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的手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一件永遠無法挽回的錯誤,兩個沒有臉見人的人。
如果你是小方,你會怎麼做?
過了很久小方才開口,無疑已下定決心才開口。
「我們再等一天。」
他說,「不管我們要怎麼做,都要再等一天。」
「等什麼?」
「等趙群。」
小方道:「我一定要讓他知道,雖然我也沒有臉見他,卻還是要等他回來。」
蘇蘇看著他,眼中已露出了她從未向別的男人表示過的愛慕與尊敬。
又過了很久她才問:「如果他沒有回來呢?」
小方回答道:「如果他不回來,我就走。」
這次蘇蘇問他:「你打算要到哪裡去?」
「去找呂三,去死!」
小方道:「到那時不管你要怎麼樣,我都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
「你不能陪我到別的地方去?」
「我不能。」小方的回答表現得堅決乾脆。
「為什麼?」
「因為我忘不了這些人這些事。」
小方道:「不管我們躲到哪裡去,就算能躲開別人,卻還是有一個人是我永遠躲不了的。」「誰?」
「我自己。」
每個人都有逃避別人的時候,可是永遠都沒有一個人能逃避自己。
他們等了一天。
趙群沒有回來∼一非但沒有回來,連一點消息都沒有。
天色又漸漸暗了,又到了快吃晚飯的時候,蘇蘇已經有很久沒有開口,小方也沒有。他們已經有很久很久都沒有去看過對方,彷彿生怕對方眼中的表情會刺傷自己。
因為他們都無法忘記昨夜的事情。那種**、那種纏綿,本來就是很難忘得了的。
——以後怎麼辦?
——兩個沒有根的人,一次無法忘懷的結合,以後是不是就應該結合在一起,還是應該從此各就東西、讓對方一個人單獨地去承受因為錯誤而造成的痛苦和內疚?
——這些問題有誰能答覆?有誰知道應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窗戶開著,小方站在窗口。
窗外暮色漸臨,寧靜的天空,寧靜的山谷,寧靜的黃昏,天地間是一片蒼茫寧靜。
小方的心忽然抽緊。
他忽然又發現有件事不對了。
每個人都要吃飯,每家人廚房裡都有爐灶,屋頂上都有煙囪。
到了快要吃晚飯的時候,家家戶戶屋頂上的煙囪裡都會有炊煙冒出。
夕陽西下,晚霞滿天,炊煙處處,一直都是人間最能令遊子思歸的美景之一。
這裡有人家,有煙囪,現在已經到了快要吃晚飯的時候。
可是這裡沒有炊煙。
——難道住在這山村裡的,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小方忽然問蘇蘇:「你以前到這裡來過沒有?」
「我來過。」
「你知不知道這裡的人平常都吃些什麼?」
蘇蘇說:「別人吃什麼,這裡的人也吃什麼。」她當然也發覺小方問的話很奇怪,所以反問他:「你是不是看見了什麼奇怪的事?」
「我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看見。」小方已經想到,除了那樵夫夫妻子女外,他到這裡來還沒有看見過別的人。
小方說:「所以我要出去看看。」
他早就應該去看的,如果是卜鷹和班察巴那,一定早已將這裡每戶人家都檢查過一遍。
那「五個人」說不定一直都躲在這山村裡,「陽光」很可能也沒有離開過。
他沒有想到這一點,這實在是他的疏忽。
造成錯誤的原因有很多種,疏忽絕對是其中最不可原諒的一種,而且也同樣永遠無法彌補。
他們借住的這個樵戶石屋就在山村的邊緣,入山後第一個看到的就是這一家,石屋前有條小路,沿著這條小路再走百十步,才有第二家人。
這家人的屋子也是用石塊砌成的,同樣用松枝粗紙糊成的窗戶裡,現在已有了燈光,剛燃起的燈光。
窗關著,門也關著。小方敲門。
他敲了很久都沒有人來應門。
——屋裡有燈,就應該有人。
——他開始敲門的時候,蘇蘇就跟著來了,身上穿著那樵夫妻子的粗布衣服,褲管衣袖都捲得高高的,露出一段雪白的小腿。
小方立刻問她:「以前你有沒有到這一家來過?」
「沒有。」
蘇蘇又想了想再說:「可是我知道這一家住的是什麼人。」
「是什麼人?」小方問。
「這一家住的就是那樵夫的表哥。」
蘇蘇說:「我們到這樵夫家裡去的時候,他們一家大小就全都住到他的表哥家裡來了。…
她跟趙群以前一定常來,這裡一定就是他們的秘密幽會之處。
如果說小方沒有想到這一點,那是假的。如果說小方想到了這一點之後,心裡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那也是假的。
小方又敲門。
他又敲了很久,連門板都起了震動,就算屋裡的人都是聾子,也應該知道裡面有人在敲門了。
裡面卻還是沒有人來應門,因為屋裡根本沒有人,連個人影都沒有。
小方已經證實了這一點,因為他已經用肩膀把這扇門撞開了。
屋裡雖然沒有人,卻點著燈。
一盞普普通通的油燈,一間普普通通的屋子,一些普普通通的傢俱。
可是小方一走進這屋子,臉色就變了,變得就好像忽然看見鬼那麼可怕。
鬼並不可怕,有很多人都不怕鬼,小方也不怕,比大多數人都更不怕。
這屋子裡根本就沒有鬼。
這屋子裡的每樣東西,都是一個普通人家屋子裡應該有的,甚至比別的普通人家裡所有的更簡樸。
蘇蘇並不大瞭解小方,只不過這兩天她能看得出小方絕不是輕易就會被驚嚇的人。
現在她也看得出小方確實被嚇呆了。
她沒有再問小方「你看見什麼」。
因為小方看得見的,她也一樣能看得見,她所看見的東西,沒有一樣能讓她害怕的。
她看見只不過是一張床、一張桌子、幾張椅子、一個妝台、一個衣櫃、一盞油燈,每樣東西都很簡陋,很陳;日。
小方看見的也同樣是這些,誰也想不出他為什麼會怕得這麼厲害。
油燈的燈芯,是用棉花搓成的,剛點著還沒有多久。
小方剛才站在那棟屋子窗口的時候,這棟屋子裡還沒有點燈。
他走出來的時候,燈才點起來。
點燈的人呢?
小方沒有再去找點燈的人,也沒有再到別的那些人家去。
他坐了下來了,坐在燈下。
他臉上的表情看來已經是見到鬼了,現在他臉上的表情看來就像是鬼。
——難道這房子是棟鬼屋,到處都隱藏著凡人肉眼看不見的妖魔鬼怪幽靈陰魂,無論什麼人只要一走進這屋子,都要受他們的擺弄?
——那麼蘇蘇為什麼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難道這屋裡的妖魔鬼怪幽靈陰魂要我的只是小方一個?蘇蘇實在很想問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可是她不敢問。
小方的樣子實在太讓人害怕。
小方坐下來,坐在靠牆的那張木桌旁一把破;日的竹椅上。
他臉上的表情變得更複雜,除了恐懼憤怒外,彷彿還帶著種永遠理不清也剪不斷的柔情和思念。
——這個簡陋的屋子,怎麼會讓他在一瞬間同時生出這兩種極端不同的情感?
蘇蘇又想問,還是不敢問,小方卻忽然開口:「我也跟別人一樣,我也有父母。」
他說:「我的父親是個鏢師,十五年前在江南也有點名望。」
他的聲音低沉緩慢嘶啞他說:「我的母親溫柔賢慧,膽子又小,每次我父親出去走嫖的時候,她都沒有一天晚上能睡得著覺。」
「陽光」失蹤,趙群未返,凶兆已生,「金手」已現,此時此刻,小方怎麼會忽然談起他的父母來?
蘇蘇又想問,還是不敢問,又過了半晌,小方才接著說:「在我五歲的那一年,我母親擔心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
小方道:「那一年的三月,我父親護鏢到中原,鏢車在中條山遇盜被劫,我父親也沒有回來。」
他的聲音更低沉嘶啞:「鏢師的收入並不多,我父親的出手一向很大方,我們家裡日子雖然還過得去,但是連一點積蓄都沒有,他遇難之後,我們母子就連日子都過不下去了。」
蘇蘇終於忍不住問:「那家鏢局呢?你父親為他們拚命殉職,他們難道不照顧你們母子的生活?」
「為了賠那趟鏢,那家鏢局也垮了,鏢局的主人也上了吊。」
這是江湖人的悲劇,江湖中時時刻刻都會有這種悲劇發生。
刀尖舐血的江湖人,快意恩仇,有幾人能瞭解他們悲慘黑暗的一面?
蘇蘇黯然:
「但是你們還得活下去。」
她又問小方:「你們是怎麼活下去的?」
「我們是怎麼活下去的?是怎麼活下去的?……」
小方握緊雙拳,眼中的神情就好像被人刺了一刀,刺在心口。
「一個無親無故無依無靠的女人,帶著一個五歲大的孩子,要怎麼樣才能活得下去?」
蘇蘇是個女人,她當然能明白小方的意思。
一個無親無故無依無靠的女人,為了養育她的孩子,是什麼事都可以犧牲的。
在青樓中,在火坑裡,從遠古直到現在,這樣的女人也不知有多少。
蘇蘇的眼淚已經快要掉下來了。
可是她更不懂,她不懂小方為什麼在此時此刻,要在她面前提起這種事。
這種事本來是一個男子漢寧死也不願在別人面前提起的。小方接說出來的一句話,更讓她吃驚。
「但是我的父親並沒有死。」
小方說:「三年之後他又回來了。」
蘇蘇的手也抓緊,連指甲都已刺入肉裡。
「你父親又回去了?」
她緊張痛苦得連聲音都在顫抖:「他知不知道你母親在幹什麼?」
「他知道。」
「他……他……」
蘇蘇用力咬嘴唇,「他怎麼樣對你的母親?」
小方沒開鹵,蘇蘇又搶著問:「如果我是他,定會對你母親更尊敬更感激。」
「你不是他。」
小方聲音冰冷,「你不是男人。」
「難道……難道他不要你母親了?」蘇蘇又問。
她問出來之後,知道這問題是不該問的,看到小方眼中的痛苦,她已經應該知道這問題的答案。
———個女人,一個孩子,一種人生,人生中有多少這種悲劇?
——有多少人能瞭解這種悲劇中所包含的那種無可奈何的人生?
小方又站起來,走到窗口,推開窗戶。窗外夜色已濃。
面對著星月仍未升起的黑暗蒼穹,又過了很久小方才開口。
「我告訴你這件事,只因為我要你知道,我有個這麼樣的母親。」
「她在哪裡?」
蘇蘇問:「她是不是還活著?」
「她還活著。」
小方輕輕他說道:「那時我還小,她不能死。」
他的聲音輕如淚:「那時我雖然還小,可是已經知道她為我犧牲了什麼,所以我告訴她,如果她死,我也死。」
「現在你已經長大了。」
蘇蘇又問:「現在她在哪裡?」
「在一個沒有人認得她、也沒有人知道她往事的地方,在一棟小小的木屋裡。」
小方說:「她不讓我常去見她,甚至不要別人知道她是我的母親。
淚已將流下,卻未流下,只有至深至劇的痛苦才能使人無淚可流。
「她那木屋裡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幾張椅子、一個衣櫃、一盞油燈。」
小方說,「她雖然不讓我常去,我還是常常去,她那裡的每樣東西我都很熟悉,」
他瞪著眼睛,瞪著黑暗的蒼穹,眼中忽然獲得一片空白:「這屋子裡的這些東西,就是從她那裡搬來的。」
蘇蘇終於明白小方為什麼一走進屋子就變成那樣子。
——這屋裡的每樣東西,都是從他母親那裡搬來的。
——是誰搬來的?
——當然是呂三。
——呂三無疑已找到了他的母親,現在她無疑也和「陽光」一樣落入了呂三的掌握中。
蘇蘇看看小方,小方無淚,蘇蘇有,因為她已瞭解他們母子之間的感情。
「我帶你去。」
蘇蘇終於下了決心,「我帶你去找呂三。」
就算她明知道他是去送死,她也帶他去,因為她知道他已沒有別的路可走。
小方卻搖頭:
「你不必。」
「不必?」
「你不必帶我去,不必陪我送死。」
小方道:「可是你不妨告訴我,他在哪裡。」
蘇蘇也搖頭:「我不能。」
她說:「我可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
「因為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蘇蘇說:「我只能帶你去。」
小方不懂,蘇蘇解釋:「他是個謎一樣的人,每個市鎮鄉村都有他落腳處,卻從來沒有人知他落腳在哪裡。」
她又補充:「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能找得到。」
小方什麼都沒有再問,他已經站起來說道:「那麼我們就去找。」
蘇蘇道:「也許我們要找很久,他的落腳處實在大多了。」
小方道:「只要能找得到,不管要找多久都沒有關係。」
他們找了很久,很久很久。
他們沒有找到。沒有找到「陽光」,沒有找到趙群,也沒有找到呂三。
紅梅,白雪,綠窗。
風雞,鹹魚,臘肉。
孩子的新衣,窮人的債,少女們的絲線,老婆婆的壓歲錢。
急景殘年。
快要過年了。
不管你是漢人、是苗人、是藏人、還是蒙人,不管你在什麼地方,過年就是過年,因為大家都是屬於同一民族的人,都是黃帝的子孫,而且都以此為榮。
這個地方的人也一樣。
這個地方的人也要過年,不管你是貧是富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過年就是過年。
年年難過年年過,每個人都要過年,小方和蘇蘇也一樣。
他們已找過很多地方。
現在他們到了這裡,現在正是過年的時候,所以他們留在這裡過年。
趕著回家過年的旅客大多已到了家,客棧裡的客房間中空了九間,推開窗子望出去,積雪的院子裡只剩下一些車轍馬蹄的足跡。一張油漆已褪色的八仙桌上,有一壺酒和堆得滿滿的四碗年菜,是店東特地送來的,菜碗上還蓋著張寫著「吉祥如意,恭喜發財」的紅紙。
人間本來就到處有溫情,尤其是在過年的時候,每個人都樂於將自己的福氣和喜氣分一點給那些孤獨寂寞不幸的人。
這就是中國人「過年」的精神,也是「過年」的最大意義,也許就因為這緣故,所以過年的習俗才能永遠流傳下去。
蘇蘇已擺好兩副碗筷,還替小方斟滿了一杯酒。
她是個好女人,她對小方已做到了一個女人能對男人做的每一件事。
小方看著她的時候,心裡總是覺得有點酸酸的,總是忍不住要問自己:「我為她做了些什麼?」
這兩天她身子彷彿很不安適,覺睡不著,東西也吃得不多,有時還會背著小方悄悄地去嘔吐。
小方挾了個蛋黃到她碗裡,她勉強吃下去,立刻又吐了出來。
如果小方是個有經驗的男人,早就應該知道她為什麼變成這樣子了。
可惜他不是,所以他問她:「你是不是病了?」
蘇蘇搖頭,但是她看起來的確像是有病的樣子,所以小方又問:「你是不是有點不舒服?什麼地方不舒服呢?」
蘇蘇低著頭,蒼白的臉上忽然起了陣紅暈,過了很久很久才鼓起勇氣來說:「我好像已經有了孕。」
小方怔住,完全怔住。
蘇蘇正在偷愉地看他,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她眼中立刻充滿痛苦之色,用力咬著嘴唇,像生怕自己會說出不該說的話。
但是她終於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你是不是想問我,我肚裡的孩子是你的還是趙群的?」
她的聲音已因激動而顫抖:「我可以告訴你,孩子是你的,因為趙群不會有孩子。」
她盡力控制自己,接著又道:「在花不拉的商隊裡,我們住在你們隔壁的時候,我們每天晚上都發出那些聲音來,並不是因為我們喜歡做那件事。」
「你們是為了什麼?」
「我們是故意的。」
蘇蘇道:「我們故意那麼做,別人才不會懷疑我們就是呂三要追捕的人,所以別人才會懷疑你。」
「為什麼?」小方又問。
「因為呂三的屬下都是趙群的朋友,都知道趙群根本不能做那件事。」
蘇蘇的聲音更痛苦:「因為他是個天閹。」
小方又怔住,完全怔住。
「別人都在奇怪,我為什麼會喜歡一個根本不是男人的男人。」
蘇蘇眼中已有淚光,「那只不過因為別人都不瞭解我跟他之間的感情罷了。」
她接著道:「我喜歡他,就因為他的缺陷,就因為他是我這一生所遇到的男人中,唯一不是因為我的身體才對我好的男人」
——女人的感情,女人的心事,有誰能完全瞭解?
小方也不能。
蘇蘇直視著他:「我告訴你這些事,並不是因為要你承認這孩子是你的,你還是可以不要他,還是隨時都可以走。」
小方開始喝酒,低著頭喝酒,因為他已不敢去看她。
他知道她說的是真話,他不能不承認孩子是他的,也不會不承認。
他絕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男人。
只不過對他這麼樣一個沒有根的浪子來說,這件事來得實在太突然,突然得令他完全無法適應。
——他居然有了孩子,跟一個本來屬於別人的女人有了孩子。
有誰能想得到這種事?
「不管怎麼樣,我們以後還是朋友。」
蘇蘇擦乾眼淚,舉起酒杯:「我敬你一杯,你喝不喝?」
小方當然要喝。等到他開始想去找第二壺來喝的時候,他就知道今天要醉了。
他真的醉了。
這時外面已響起一串爆竹聲。舊的一年已過去,新的一年已開始。
大年初一、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