寬容,心中一軟,一絲內疚卻很快便被理智戰勝了。入主後宮談何容易,莫說有天下第一女帝,待他日色衰愛弛後,其他宮室的妃子一個小手段便置她於萬劫不復。況且,她確實對他只有感激與憐憫之情,無半絲愛意。
「皇上……」
拒絕的話還沒有出口,窗戶忽起異響,兩人隨聲看去已見幾道鮮紅以極高壓力噴射染了窗紙,念頭未轉窗戶已經應聲而破,破碎的窗欞四射飛散,一把劍亮晃晃,筆直指向皇帝以雷霆萬鈞之勢飛來。
李如荼瞪大了雙眼,白衣如仙,面容木訥,是庾夕?庾夕再次易容弒君。
來不及喊人了,熒火之光,豈可與日月爭輝,她終是慢了一步,給庾夕再次佔了先機。
她只得淒然一笑,劍尖已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