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站著一人,三十左右的樣子,丰神俊朗,鼻如懸膽,目若遠山,一雙劍眉斜飛,竟然是在西山上慘遭暗算生死未卜的一代妙僧:紅塵。此刻他穿著一身俗家衣裳,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襯衫加牛仔褲,我暈,難道他還俗了?
再往他旁邊看去,驀然間如被重錘擊中,一人清清爽爽俏然而立,赫然是多日不見的司徒雪。自從言家一別,又是多日不見,她稍見清瘦,卻絲毫不減那股清麗的風采,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看我的眼神比起當日,多了些許的暖意,讓人心中一動。
「你,你們?」我有點發懵,張口結舌的說不出話來。
程萬年搶過來兩手按上紅塵肩膀,大喜道:「六弟你沒事就好,我算出你前陣子劫煞坐宮,當有一難,正急得沒處找你呢。」聲音竟至有些哽咽。
我心下愕然,這程萬年非但和紅塵是舊識,而且還頗為熟稔,真是難以想像,一個是風采卓然的和尚,一個是行走江湖的騙子,這兩人如何會識得?
卻見紅塵微笑道:「三哥神算名不虛傳呵。那一趟算是有驚無險,倒讓我開悟了不少事情。」接著看看我,道:「小兄弟現在光華內斂念力流暢,想是又有奇遇啊,可喜可賀。」
「大師,你沒事就好啊。」我在江西時候就聽司徒雪說起紅塵沒事,不過終究是放心不下,此刻見他好端端的站在眼前,真是喜出望外,不知道為什麼,對他和鍾離巽都有種難以形容的孺慕之情,心裡好像有一肚子話想說,可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只得看了看司徒雪。故意重重的歎了口氣道:「唉,有啥好賀的。」
紅塵顯然已經知道了他們之間的事情,微笑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何不順其自然。」
司徒雪白了我一眼,道:「跑這兒騙錢來了?茅山神算,真有你的。」哈,這名頭她也知道了,難怪,看來她一直關注著我呢。而且她態度明顯緩和了不少,我心裡一喜。
程萬年奇道:「六弟。你也認識這位小兄弟?」
「呵,何止認識,還頗有一段淵源呢。」紅塵道。
我這時才注意到他們二人間的稱呼,三哥?六弟?紅塵稱言辰為九弟,也就是說同為當年封魔一戰時候幽冥九子之一,現在看來這半調子風水師程萬年也是其中之一了?而且輩分還不低。程萬年一把年紀的也就罷了。我一直沒搞明白為何紅塵如此年輕,當然封魔一戰時候不過十來歲光景,卻排行老六,言辰看起來比他要大個十來歲吧,反而是最小的。我正這兒瞎琢磨呢,程萬年道:「這裡說話不方便,走,找個地方邊吃邊聊。」
我們找了市場邊上一處飯店的二樓坐下,離我的卦攤倒是很近,從窗戶就能看見。
這飯店門面可不小。是程萬年找的地方。紅塵搶先一步和程萬年坐到一邊,我報以感激的眼神,接著恬著臉蹭過去跟司徒雪坐在一邊。她皺了皺眉,倒也沒推辭,我心中竊喜。
程萬年道:「六弟。你怎麼會認識我們江相派的這位小兄弟的?」
紅塵笑道:「三哥,你終年相人,今天可走眼了。」
我臉一紅,此刻也不好再糊弄下去,道:「程先生,晚輩跟你開了個小玩笑。我不是江相派的。我是茅山的,我叫李克。」
程萬年老臉有點掛不住了。不過當著紅塵的面不大好發作,悶哼了一聲,沒說話。
我也有點不高興,心想我是給紅塵面子,可不是給你這個半調子面子,你搶了我攤位的帳還沒算呢,當下道:「既然都是熟人,我就明說了,程先生,你算卦的攤位可是我的。」
臉皮之厚如程萬年者,聞言也不免面上一紅,大概是因為故人在座的緣故吧。他嘿嘿乾笑兩聲道:「反正你也沒來嘛,六弟,你這陣子去哪了?」
卻聽紅塵一笑道:「我自然是在紅塵之中了。」
汗,我最頭疼打機鋒了,既然程萬年已有慚愧之意,我也就沒再追問,忙著跟一邊坐著的司徒雪套近乎,不過她基本不搭理我。
程萬年看起來也有類似苦惱,一邊張羅著點菜,一邊問:「這小女娃是誰啊?看起來也是堂堂正正儀表不凡啊。」
「這是我的師侄。」
「啊,是無量寺烈火大師的高徒麼?難怪,令師可好?」
「家師挺好的,前輩費心。」司徒雪答道。
我心裡有點不是滋味,心想二十年前難道不是你們一幫人在風火谷和正派一場鏖戰麼,怎麼現在倒像是老朋友一樣的噓寒問暖?我這人心裡本來就藏不住事,這一琢磨臉上就顯出來了,紅塵和藹的問道:「怎麼了李克,有話就問,這不是你的風格嘛。」
「那我就問了,」我清了清嗓子,先揀最主要的問道:「你們是不是一共九個人?號稱什麼……」
沒等我說完,紅塵就接道:「不錯,九君子。16k小說整理」
我一呆,沒想到他這麼痛快就承認了,倒是程萬年面色一變,欲言又止,司徒雪也用心的聽著。
「您這麼年輕,怎麼排名比言辰還往前?」
「呵呵,」紅塵笑道:「我們是以入門先後為序,早在我七歲時候,大哥就來無量寺找到我,這也是宿命使然吧,三哥自然又比我早得多了。」
程萬年唔了一聲,不置可否。
排行什麼的都是小事,我最關心的在後邊,我深吸一口氣,試探性的問道:「那二十年前風火谷一戰,您二位都參加了?」
紅塵搖搖頭:「我當時年紀尚幼,二哥和三哥在別處另有要事,所以沒有參加。」
「您行六,程先生行三,那霓裳是?」
程萬年終於忍不住勃然變色,霍地站起身來,把剛上來上菜的服務員嚇了一跳,手裡的盤子啪的一聲摔在地上。
紅塵微微一笑,面不改色的道:「她是七妹。」
二十年前風火谷一戰,一直是正派中隱而不宣的秘密,當日鍾家二子鍾離巽的新婚妻子霓裳(也就是九君子的老七)盜走鍾家保藏幾百年的嚙魂珠和驚神鼓,正派幾十名頂尖高手追至風火谷一場大戰,我當日在趕屍人的老家言家集曾聽言大鵬提到,風火谷一戰除了他們老大閉關未出,還有其他三人也沒參加,看來就是排行老三的程萬年、老六的紅塵和一個不知名的二哥了。而當時參戰的,除了老九言辰怕見他老爸溜走之外,其餘以四人之力輪番會鬥包括我老爹在內的幾十名正派高手,居然也不落下風,最後正派中人心急寶物下落,不惜一擁而上,慘勝之下,除霓裳逃回谷中之外,其餘三子戰死,卻也始終沒能再得到嚙魂珠和驚神鼓的下落。當然,誰也不知道,嚙魂珠現在在我的右眼裡了,唉,一想到這個就覺得彆扭,我有一個鬼眼已經夠可以的了,這東西在我身體裡也不知道有沒有啥副作用。(詳見註冊陰陽師第一部之趕屍人家)
程萬年站在桌前,瞪著一雙眼睛,有點不知所以的看著紅塵,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紅塵笑道:「三哥少安毋躁,這小兄弟與我們頗有淵源,知道些舊事也無妨了。」
程萬年氣鼓鼓的站了半天,終於還是長歎一聲默然坐下。
我心中實在是很多疑問,連忙問道:「那你們為什麼要派霓裳偷走嚙魂珠和驚神鼓?」
紅塵沒答話,卻饒有意味的看著我的眼睛,看得我心裡一陣發慌,不會吧,嚙魂珠在我右眼中一事,只有我老爸老媽知道啊,可是看他的意思,好像什麼都知道的樣子。
這時服務員已經把摔碎的盤子收拾走,又上了一盤菜來——清蒸魚。方纔這一席話倒是不怕服務員聽到,我們這幾個人有算命先生、和尚、美女和帥哥,估計他八成會以為是哪個劇組吧。
程萬年好像巴不得菜趕緊上來,省得紅塵再說下去,連忙舉筷道:「來,先吃菜,先吃菜。」
司徒雪皺眉道:「我師叔怎麼能吃葷啊。」
程萬年一拍腦袋:「唉,看我這記性,剛才點了素菜的,可惜給摔了,我讓他們再加一盤。」
我順口道:「無所謂了,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嘛。」
紅塵忽然道:「李克,你以為這兩句話很灑脫麼?」
這故事很短,紅塵的講述也很平靜,可是我聽完之後只覺得一陣血氣往上撞,為了眾生性命,可以放棄自己畢生修行的準則,這看似矛盾的衝突,卻又奇妙的統一起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才是最慈悲的佛性啊。
紅塵道:「聽完這個故事,希望你能明白,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用肉眼去看的,而是用心去體會,和尚也會吃肉,好人也會殺人,何況是偷盜?」
我點點頭,的確,單憑表象有時候無法判定對錯,這世上事又哪有那麼簡單的黑白對錯可以劃分的?這麼說來當年九君子盜寶、與正派劇戰等等,倒似乎有另外一層深意啊。可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讓他們不惜與代表天下正道天師鍾家衝突?
我正在發呆,卻聽紅塵道:「天道往復,生死輪迴,一飲一啄,自在本心。李克,凡事無謂強分是黑白,但憑一心足矣,你記住了!」他頓了頓,接道:「我會在附近逗留一陣子,有時間可以來找我。」
「您在這幹啥?」我奇道,沒聽說這附近有寺廟可供掛單啊。
卻見司徒雪重重的歎了口氣,望向紅塵。
紅塵笑道:「我所作的也無非是眾生會作的事,幾天下來,偶然有閒時,也會上上逛逛天涯什麼的。」
「您也上天涯??」
「是啊,蓮蓬鬼話不錯,我很喜歡,《青囊屍衣》和《心理罪》都很好看,《註冊陰陽師》是本好書,我追著看下部呢。」
我徹底暈了,《註冊陰陽師》好像是那個往鬼門關送快遞的小丁寫的啊,我也去看過,就是更新太慢了,給人罵慘了。
紅塵到底在幹啥?人家都是看破紅塵,他難道是看破出家的日子了,重新投入社會懷抱追求幸福生活麼?
紅塵說完這番話整衣而起,向程萬年合什道:「三哥,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見了,你保重。」
「六弟,你不隨我回去了麼?」程萬年連忙站起來。
紅塵沒答他,轉道:「當日我受人暗算幾乎性命不保,彌留之際,那剎那間萬事情彷彿看得比以往通透許多。那時節,讓我看清了一些東西。於是頓覺雲淡風輕、萬事了然、再無掛礙了。」
是了,當日紅塵和鍾離巽慘遭使甲賀忍術之人暗算,一個在西山把自己封印在人面桃花之下,另一個不知所蹤現在終於出現,可居然到現在還不知道是誰暗算的,想想就火大。我連忙問:「那天在西山暗算您的是誰?知道麼?」
紅塵搖搖頭:「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一切都是定數呵。」
程萬年急道:「那大哥那兒怎麼辦?」
紅塵哈哈大笑道:「大哥有大哥的宿命,我們有我們的宿命,無非循著軌跡前行罷了,天地造化,莫不有常,陰陽消長,萬物生死,如足適履,何必太過執迷?道在屎溺之中,呼吸之外。萬法自然天成。三哥你妙悟天機,難道還堪不破麼?」說完就那麼轉身下樓,洒然而去。
司徒雪站起身也追出去,剛到樓梯口,忽然轉回身道:「師叔還讓我傳告你一句話。」
「啥?」
「我也不知道什麼意思。他讓我跟你說『今日許天師援手之德,他年必有一報。』」
我腦子嗡的一聲,只覺得眼前金星亂閃,這分明是當年陳洪在無量寺大殿中對我說的話(詳見註冊陰陽師第一部之幻狐),他怎麼會知道?
陳洪?紅塵?!我明白了!他就是那個精擅風水的老爺子的轉生麼?看來轉生之後終於如願以償的做了和尚。可是他怎麼會知道前生的事?是他受重傷彌留時候七寶琉璃盞的功效麼?難怪他此刻忽然頓悟,原來已經通透前世今生。
呵。
原來世間種種早已注定的……
司徒雪歎了口氣:「唉。我怎麼勸他都不聽,急死我了。」說完一跺腳,騰騰騰的跑下樓了。我這才緩過神來,連忙跑到窗口,只見紅塵已到了樓下轉角處,他一彎腰推起一輛手推車來,上邊裝滿各式垃圾,爛菜葉啊,破蘋果啊,吃剩的米飯啊……亂七八糟的堆了大半車,遠遠地在樓上幾乎能聞到腐爛的臭味。
紅塵恍若未曾聞見,就那麼推起車來往市場裡邊走去,司徒雪在後邊緊緊跟著,一邊跟著一邊說著啥。
天,這還是那個月白僧衣一塵不染,佛法精湛寶相莊嚴的紅塵麼?如果不是他的僧頭,分明成了個收送垃圾的了。
我難以置信的看著他一步步走進市場裡邊,伴隨著傳出來一陣陣大姑娘小媳婦和老大媽的尖叫聲……
也難怪,這麼帥的收垃圾的,誰見過?
天行有常,道法自然,這就是紅塵選擇的最本源的修行方式麼?
卻聽得耳邊程萬年喃喃的道:「我偏不信天命不可逆!」
我轉過頭去看他,只見他立在窗口,望著紅塵消失的方向,雙目精芒閃動,我喊了他一聲:「程先生,吃飯吧。」
紅塵和司徒雪不吃,我可餓壞了,反正菜都點好了,客氣啥,我也沒管程萬年,招呼他一聲後,自顧坐到桌邊大嚼,這老程真點了不少菜,看不出來他還蠻大方的,我一邊吃一邊想。過了一會,他也回來坐下,不過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偶然動動筷子,大部分時間都在看著盤子裡的魚出神。
不一會我風捲殘雲一掃而光,拍拍肚皮,打了個響亮的飽嗝出來:「程先生,這頓謝啦,攤位的事我也不計較了。」
老程前一秒鐘猶在呆呆出神,聞言身子一震,做出如夢方醒的樣子道:「誰說我請啊?」
我倒!
「你!」我指著他的鼻子,說不出話來。
這是服務員覺察有異,拿著單子走過來:「兩位吃好了?」
老程兩眼望天恍若未聞,我臉皮可沒那麼厚,點頭道:「還不錯。」
「請問哪位買下單?」
我和老程不約而同的伸手指向對方:「他!」
「嘿,」服務生皮笑肉不笑地道:「兩位別拿我開玩笑啊,我就是個跑腿的。」
「沒開玩笑,你沒看都是他點的菜!」我道。
程萬年好整以暇的道:「都是他吃的。」
服務生冷眼瞧了瞧我倆兒,沒言語,蹬蹬蹬下樓了,不一會,把老闆領上來了。
老闆和大部分飯館的老闆都差不多,是個胖乎乎的中年男子,上來一抱拳,笑呵呵地道:「怎麼著兩位?」
伸手還不打笑臉人呢,何況理虧,我一看程萬年,還那樣坐著,兩眼望天,真牛啊,我可有點挺不住了,道:「多少錢?」無所謂,四個菜,百八十塊錢的,我給了就得了。
「呵呵,您消費一共三百六十四元,加上盤子錢,您就給三百七吧。」
「啥?!」我接過單子一看,好傢伙,光這條魚就二百二!
「這啥魚啊?!」
「新鮮的太湖白魚,今兒早空運來的,一百三一斤。」
嘿,難怪這麼好吃,原來是有名的太湖三白。這老程點菜可夠狠的,難道指望紅塵結賬麼?我本來想百八十塊的就給了,可現在三百多,我實在給不起啊,前天算命賺的錢都給老謝收走了,就給我留了二百多。
我面露尷尬之色:「不好意思老闆,今天身上不大方便。」
「呵呵,」胖老闆的笑容漸漸斂起:「小店本小利薄,可是概不賒賬的。」
「要不您二位湊湊?」說完擺擺手,六七個服務員聚過來,把我們圍在中央。
二樓還有不少客人,此刻都往這邊看,把我臊得啊,恨不得有個地縫直通一樓,然後再找個地縫鑽進去。
唉,要真是動起手來,倒也未必怕這幾個人,我最近覺得自己的功夫還挺有長進的,關鍵是師出無名,這也太丟人了。
忽聽程萬年咳嗽一聲,好整以暇的道:「老闆,人在江湖行個方便吧。」
那老闆顯然也是見過世面的,聞言道:「江湖也有江湖的規矩,您可不能讓我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