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草記 正文 第九章(上)
    第二天,月清澄迷迷糊糊地醒過來,被身邊躺著一個人的事實給嚇了一跳,隨即才想起自己昨天已經成親了,如今是個有婦之夫了,再想到昨晚夫妻魚水之歡,不禁臉紅耳赤,悄悄地往床裡邊挪了挪。

    不過他才動了一下,枕邊人已經懶洋洋地出了警告:「你再退一下試試看……我會乾脆讓你在床上躺一天的……」

    「你亂說什麼啊……」月清澄紅著臉,但的確不敢再有所動作,乖乖地維持現狀。

    「奇怪了,」原本假寐的寶玨此刻頓時來了精神,一個翻身,趴在床上,雙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睇著他,「我有說了什麼?你的臉幹嗎紅成那個樣子啊!啊!」她恍然大悟,笑得不懷好意,「我知道了,你是以為我會像昨晚那樣再『欺負』你是吧?哈哈……我是說要你在床上靜養一天……拜託!你想到哪裡去了啊!……哈哈……」

    月清澄又羞又窘,再顧不得皇子的身份和體面,什麼矜持高貴,什麼溫文爾雅,全都丟一邊去!今天非得和這個本性惡劣的信陽王妃好好理論一番不可!

    不過,秀才通常是說不清楚道理的,爭論的結果最後演變成一場幼稚的撓癢癢比賽,兩個大人徹徹底底地做了回「小人」,在床上滾成一團。

    待到兩人鬧夠了——其實是肚子餓了——才起床梳洗。

    慶熙、嘉莜,還有紫玉、橘紅、金櫻、銀翹早就在外面候著了,聽兩人召喚,才一一進來服侍自己的主子。

    兩撥人馬碰了頭,不用看人,只要聽稱呼,就知道誰是服侍誰的。

    紫玉,橘紅他們是這麼請安的:「奴才們給公主,駙馬請安。」見禮的順序,自然是先寶玨,後月清澄。

    慶熙、嘉莜他們是這麼請安的:「奴才們給王爺,王妃請安。」見禮的順序,當然也就是先月清澄,後寶玨。

    寶玨的日常用品都在聽瀾軒,她在賞月園中過了新婚之夜,紫玉要服侍她梳洗,自然是把要穿的衣袍和要用的飾都衣並準備好了帶過來,金櫻和銀翹手裡捧的就是這些了。

    慶熙、嘉莜沾了「地主」的便利,吩咐粗使小廝端了熱水進來。紫玉和慶熙各自倒了熱水服侍主子漱口,就著熱水擰了毛巾為主子擦臉……然後各忙各的,開始替主子打扮。

    月清澄和寶玨並排坐在梳妝台前,倒是有些擠。

    趁著梳頭的空檔,寶玨開始和月清澄介紹自己身邊的要緊人物。

    「清澄,這是紫玉,」寶玨瞟了旁邊一眼,「是我的貼身小廝,從小的時候就跟在我身邊了,他對我很好,我很喜歡他,嗯……」斟酌了一下字眼,最後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我沒打算將來放他出去嫁人……他是我想要留在身邊一輩子的人……」又瞟一眼,見月清澄仍舊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趕緊再補充一句,「他人真的不錯,做事仔細,心眼也好,我擔保,你以後也會很喜歡他的。」

    月清澄其實老早就認出了紫玉,畢竟像他這樣美貌出眾的少年並不多見,何況,還有他那點標誌性的淚痣,說是美人痣也不過分。不過,當初那件事實在不太體面,月清澄便裝了糊塗。

    聽了寶玨的介紹,月清澄心裡反而有些奇怪。寶玨對紫玉的重視,當時就是大家都看得清楚的,紫玉既然僥倖不死,寶玨要真的喜歡他,也應該納了他才是,怎麼還是依舊讓他做個奴才?可要是不喜歡他,又為什麼要這麼正式地介紹給自己?明擺著是要自己別為難他呀……他可真的有些糊塗了。

    紫玉原本正在為寶玨梳理髻,聽寶玨開口向月清澄介紹自己,又說是「想要一輩子留在身邊的人」,心中又喜又氣又急,臉上猶如火燒,暗罵:你在新婚的第二天和他說這些做什麼?是打算把我架在醋罈子上熏是不是?還是乾脆想讓嫉妒的火焰把我燒的屍骨無存?!恨恨地白了寶玨一眼,放下手裡的篦箕,彎下身子,跪到地上給月清澄行大禮:「奴才紫玉,參見駙馬爺。」

    其實寶玨倒不是魯莽,她只是清楚月清澄心性豁達,又因為他曾對紫玉有恩,所以並不想對他有所隱瞞。有些事情,實話實說只有好,藏著揶著的,反而容易出事。而事情的展,倒的確是驗證了寶玨的眼光——她果然沒有看錯。

    月清澄聽了神色如常,一臉的和顏悅色:「免了,你是公主倚重的人,往後對我不必行大禮,有事站著回話就好了。」說完朝慶熙微微頷,年輕的侍從會意,當即上前把紫玉攙了起來。

    紫玉偷覷了一眼月清澄,見他神色柔和淡雅,神情真摯平和,並不像是故意做作,心裡疑惑,暗道:這位皇子的氣量怎麼這麼大?新婚第二天,妻子當著他面說喜歡別人,他怎麼也不生氣?就是駙馬當時也打翻了醋罐子的,他怎麼如此好涵養,連眉頭都不皺一下?難道,皇室子弟真的就比尋常人家的心胸寬廣嗎?

    其實,月清澄之所以如此豁達容讓,固然是因為他身體不好,懂得惜福,心性恬淡,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生活的環境比較與眾不同。

    他長於宮中,自己母親後宮中有封號的貴人、答應不少,一女多夫在他眼中是很正常的事,就是四個已經出嫁的哥哥,過門以後不也是點頭答應嫂子們娶了很多的小爺麼?哥哥們下嫁的都是大臣之女,尚且如此,自己嫁的是一國公主,早有夫君環侍左右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自己後來居上,佔了駙馬的位置已經是很便宜的事,哪裡還有其他置喙的餘地。(心理準備充分啊!)

    另外這和月女皇對皇子們的教育也有很大的關係。月女皇認為,皇子為天下男子的榜樣,因此在他們小的時候,月女皇就指派年長的老嬤嬤們仔細教導皇子們所謂的三從四德、男子應遵循的禮教守則等等。根據這些教義,皇子在夫妻相處的模式中,要尊重妻子,不可凌駕其上,不可頤指氣使,要謙恭有禮,做到「溫良恭儉讓」,凡事以妻子為尊,至少在表面上必須如此。但皇子畢竟是比普通百姓要高貴的,所以,皇子下嫁,從來都是正室,且所出子嗣必定為長女或長子,可以繼承爵位,成為郡主或者郡王,而皇子本人則在共侍一妻的眾多男子中,佔據著絕對的主導地位,也就是說,正室的地位是牢牢不可撼動的。

    因此在月清澄的觀念裡,男子「出嫁從妻」是固有的思維模式,只要正室的地位有保障就好。而,妻子要納收小爺,做丈夫的當然應該大力贊成——幫助妻家盡可能多的繁衍子嗣,不也是一個為人丈夫應盡的本分麼?

    在客觀環境不斷的「潛移默化」以及哥哥們親身經歷的「耳濡目染」下,在加上本人恬淡的性格,月清澄的反應自然就和蕭文截然不同了。

    「公主如此信賴和倚重你,我自當以公主的意思為先,以後你在公主身邊,可要好生伺候。」月清澄含笑朝默不作聲的紫玉點點頭,「我也不囉嗦了,你還是趕緊做事吧……公主的頭又黑又亮、好似上等的絲綢,不過披頭散總是有損形象,你還是快些替公主挽了頭吧!」

    紫玉鬆了口氣,沒想到月清澄這麼好說話,這麼爽快就默許了自己的存在,連一絲一點的不快也沒有,暗道:這位月皇子的涵養功夫果然好的驚人!一邊低頭答應了,轉身抓起篦箕,繼續替寶玨梳妝打扮。

    月清澄平時著裝都偏好素雅,現在因為是新婚,素雅的衣物自然全都丟在一邊,兩個青年侍從把喜氣洋洋的大紅袍子往他身上套;古樸淡雅的玉簪,換成了奢華靡費的鑲金嵌寶的金絲冠;原本披散的,如今挽成髻,盡數攏於金絲冠中,標準一個新婚青年的樣子。

    寶玨比月清澄要費時一些,原因自然在於女子頭上那些裝飾性的花簪子,以及其他必須佩戴的飾。雖然沒有要出去見人的打算,但大戶人家向來死要面子,就算是在自己家裡都馬虎不得,何況她又是異國的公主,不給其他人看,就是在自己丈夫,以及一干府邸奴才(都是月國人嘛)面前,也不能露出個寒酸相來。

    月清澄早早地弄好了裝扮,坐在一邊笑盈盈地看著紫玉替妻子打點,眼見巧手之下,雲鬢輕挽,烏黑的絲和璀璨的寶石相互襯托,真是難以形容的美麗,心裡也是十分歡喜,見紫玉拿了花簪裝扮完畢,又要挑選步搖點綴,手不禁有些癢,眼睛在飾盒子裡轉了一圈,挑了根喜鵲登梅雪珠釵,捏在手裡,輕聲道:「秀雲……我看,這支釵挺漂亮的……」

    寶玨雖然只和月清澄睡了一晚,但早已摸透他的脾氣——說話向來是要打個彎的,因此,聽他這句話,眼珠一轉已明白弦外之音,當即笑著說道:「是不錯,又吉利,昨兒夜裡,我可不是就攀下一株香梅了麼,倒也應景……紫玉,就用這支吧!」她說話生冷不忌,把月清澄弄的面紅耳赤,幾個服侍的小廝卻都抿嘴偷笑。

    紫玉點點頭:「奴才今天替公主挽的是百合髻,亦是寓意公主和駙馬百年好合的意思,再有駙馬親自選的喜鵲登梅雪珠釵,更是錦上添花了。」說著就伸手去拿月清澄捏在手裡的珠釵。

    沒想到,月清澄手往後一縮,反而避了開去:「我……我自己替秀雲插上吧……」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湊到寶玨頭頂上,看了一下位置,小心翼翼地把珠釵插好,又退後看了看,十分滿意,點點頭,笑道,「秀雲照照鏡子,瞧著可還行麼?」

    寶玨對著銅鏡中模糊的影像,其實也只是看了個大概,當然,她是不會打擊別人的積極性的,又是人家難得的主動一把,自然是要大大的鼓勵:「還用看麼?當然是好的了!清澄的眼光,配上紫玉的巧手,嗯,恩,我今天可真是好福氣呢!」

    如果是蕭文,此刻縱然滿心甜蜜,也要假意嗔怪幾句,沒準兒還能換回些妻子的親熱舉動,月清澄和寶玨到底還沒有熟捻到「老夫老妻」的地步,加之從小又受到「女尊男卑」的教育,因此只是靜靜地微笑,並不說話。

    頭面任務完成,又要換衣服,衣服換好還要結環珮,紫玉這邊忙忙碌碌,月清澄想了想,朝旁邊勾了勾手,示意嘉莜湊到耳邊,低聲說了兩句,嘉莜答應了去開了一邊的櫃子,隨後捧了個紅絨盒子出來,遞給主人。

    月清澄是女皇最寵愛的兒子,又在宮中長住,女皇平日的賞賜自然也不會少,逢年過節更是照例要賞,月清澄不算那些嫁妝,就憑這些私房其實也已經是夠格做個大財主了。

    月清澄打開盒子,從裡邊取出一隻鏤空忍冬花結掛鏈銀香球,輕輕地別在寶玨的腰帶上:「秀雲,你不是說喜歡我身上的梅花香氣麼?這個香球你收著,裡邊是用梅花花蕊制的香末,香氣穩定持久,戴在你身上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察覺寶玨注視自己的眼光有些詭異,月清澄更是心虛,「你……你別誤會……反正我天生體香,這東西擱我這裡也是白白壓箱底的,還不如給你用……才不是什麼定情信物呢……」

    什麼叫「此地無銀三百兩」,什麼叫「越描越黑」,寶玨今天總算是見識到了,自然又是忍笑忍的好痛苦。

    紫玉見她們夫妻親密,心裡不禁有些失落,轉念一想:我這又是何苦自尋煩惱?當初下決心捨了那些虛的,以換來和公主朝夕相處,便早料到會親眼見公主與他人溫存纏綿,既然早有心裡準備,如今難道還放不開麼?何況親眼所見雖然殘酷心痛,但也有感受溫情、開心甜蜜的時候,比之遠在千里之外憑空臆測以致孤枕難眠、猜疑嫉妒要好的多了!

    唉——公主啊公主,你的溫柔多情對我們這些圍繞在你身邊的人,到底是良藥,還是毒藥?我實在是看不透呢……恐怕,墨珠和花公子不知道吧……可能,就連駙馬也……不過,即便如此,我對自己當初的決定卻是半點也沒有後悔的。

    接下來的一天,月清澄每天的生活規律上演,寶玨在一邊看他寫字畫畫,聽他彈琴,陪他說話,二人雖然新婚,倒是默契十足,往往是一個人想要做什麼,另一個已經很自然地把需要準備的都準備好了,反而讓旁邊伺候的侍從們沒了用武之地。

    寶玨欣賞月清澄恬淡的性子,又見他對紫玉很好,況且和他相處十分自在,就好像是兩個志趣相投的朋友,尤其他不會像個長輩似地時刻不忘告誡你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也不會隨時隨地都要求你表達一下對愛情的忠貞,少了那份讓人窒息的壓力,寶玨的心情當然很愉悅,對月清澄的好感也就直線上升了。

    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又總是暗示自己要做出傾心月清澄的樣子,久而久之,竟是弄假成真,最後真的把「喜歡」變成了「愛」,當然,當她現自己對月清澄的真實的感情時,也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到了晚上,寶玨自然留宿賞月園,和月清澄同榻而眠,雖未曾金風玉露一相逢,但也成了對交頸而眠的同命鴛鴦。

    主子們相處融洽,小廝們自然也打成一片,大家人頭混熟了,閒來無事還堆個雪人、打個雪仗什麼的,那十六個少年和金櫻、銀翹混熟了,少不得私下打聽王妃府裡的大小事情,可惜這兩個少年年紀還小,跟在公主身邊時間不長,且並不能近身伺候,平時也就是做點粗活,只知道些府裡上下都知道的雞毛蒜皮,至於真正的密聞卻是半點都不知情。而八卦大王橘紅,因為紫玉有言在先的警告,雖然心裡憋得難受,這回倒極老實地不曾在慶熙、嘉莜面前露什麼口風,大家也是一團和氣,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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