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得岸來,換上她準備的衣服,回到茅屋時,卻不見她的蹤跡,在屋裡坐了一會,覺得一陣困意襲來,在裡屋尋了張床鋪,也顧不得那麼多,躺上去,就那麼沉沉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耳畔響起一陣飄渺的歌聲: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久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我坐起身來,推門出去,這才發現已是入夜,一彎月色孤零零的掛在天上,襯托著這悠長的歌聲,顯得清遠而寂寥。
我尋聲來到屋後,一個窈窕的背影坐在水潭邊,一雙雪白的赤足探進水中,輕輕的搖動。
「你醒了?」她停住歌聲,輕聲問道。
我點點頭,逕自走到她身邊坐下,卻沒有說話,不知為何,此情此景下,有一番寧靜中的動人之美,叫人不忍打破。
「這歌是我早年經過西湖的時候,聽一個長臂的年輕詩人吟唱的,不知道為什麼,就記了這麼多年。」
我知道,這是李賀悼蘇小小的詩。
「這字句真美,美的讓人心碎。」
我歎了口氣,蘇小小一生的淒婉,盡在這首詩當中了,百年之後,有知音如李長吉者,她泉下也可瞑目了。
「你很像一個人,你知道麼?」
「誰?他在哪?」我奇怪的問。
「我不知道他在哪裡,說到底我連他叫什麼也不知道。」她望著悠悠的潭水,緩緩道:「那許是八十,啊,九十年前了吧,我剛到這裡,趕上百年一輪迴的天劫,我法力盡失,在風雨之中狼狽逃竄,卻又遇上了幾個來降妖的道士,要將我捉去五雷正法。」她語音悠長,彷彿從那遙遠的記憶中傳來:「唉,我在這世上又無大惡,他們又何苦要降我捉我?」
我點頭:「人又如何?妖又如何?說到底都是天下一般的生靈,憑什麼就要誰來收誰?當然,為惡世間的,無論是人是妖,人人得以誅之。」
「是啊,」她點頭道:「那當中有個隨行的青年道士也是這麼說的,他說我的皮毛很漂亮,他說我眼神清澈,不是做過壞事的妖。」
「你不記得他的名字?」
「他不顧師長們的責罵,一力將我救下,還將我安置在一個大樹下避雨,方才離開。」她頓了頓,彷彿在仔細回想當時的情形:「我記得,那些老道士們喚他作琅,他的手,很暖,他的眼神,很純,但很堅定,像你的一樣。」
不知道怎麼,我心裡有種莫名的失落:「你在這山上不走,是為了再遇到他?」
她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只是不想離開這裡,於是就在那大樹旁蓋了座茅屋,住了下來。」
「如果你真的那麼法力高強,為何不去尋他?」我忽然心中有些泛酸。
「我是妖。」她歎了口氣,不無傷感的說:「他是道家傳人,我一個妖物如何能與他接近。」
我忽然想起白天初見時候,她對人類那種羨慕的神情:「你想成人?所以才不肯去升仙?」
她點點頭:「娘說過,做人比作妖好。」
「娘說,做人也勝過作仙,活著不開心,長命百歲也沒用。」她眼中的淚花晶瑩閃動:「娘愛上一個書生,就是我爹,後來不知怎麼身份洩露,爹的家人尋了幾個道士進府,當時娘已有身孕,法力大打折扣,被他們打成重傷,娘拚命逃了出來,由於當初娘是不顧族中長老反對,跟爹在一起的,所以她逃回來之後,長老們也不肯接受她,娘也不想跟他們解釋,在一個朋友家裡生下了我,不久便過身了,只給我留下一句話,娘說,做人很快樂,她從不後悔跟爹在一起的日子,只可惜,自己不是人,不能常伴他左右。」
看著她的淚珠輕輕滴下,我半晌不語,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
「我很想去找他,可是我知道我不是人,我不能重蹈娘的覆轍。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變成人的法子,可是一直沒有找到。」
她轉頭望向我:「你很好,很讓人開心。今早遇見你之後,我笑的次數比幾百年間加起來來都多,看來娘沒有騙我,做人,果然是很開心的。」
她的眼神,充滿了淡淡的憂傷,我心頭一顫,忍不住探手攬住她的肩頭,她輕輕的,將頭伏在我肩上:「說起來或許你不信,我很多次夢到你呢。」
「是麼?這可能就是你們人類所說的緣法吧。」她伏在我肩上,低聲說:「山腳下有座寺廟,裡邊有個小和尚叫枯木的,我聽過他念幾次經,說的就是什麼一飲一啄莫非天定之類的。」
「枯木麼?唉,他已經圓寂了。」
她身子一抖:「那個小和尚也死了?」
我點點頭,枯木只怕在七八十歲的年紀才圓寂的,她還叫人家小和尚。
「我真的不懂,人的一生如此短暫,為何還會有這麼多快樂呢?」
「因為短暫,所以才更加珍惜,所以才不肯渾渾噩噩的度過,一定要把這短短的一生和心愛的人一起分享,這樣才叫做不虛此生。」
「啊,不虛此生……」她嬌軀一震,仰起頭望向我,盯著我看了好久,忽然道:「你真的很像他,你們的眼神,都是一樣的,專注而且淡定。」
如果不是這樣的月色下,如果不是這清冷的風吹過,如果不是這暖暖的臂彎,我不會知道,在她那樣明媚的眼眸中,竟然隱藏著如此深刻的寂寞與期待。
我迎上她的眼眸,就那麼望著,彷彿已經望了幾生幾世……
老天,如果可以,就讓時間凝固在這一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