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遭雷擊,動彈不得。
這聲音幾百回在夢裡響起,此刻,卻不敢相認。
我顫抖著雙唇問:「碧……碧君,是你麼?」
那身影漸漸清晰,寬裙廣袖,眉目如畫,赫然便是我數次午夜夢迴時分無法忘懷的——碧君。烈火老鬼不是封印的司徒雪麼,怎麼會變碧君出來?烈火等人也被眼前景象所迷惑,一時間都愣在當場。
卻聽碧君曼聲道:「琅,我等了你好久呵……」
我呆立當場,傻傻地問:「碧君,你沒有入輪迴麼?我,我也掛念你得很。我時時刻刻都想著你啊……」
「輪迴?」她茫然:「自從那天和你一別,我就在這裡,等啊等啊,總也等不到你,不知道過了多久呢……」
我苦笑:「怕有七八百年了吧。」
「啊,」她以手掩口,說不出的風情萬種:「竟然這麼久了啊,你還好麼?」沒等我說話,她自顧接道:「嗯,琅,你可厲害多了啊。」
「我現在叫李克啦。」
「那是你的新名字麼,可我還是喜歡叫你琅……」
「呵呵,」我傻笑幾聲,這事還真是一時半會解釋不清楚,轉問道:「這麼多年你一直就在這琉璃盞中麼?」
「是啊,」她四下看看:「這些人都是誰啊,哎呀,這個老和尚長的太醜了啊……」
烈火兩眼一瞪,碧君朝他吐了吐舌頭,卻不知道是不是被碧君的小兒女形態所打動,居然出奇的沒有發作。
碧君又看看鍾無相道:「這人看起來蠻好,可是心腸壞得很,琅,你要小心啊……」
呵呵,我苦笑,心道,這話你早點對我說多好。
看著她的身子始終琉璃盞上飄動,我忍不住道:「你可以出來麼?」
她轉了轉眼睛:「以前是不能的,現在麼,隨時都可以啊。」
「快出來吧,我好想你!真的!」
「想我麼,」她調皮的笑著說:「那先前進來那個小姑娘是怎麼回事啊?」
我胸口如被大錘擊中,騰騰退了幾步,說不出話來,面上顏色想來好不到哪去。
碧君哎呦一聲:「琅,我和你開玩笑地,你不要緊吧?」
她固然是開玩笑,於我卻是莫大的難題,我好不容易解開心結,下定決心不顧一切的和司徒雪在一起了,可是此刻她又出現在我眼前,這讓我何去何從,怎麼老天爺偏愛跟我開這樣的玩笑?
卻見碧君認真地說:「琅,你不要難過,我都知道了。從她進來的時候我就都知道了,這不怪你,這是我們的劫數啊。」
我平靜一下心神,低聲歎道:「唉,就算是劫數,這也實在是太難了點,時至此刻,我竟然還是不知道你們兩人誰在我心裡的份量更重一點,真不知該說什麼好,唉……」
她吃吃地笑道:「不知道就對了啊。」
「啊?!」我沒弄明白,感情她這幾百年關的腦筋遲鈍了?
「唉,癡兒,你之所以分不清,那是因為她並不是我的轉世啊。」
「司徒雪不是你的轉世?!」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明白了麼?」
得,我越來越糊塗了……
「哎,還得從頭說啊,這我也是從她進來之後才知道的,我們本是一體而生的呵……」她笑語盈盈。周圍人並不知悉我和碧君與司徒雪之間的一場淵源。不過卻被碧君的動人風采所懾,竟然一起靜靜的聽她講述起來:
「在佛祖所居西方極樂世界,有一個蓮花池,池中除了五色蓮花之外,還有兩生花。這花啊,是紅白兩色,代表著一生一死,此花開而彼花謝,往復循環,萬年不變。有一天,天庭龍子來聆聽佛祖講經,第七子睚眥性頑,在蓮花池邊玩耍,看此花美得奇異出塵,竟然折了去……」
我聽到這不由的低呼一聲,難道這一場因果竟是早已注定地?
碧君白了我一眼,似怪我不該打斷她說話,續道:「這卻惹惱了看護蓮花池的小和尚,與睚眥爭鬥起來,最後竟鬧到佛祖面前,佛祖拈花微笑,說了一個偈子後,安排那鬧事的龍子與兩生花各自應劫去了。」
我忍不住問:「什麼偈子?」
碧君雙掌合十,低聲道:「一死一生,非枯非榮,常樂我淨,非假非空。」
我是沒什麼感覺,倒見旁邊烈火老鬼渾身一震,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奇道:「這四句什麼意思啊?」
碧君嗔道:「不學無術啊,你沒看過金庸先生的《天龍八部》啊?」
啥?!她一個幾百年前的狐狸精,怎麼會知道《天龍八部》?哦,想來是司徒雪告訴她的吧。我點點頭:「看過啊,不過不明白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大雪山金輪寺大明輪王鳩摩智看到天龍寺枯榮所吟的偈子,你忘了?」
他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書裡邊寫鳩摩智看到枯榮大師之後,吟道:「有常無常,雙樹枯榮,南北西東,非假非空。」
看起來跟佛祖這幾句蠻像的啊,就是不知道什麼意思。我正要發問,一直默不作聲的烈火老鬼忽然雙掌合十,低誦一聲佛號,開口道:「世尊釋迦牟尼當年在拘屍那城娑羅雙樹之間入滅,東西南北,各有雙樹,每一面的兩株樹都是一榮一枯,稱之為『四枯四榮』,經中言道:東方雙樹意為『常與無常』,南方雙樹意為『樂與無樂』,西方雙樹意為『我與無我』,北方雙樹意為『淨與無淨』。茂盛榮華之樹意示涅般本相:常、樂、我、淨;枯萎凋殘之樹顯示世相:無常、無樂、無我、無淨。我佛如來在這八境界之間入滅,其意為非枯非榮,非假非空,世間萬象莫不如是。」
碧君看著他,忽然道:「恭喜和尚得證菩提。」
烈火也看看她,竟是滿臉喜悅之情:「恭喜妖精得證菩提。」
「妖精與和尚又有什麼分別?」碧君笑道:「大師幾時走?」
「妖精與和尚既無分別,走與不走又有什麼分別。」烈火哈哈一笑,將琉璃盞拋在地上,就那麼頭也不回的去了。
這兩人一通問答,搞得我雲裡霧裡,鍾無相看著烈火遠去的背影,皺起雙眉,卻沒作聲。
我瞧瞧碧君:「碧君,你們在搞什麼啊?」
碧君也正看向我,美目流轉:「琅呵,我也該走了。」
「去哪?」我悚然一驚,問道。
「去哪麼?去該去之處呵。」她滿是機鋒的拋出這麼一句來。
我如被涼水澆頭,從頭冷到腳下,烈火大師去哪我是不知道的,不過看那情形,他是因為碧君方才念的偈子而得道,佛門中常有所謂頓悟之說,想來烈火大師修行多年,只不過一時蒙蔽,今日終於被碧君點化得證大道,司徒雪如果知道這個結果,也會很開心吧?不過我可不想碧君就那麼走了:「你,你要學那烈火大師一樣麼?」
碧君伸出手,身影慢慢向我抱來:「其實我哪也不去,一直在你身邊的……」
我大喜,伸出雙手想與她相擁,觸手溫暖,剎那間幾百年心事一齊湧上心頭,正在享受著魂悸魄動的剎那,驀地覺得懷中的身形漸漸淡去,碧君仰起頭,將櫻唇在我唇邊輕輕一吻,接著在我耳邊低聲吟道:「兩生花開,琉璃盞碎,蒙君不棄,生死相隨……」
她的身形越來越淡,終於我茫然睜眼,懷中空無一物,琉璃盞啪的碎成幾塊,接著當中升起一團華光,待到光華散去,個中一個人影悄立,長髮束在腦後,一副清清爽爽的樣子,正是司徒雪。
等等,說是司徒雪,卻又不是,那一抹眼波中,帶著司徒雪的明快,卻也分明帶著碧君的婉轉,有著碧君的輕柔,卻還有著司徒雪的頑皮……
她看看我:「小道士,你都明白了麼?」不等我回答,低頭看看地上的琉璃盞碎片,合十道:「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光明廣大……」
我如被雷擊,塵封的記憶如大河決堤般奔湧而出,剎那間,終於明瞭。
我便是那佛祖跟前守護蓮池的小沙彌,碧君和司徒雪便是那不枯不榮非假非空的兩生花,她兩人本為一體,碧君當日身隕後,六識便一直呆著琉璃盞中,直到司徒雪也被烈火大師收入,兩下遭逢,枯榮交匯,終於通透前世今生。而此刻眼前的人,不再是單獨的碧君或司徒,而是一個完完整整的——我的愛人。
想來當日與睚眥一場爭鬥,不免觸犯天規,終令我們一同下屆,八百年前我錯手斬殺鬼龍,今日合該叫我為他度此一劫,這就是我們的宿命啊。
我跑上前去拉著司徒雪(既在今生今世中,還是叫她司徒雪比較習慣呵),她也反手握住我的手掌,一切盡在不言中。
滿心歡喜,唉,不過佛祖他老人家也夠能開玩笑,既然是佛家弟子,幹嘛讓我投到道家嘛?!
鍾無相驀地冷哼一聲:「過家家的遊戲鬧夠了沒有?」說完抽出太阿寶劍,大步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