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在盤旋,盤旋在艷藍的蒼穹下,在等著食他的死屍。
他還沒有死。
他也想吃這只鷹。
他同樣飢餓,餓得要命。
在生存已受到威脅時,在這種威脅已到達某種極限時,一個人和一隻鷹並沒有什麼分別,同樣都會為了保全自己而傷害對方。
他很想躍起來去抓這只鷹,很想找個石塊將這只鷹擊落,平時都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現在他已精疲力竭,連手都很難抬起來。
他已經快死了。
江湖中的朋友如果知道他已經快死了,一定會有很多人為此而很驚奇,很悲傷,很惋惜,一定也有很多人會很愉快。
他姓方,叫方偉,大家通常都叫他「小方」,要命的小方。
有時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實在是個很要命的人,奇怪得要命。
他已經在一塊沒有水、沒有生命的乾旱大地上掙扎著行走了十幾天,他的糧食和水都已在那次風暴中遺失。
現在他身上只剩下了一柄三尺七寸長的劍和一條三寸七分長的傷口,唯一陪伴在他身旁的,只有「赤犬」。
「赤犬」是一匹馬,是馬嘯峰送給他的。
馬嘯峰是關東落日馬場的主人,對於馬,遠比浪子對女人還有研究,就算是一匹最頑劣的野馬,到了他手裡,也會被訓練成良駒。
他送給朋友的都是好馬,可是現在連這匹萬中選一的好馬都已經快倒下去了。
小方輕輕拍著它的背,乾裂的嘴角居然彷彿還帶著微笑。
「你不能死,我也不能死,我們連老婆都沒有娶到,怎麼能死?」
烈日如火焰,大地如烘爐,所有的生命都已被烤焦了,幾百里之內,都看不見人蹤。
但是他忽然發現有個人在後面跟著他。
他並沒有看見這個人,也沒有聽到這個人的腳步聲,但是他可以感覺得到,一種野獸般奇異而靈敏的感覺。
有時他幾乎已感覺到這個人距離他已經很近,他就停下來等。
他不知有多麼渴望能見到另外一個人,可惜他等不到。
只要他一停下來,這個人彷彿立刻也停了下來。
他是個江湖人,有朋友,也有仇敵,希望能將他頭顱割下來的人一定不少。
這個人是誰?為什麼跟著他?是不是要等他無力抵抗時來割他的頭顱,現在為什麼還不出手?是不是還在提防著他腰際的這柄劍?
他沒有仔細去想。
有時飢餓雖然能使人思想靈活,現在他卻已餓得連集中思想的力量都沒有了。
又掙扎著走了一段路,他總算找到了一個可以遮擋陽光的沙丘。
他在沙丘後的陰影中躺了下來,那只鷹飛得更低了,好像已把他當作個死人。
他還不想死,他還要跟這只鷹拚一拚,鬥一鬥,可惜他的眼睛已經漸漸張不開了,連眼前的事都已變得膝朦朧隴。
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了一個人。
據說沙漠中常常會出現海市蜃樓,一個人快死的時候,也常常會有幻覺。
這不是他的幻覺,他真的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很瘦小的人,穿著件極寬大的白色袍子,頭上纏著白布,還戴著頂很大的笠帽,帽簷的陰影下,露出了一張尖削的臉,一張寬闊的嘴和一雙禿鷹般的眼睛。
小方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絕沒有看錯。在這片冷酷無情的沙漠上,能看到一個同類的生命,實在是件令人喜歡振奮的事。
他立刻坐了起來,乾裂的嘴又露出了微笑,這人卻長歎了口氣,顯得很失望。
小方忍不住問:「你心裡有什麼難過的事?」
「沒有。」
「你為什麼歎氣?」
穿白袍的人歎道:「因為我想不到你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很少有人會為了這種理由而歎氣的,小方又忍不住問:「還能笑得出來有什麼不好?」
「只有一點不好。」這人道:「還能笑得出的人,就不會死得太快!」
小方道:「你希望我快點死?」
這人道:「越快越好。」
小方道:「你一直都在跟著我,就是希望我快點死?」
小方接著又道:「現在你應該看得出我連一點力氣沒有了,你為什麼不索性殺了我!」
這人道:「我跟你無冤無仇,為什麼要殺你?」
小方道:「你跟我無冤無仇,為什麼希望我快點死?」
這人道:「因為你看起來遲早都要死的,不但我希望你快點死,這只鷹一定也希望你快點死。」
鷹仍在他們的頭頂上盤旋。
小方道:「難道你也跟這只鷹一樣,在等著吃我的屍體?」
這人道:「既然你已經死了,你的屍體遲早總要腐爛的,這只鷹來吃你的屍體,對你連一點害處都沒有。」
小方道:「你呢?」
這人道:「我不想吃你,我只想要你身上這把劍。
小方道:「反正我死了之後也沒法子把這柄劍帶走,你帶走了,對我也沒什麼害處。」
這人道:「一點不錯。」
小方道:「你雖然希望我快點死,但卻絕不會出手殺我。
這人道:「我從不殺人。」
小方道:「可是別人如果一定要死,也是沒法子的事,你等他死了之後,拿他一點東西,無論對任何人都連一點害處都沒有。」
這人又歎了口氣,說道:「這道理一向很少有人能想得通,想不到你居然想通了。」
小方微笑道:「有很多別人想不通的道理,我都能想得通,所以我活得一向很快樂。」
他忽然解下了腰間的劍,用力拋給了這個人。
這人很意外:「你這是幹什麼?」
小方道:「我要把這柄劍送給你。」
這人道:「這是柄很名貴的劍。」
小方道:「你的眼光實在不錯。」
這人道:「你還沒有死:為什麼就先把它送給我?…
小方道:「因為我自己活著時很愉快,我也希望別人愉快。
他笑和的確像是很愉快:「我反正都要死了,這把劍遲早是你的,我為什麼不早點送給你,讓你也愉快些?」
這人道:「我可以等。」
小方道:「等死絕不是件愉快的事;不管是等自己死,還是等別人死,都很不愉快。我從來都不做不愉快的事,也不想別人做。」
這人用一雙禿鷹般的眼睛瞪著他,忽然又歎了口氣,道:「你這人真奇怪,怪得要命。」
小方笑道:「你說對了。」
這人道:「可是如果你想用這法子來打動我,讓我救你,你就錯了,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被人打動過。」
小方道:「我看得出。」
這人又瞪著他看了半天,忽然道:「再見。」
「再見」的意思,通常都不是真的還想要再見,而是永不再見了。
他走得並不快,他絕不會在沒有必要的時候浪費一分體力。
劍還留在地上。
小方道:「你忘了你的劍。」
這人道:「我沒有忘。」
小方說道:「你為什麼不把這柄劍帶走?」
這人道:「你若死了,我一定會把這柄劍帶走。」
小方道:「我送給你,你反而不要?」
這人道:「我這一輩子從未要過活人的東西。」
這人又接著道,「你現在還活著。」
小方道:「活人的東西你都不要。」
這人道:「絕不要。」
小方道:「可是有些東西卻是死人絕不會有的,譬如說,友情。」
這人冷冷地看著他,好像從來也沒有聽說過「友情」這兩個字。
小方道:「你從來沒有朋友?」
這人的回答簡短而乾脆:「沒有。」
她又開始往前走,只走出一步,又停下,因為他忽然聽到遠方傳來了一陣馬蹄聲,聽來就像是戰鼓雷鳴,殺氣森森。
然後他就看見沙丘後塵頭大起,來的顯然不止一匹馬、一個人。
他尖削冷漠的臉上立刻露出種奇怪的表情,忽然也躺了下去,躺在沙丘的陰影下,看著那只盤旋低飛的食屍鷹。
蹄聲漸迫,人馬卻仍距離很遠。忽然間,一陣尖銳的風聲破空呼嘯而來。
鷹也有種奇異的本能,彷彿也已覺察出一種不祥的凶兆,已準備沖天飛起。
可惜它還是慢了一步,風聲劃空而過,它的身子突然在空中一抖,斜斜地落了下來,帶著一根箭落了下來。
一根三尺長的雕翎箭,從它的左翼下射進去,右背上穿出來,它的身子一跌下,就再也不能動。
人馬遠在三十丈外,射出來的一箭,竟能將一隻禿鷹射個對穿。
小方歎了口氣:「不管這個人是誰,我都希望他來找的不是我。」
艷藍的蒼穹下一片死寂,蹄聲遠遠停住,揚起的塵沙也落下。那只等著要吃別人屍體的禿鷹,已只有等著別人去食它的屍身。
生命中所有的節奏在這一瞬間,彷彿都已停頓,可是生命必須繼續,這種停頓絕不會大長。
片刻後蹄聲又響起,三匹馬如箭般轉過沙丘直馳而來,首先一騎馬上的人黑披風,紅腰帶,鞍旁有箭,手中有弓,腰間有刀。
健馬剛停下,他的人已站在馬首前,人與馬動作的矯健,都讓人很難想像得到,他眼神的銳利也令人不敢逼視。
「我叫衛天鵬。」
他的聲音低沉,充滿了威嚴與驕傲。他只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好像就已足夠說明一切,因為每個人都應該聽說過他的名字,無論誰聽到這個名字後,都應該對他服從尊敬。
但是現在躺在他面前的兩個人卻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衛天鵬刀鋒般的目光正在瞪著小方:「看來你一定已經在沙漠中行走了很多天,一定也遇上了那場風暴。」
小方苦笑。
對他來說,那場風暴簡直就像是場噩夢。
衛天鵬問:「這兩天你有沒有看到過什麼可疑的人?」
小方道:「看到過一個。」
衛天鵬問:「誰?」
小方道:「我。」
衛天鵬的臉沉了下去,他不喜歡這種玩笑,冷冷道:「遇到可疑的人,我只有一種法子對付他。」
小方道:「我知道。」
衛天鵬道:「你知道什麼?」
小方道:「遇到可疑的人,你一定會先割掉他一隻鼻子,削掉他一隻耳朵,逼問他的來歷,然後再一刀殺了他。」
衛天鵬道:「你是不是還要說自己是個可疑的人。」
小方歎了口氣,道:「我說不說都一樣,像我這樣的人如果還不可疑,還有誰可疑?」
衛天鵬厲聲道:「你想要我用這種法子對付你?」
小方道:「反正我已經快死了,隨便你用什麼法子對付我都沒關係。」
衛天鵬道:「但是你可以不必死的,只要有一壺水、一塊肉,肌能救活你。」
小方道:「我知道。」
衛天鵬道:「我有水,也有肉。」
小方道:「我知道。」
衛天鵬道:「你為什麼不求我?」
小方道:「我為什麼要求你?」
衛天鵬道:「因為我可以救你的命!」
小方笑了笑:「你若肯救我,用不著我求你;你若不肯,我求你也沒用。」
衛天鵬盯著他,全身上下好像連一點動作都沒有,但是忽然間他的弓已引滿,箭已在弦,「颶」的,一枝箭射了出去。
小方沒有動,連眼睛都沒有眨,因為他已看出這一箭的目標不是他。
這一箭射的是那尖臉鷹眼的白袍人,射的是他致命的要害。
衛天鵬好像始終都沒有看過他一眼,但卻要一箭射穿他的咽喉。
衛天鵬「怒箭神弓」,百發百中,從來沒有失過手。
這一次卻是例外。
白袍人只伸出兩根手指,就將這可以在四十丈外射穿飛鷹的一箭夾住。
衛天鵬的瞳孔聚然收縮,瞳孔裡忽然閃出了刀光。
跟著他來的兩騎勁裝少年腰畔的旋風刀已出鞘。
衛天鵬忽然揮手,竟以掌中的鐵背弓擊落了他們手裡的刀。
少年怔住。
衛天鵬冷笑道:「你們知道他是誰?憑你們也敢在他面前拔刀?」
他慢慢地轉過身,面對白袍人,冷冷地接著道:「但是你若以為你躺在地上裝死就可以讓我認不出你,你也錯了。」
小方忍不住問道:「你認得他?他是誰?」
衛天鵬道:「他就是卜鷹!」
卜鷹!
小方的眼睛睜大了。
無論誰看見這個人,眼睛都會睜大的,因為江湖中幾乎已沒有比他更神秘的人。
在他多姿多采的一生中有許多故事,每一個故事都充滿了神秘的傳奇。
小方輕輕吐出口氣,道:「想不到今天我總算見到了卜鷹。」
衛天鵬道:「我也想不到。」
小方道:「你跟他有仇?」
衛天鵬道:「沒有。」
小方道:「你為什麼要殺他?」
衛天鵬道:「我只不過要試試他究竟是不是卜鷹。」
小方道:「如果他是卜鷹,就絕不會死在你的箭下;如果他死了,就絕不會是卜鷹。」
衛天鵬道:「不錯。」
小方道:「如果他死了,死的只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怒箭神弓斬鬼刀』縱橫江湖,殺錯個把人有什麼關係。
衛天鵬道:「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冷冷地接道:「為了三十萬兩黃金,就算殺錯三五百個人也沒關係。」
小方聳然道:「三十萬兩黃金?哪裡來的三十萬兩黃金?」
衛天鵬道:「我知道是從哪裡來的,卻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這一天是九月十六,距離鐵翼慘死,黃金失劫的時候才三四天,這件驚天動地的巨案,江湖中還沒有人知道。
小方道:「你是不是認為他知道?」
衛天鵬冷笑一聲,道:「卜大公子是千金之體,若不是為了三十萬兩黃金,怎麼會到這既無醇酒、也沒有美人的窮荒之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