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酒店足音響處,又連袂走進來兩人,老者與壯漢俱都警覺的中止了談話。
他們的嗓音雖然壓得很低,趙子原因曾運功留意傾聽,是以字字人耳,十分清晰,激動地對自己默默呼道:
「首輔?原來這老人家便是朝廷首輔張居正,難怪氣度會如此超卓不群了。」
趙子原乍一聽到那壯漢卓清呼出「首輔」二個字,心中已料定旁座那氣字不凡的老人,必是本朝首輔張居正無疑,忍不住對那老人多看了兩眼。
這會子,那老者忽然雙目一睜,向趙子原這邊瞧來,四目交投之下,趙子原只覺對方目光如炬,凜然不可逼視,不由自主將視線移了開去。
那被稱做「卓清」的壯漢低呼道:
「首輔,你千金之軀……」
那老者低叱道:
「住口!」
壯漢卓清碟聲不語,那老者眼瞳流動,瞥了最後走進來的兩人一眼,趙子原下意識循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那兩人一身奇裝異服,赫然是方才在鐵匠鋪裡,才與趙子原照過面的暖兔與烘兔!
老者壓沉嗓子道:
「大庭廣眾之間,你還是避一避諱,甭再叫老夫首輔行麼?你瞧那是誰來了?」
卓清與他身旁的另一名壯漢雙目一轉,亦自瞧見了披髮左祚的暖兔、烘兔,卓清面色一變,道:
「點子到了,這兩個韃子定是來自關外,待小將去會他們一會
霍然長身立起,便要往暖兔及烘兔落座之處步去,那老者忙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道:
「卓清,莫要輕舉妄動!」
卓清滿臉忿然,道:
「韃子們竟敢明目張膽踩上咱們來了,不給他們點顏色看,還以為中原無人哩……」
老人搖首道:
「正因為他們敢在此地現身,老夫算定他們必然有所仗恃,你且忍住性子,等著瞧他們下一步行動如何?」
卓清憤忿地瞪了暖兔及烘兔一眼,重新落座。
趙子原睹狀暗忖,這張居正身為一朝首輔,掌理天下庶務,論其地位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見解果然超人一等,單就這臨事冷靜的功夫,已非常人所能及了。
但聽坐在牆角的烘兔哂然冷笑一聲,道:
「暖兔,這酒肆裡的氣氛有點不對,似乎有人看咱們看不過眼呢。」
暖兔道:
「快要去見閻王爺的人,你和他們計較什麼?嘿嘿……」
冷笑聲中,伸手一拍桌面,三付碗筷酒杯被震得跳到半空,落下時竟已陷入桌面寸餘,卓清與另一名大漢不禁相顧駭然。
卓清低聲道:
「這兩個韃子分明身懷武功,極有可能是土蠻可汗派遣入關,欲謀不利於首輔,待小將去通知章太守,著他多派幾名侍衛過來,免有失誤。」
老者道:
「不用多事了,依老夫瞧,他們有意露出這一手,顯然另有其他用意,否則早就下手了。」
卓清聞言不再說話,老者復道:
「咱們走吧。」
說著長身立起,引先而行,卓清隨手丟下一塊銀子在桌上,另一名大漢簇擁著在後面,掀簾出店而去。
暖兔、烘兔相互打了個眼色,亦自舉步隨上,經過趙子原座旁時,有意無意地瞅了趙子原一下。
趙子原心念微動,暗道:
「張首輔說得不錯,那暖兔、烘兔來意不明,如果他們欲圖謀刺首輔,何以又要顯露這一手武功,故意引人注目,其中不無文章,我且跟上去瞧個究竟……」
想到此處,遂匆匆付過賬,出得酒肆,見那老者張居正與兩名大漢,已跨上座騎,往街頭風馳而去。
暖兔及烘兔望著馬蹄絕塵而去,似乎並不急於追趕,少時縱身上馬,一夾馬腹,馳向相反的方向。
趙子原原以為暖兔、烘兔是要追蹤張居正,但目下一夥往東,另一夥往西,又與自己所料大相逕庭,不禁怔了一怔。
他心念電轉,情知暖兔兄弟二人所以不綴住張居正,這樣做必有理由,說不定他們早已算定了張居正一行人所必經的道路,預先在道上埋伏了什麼,一念及此,再不逗留,匆匆往暖兔、烘兔所走的方向追去。
遙望暖兔等二人二騎業已奔出了一段長路,趙子原再也顧不得路上行人驚奇的眼光,展開輕功飛掠,出得鎮集後,大漸漸黑了下來。
寂夜裡,蹄音依稀可聞,健馬奔馳雖疾,但趙子原身形卻也毫不落慢,始終與前面二騎保持一定的距離。
足足奔馳了一個時辰之久,二人二騎忽在一堵院牆前停下,暖兔、烘兔踢蹬了下馬,推門而入。
趙子原綴在後面,環目打量了四週一眼,只見這是一幢坐落在荒野上的莊院,週遭包圍著的儘是蔥鬱深遽的林木。
夜色如墨,西風呼嘯,在趙子原眼中,這座巨大古舊的庭院分外顯得陰黯冷森,蕭殺與俱人!
趙子原默默對自己呼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既已跟到了這裡,只有冒險進去探個究竟了。」
他振起雙臂,飛鳥般掠過高牆,落足在一重廣大的庭院。
甫一落下實地,趙子原立刻閃人濃密的花叢間,從枝葉疏梢處望去,第一眼瞧見的便是甄定遠的臉龐!
這張陰森、慘淡,青無血色的臉龐,乍人趙子原的眼裡,使他不由自主倒抽了一口寒氣。甄定遠劈面問道:
「消息如何?」
暖兔、烘兔雙雙立在甄定遠面前,暖兔道:
「正點兒已在咱們眼睛監視之下,適才咱哥兒倆還在酒肆中和張居正朝過面,無疑的,他今夜定必是要下榻在徑陽章太守的府宅。」
烘兔道:
「咱探得此番張居正到邊地出巡,有一名中原武林高手隨行左右,負防護之責,咱哥兒不敢冒然行事,是以才決定將你老請了出來。」
甄定遠皺眉問道:「那武林高手是誰?」烘兔道:
「此人乃是山西白石山莊莊主沈治章,這沈莊主功力雖不見得如何高強,但一生慷慨任俠,在武林中地位極高,他既然隨同張居正出現於此,事情就不簡單了,只怕有更多的中原好手,隱身在暗地裡保護著張居正。」
甄定遠俯首沉思了一會,道:
「你猜得不錯,憑沈莊主的名望人緣,果然能夠號召到許多江湖好手,做張居正那糟老頭的護衛武師。」
趙子原聞言心子一動,暗忖:
「他們所提到的白石山莊沈莊主,不是顧遷武的女友沈浣青的父親麼?有他出面保護張首輔,難怪暖兔、烘兔不敢輕舉妄動了。」
甄定遠復道:
「職業劍手受雇是論件計酬的,酬金你帶來了沒有?」
暖兔、烘兔猶未回答,但聞一道粗大的嗓子接道:
「帶來了,甄堡主請過目。」
話聲中,一名粗擴的漢子從院內黑暗處走了出來,微弱的月色照在他那長滿于思的臉上,赫然是那漠北怪客狄一飛!
他手上持著一隻長劍,來到三步前定身,須臾,蜿蜒的石路上又陸續步出了四名勁裝漢子,分槓著兩口沉甸甸的鐵箱——
狄一飛道:
「這口劍喚做『青犀』,是前朝名匠鐵筷子所打鑄,今晚狄某才從鎮上鐵匠鋪賺了過來,正好轉贈與甄堡主。」
說著,緩緩將手中所捧的長劍遞了過去。
甄定遠接過寶劍,仔細摩掌了一番,動容道:
「果然是青犀神兵,它的前一個主人是中州一劍喬如山,喬如山遭謝金印殺害後,便輾轉失落江湖,你是怎麼弄到手的?」
狄一飛不答,逕自指著那兩口鐵箱,道:
「鐵箱裡裝有十萬五千兩銀子,連同這口青犀神兵,便請甄堡主點收,事成後,再另行奉上同樣數目的銀兩。」
甄定遠視線掃過鐵箱上面,道:
「寶劍及銀兩老夫都照收了,此事今夜必能辦妥,而且不用老夫親自動手……」
狄一飛呆了一呆,道:
「你——你不親自動手?」
甄定遠略一頷首,道:
「隨我來——」
當先舉步離開花亭,狄一飛及暖兔、烘兔稍事踟躕,亦隨身跟上,一行人繞過曲厭的小徑,走進前院大堂內。
待得那四名勁裝漢子抬起鐵箱離開,趙子原方欲振身綴上,突見一條黑影自左前方花叢間一閃而出!
抬著鐵箱的四名大漢猶未弄清是怎麼回事,只覺眼睛一花,一個體態龍鍾的老人笑瞇瞇站在面前。
那老人笑道:
「四位難道不認得老夫麼?」
右首一名漢子怔道:
「你是何許……何許人?……」
那老人道:
「四位不認識我,我卻認得你們。」
那四名漢子相互打了個眼色,將肩上扛著的鐵箱放下,四隻手掌宛如毒蛇般伸出,擊向老人的身軀。
他們四人竟然淬發毒手,欲一舉置老人於死地,老人微微一笑,身子未見如何作勢,竟從四掌交擊中穿了出去。
老人竟頗從容,續道:
「你等乃是來自水泊綠屋,這些數以萬計的金銀珠寶也都是從綠屋運出來的吧?真不知綠屋主人為何要資助狄一飛,買通職業劍手去謀刺張首輔……」
話未說完,那四名大漢露出滿面驚恐之色,身形齊地虎撲而起,鐵掌翻飛,左右齊出。
暗處的趙子原見那四名大漢身手矯健,掌力萬鈞,此刻居然同時出手來對付老人,實無異蒼鷹搏兔,孰料那老人目光一掃,竟在間不容髮之際,戟指劃空點穴,四名大漢發出一聲悶哼,相繼栽倒地上。
趙子原瞧得心驚不已,暗忖:
「這老人不就是鎮上鐵匠鋪的店掌櫃麼?我的懷疑沒有錯,他果然是身懷絕世武功,卻是深藏不露,裝成老態龍鍾的模樣,混跡在市賈之間,只不知他如此做是為了什麼?目下為何又突然在此地出現?」
那掌櫃老頭舉手投足間,解決了四名大漢,隨即將他們拉到花叢問,然後又將兩口鐵箱也藏了起來。
他自己甫藏好身子,那甄定遠似已聽到聲響,又自前院走了回來,在石亭前頓了頓,喝問道:
「是誰?」
黑暗中沒有應聲,甄定遠四下掃視了一眼,自言自語道:
「莫非是我聽錯了不成?……」
緩緩跨前一步,陡然一個斜身,右掌猛抬,往那店掌櫃藏身的花叢推了過去,一剎間,花葉簌簌作響。
趙子原暗歎道:
「這頭老狐狸,好靈敏的耳目!好深沉的心思!」
說時遲,那時快,甄定遠一掌才出,花叢中急風驟響,數十道強勁的暗器風聲,直襲甄定遠。
一忽裡但見漫天寒星閃爍,數十隻種類不同的暗器在同一時間發出,手法之巧,勁道之強,俱可稱得上江湖獨步,甄定遠功力雖高,心思雖密,卻也冷不防會遭到這樣的暗器奇襲,一掌去勢不免微微一窒,縱身避了開去。
就在甄定遠閃避暗器的剎那,一條黑影陡然沖天而起,疾逾掣電地躍上牆頭,一掠即逝。
趙子原眼尖,已經瞧清那掠去的黑影便是那掌櫃老頭,他一手還抓著一口鐵箱,這鐵箱如此沉重,須要四人分抬,他竟兩手抓了兩口,神形還是如此輕靈神速,那等神力,那等輕功,當真令人咋舌。甄定遠破口喝道:「不要走!」
他身子一振,掠上高牆,院外夜色蒼茫,不見人影。
趙子原瞧得目瞪口呆,心中不斷自問:
「那店掌櫃是誰,他到底是誰?」
直到此刻,狄一飛、暖兔、烘兔才聞聲趕了過來,狄一飛目光一轉,登時瞭然於胸,說道:「有人混了進來麼?」甄定遠皺眉道:
「正是,那人身法好快,老夫居然攔他不住。」
狄一飛瞠目驚道:
「什麼?他是什麼人,居然在甄堡主面前說走就走,就連甄堡主也奈何他不得?……」
甄定遠仰首沉吟,半晌不語。
這時暖兔、烘兔自花叢中,將那四個被點中穴道的大漢拖了出來,狄一飛神色又自一變。
他沉聲道:
「這四人既然直挺挺地躺在此地,裝滿珠寶的鐵箱只怕已失去了,是不是那人隨身帶走了?」
甄定遠點點頭,道:
「那人的身份,老夫已經想起來,那些銀子縱然被他帶走一時,卻也不能永遠被他帶走的,老夫自有計較。」
語聲一頓,復道:
「你聽說過香川聖女這個人麼?」狄一飛晶瞳一亮,道:
「便是那以美色及財富驚動天下武林的神秘女子麼?咱老狄若連有關聖女的軼故傳聞都沒有聽過,豈非變成井底之蛙了,哈!哈!」
甄定遠道:
「香川聖女傾城美色是天生的,咱們且不去說它,只是她財富珠寶的來源,頗費人猜疑,因為據老夫所知,她以前曾窮困潦倒到甕餐不繼的地步,如何一下便成了暴富?手頭老是有用不完的金銀珠寶?」
狄一飛道:
「關於這個,江湖中人言人殊,有的說她生長在巨富王候之家,有人說她發現某處藏寶的所在……」
甄定遠搖首道:
「所以說傳聞最容易失真,香川聖女財富不源,絕不是這樣的!」
一旁的暖兔忍不住插口道:
「甄堡主的意思是說:那乘隙奪走兩箱珠寶的人,與香川聖女有關麼?」甄定遠重重地一頷首,道:
「此事牽涉甚廣,再說這些銀兩又是來自水泊綠屋,故此老夫亦不能輕下斷言,反正我總要將它弄個水落石出,現在咱們辦正事去吧——」
當下四人魚貫離開庭院,走向前院去了。
半晌過後,趙子原才噓了口氣,自花叢中竄了出來,他一直耽心自己兔不了會敗露行藏,若在平時,他隱身近處,果然必瞞不過甄定遠的耳目,但因後者思慮複雜,一時竟疏略了過去。
趙子原閃躲著身形,足不履地掠至前院,大堂中隱約傳出人語之聲,他一躍而上屋簷,一足倒掛簷角,屏息自窗口望人。
火光自窗口透了出來,一隻大紅燭台置於几上,几旁分坐著甄定遠、狄一飛及暖兔、烘兔。狄一飛開口道:「甄堡主要等的人,還沒有到麼?」
甄定遠道:
「稍安毋躁,他會來的。」
狄一飛道:
「你老有此自信?」
甄定遠道:
「你知道這座宅院原來的主人麼?」
狄一飛道:
「這座宅院廢棄已久,它的主人莫非就是全家在翠湖被謝金印所殺害的司馬道元?」甄定遠道:「話雖說對了、但仍未有盡實。」狄一飛詫道:「此言怎講?」
甄定遠一字一字道:
「司馬道元一門十八口,並非全都死去,那一晚在翠湖舟舫,謝金印的手腳做得並不乾淨,他的劍下曾經留下了活口!」
窗外的趙子原聞言,心子不由震一大震,一時他腦海裡立刻憶起了那傳授他「扶風劍法」,自稱「司馬道元」的白袍人、
狄一飛滿露不能置信的神色,道:
「這——這恐怕不太可能吧?」
甄定遠冷冷一笑,方待說話,陡聞一道「得」「得」馬蹄身由遠而近,問而夾雜著一兩聲馬嘶。甄定遠沉道:「司馬道元的後人來了,你們且等著瞧——」
蹄聲一頓,一人一騎出現在宅院大門當口。
那人一躍下馬,逕自走近大廳,趙子原定睛一望,只見來者竟是他再也熟悉不過的少年顧遷武!
趙子原一顆心子險些跳出腔口,暗呼道:
「武遷武,司馬道元的後人居然是顧遷武?……簡直令人難以相信了……」
顧遷武一眼望見大廳中坐著的四個人,似乎愕了一愕,沉聲道:
「我爹爹在哪裡?」
甄定遠陰**:
「顧遷武,其實老夫應該稱呼你做司馬遷武吧,你隱去真姓,在太昭堡當銀衣隊長多年,直到最近你離開後,老夫才將你的底細盤出,嘿嘿,姓司馬的小子,你的保密功夫也算得相當到家了。」顧遷武面色一變,道:「你問我爹到底是在哪裡?」
甄定遠道:
「令尊麼?你馬上就可以知曉了。」
顧遷武自懷中掏出一張寫滿黑字的白箋,揚了揚,說道:
「這是家父著人傳給我的書信,要我返回故園廢宅與他會面,敢情這是你所設下的圈套?」甄定遠道:「不錯。」顧遷武慘然色變,道:
「依此道來,家父果然並未真的活在人世了,接到這封突如其來的書信時,我便有此懷疑,但還是忍不住趕了回來,結果還是走進了你的圈套。」
他目光落到手中那張信箋上面,接道:
「只是書信上的字,分明是他的筆跡啊,這又該如何解釋」?
窗外的趙子原暗暗不解,忖道:
「如果他生下來就未與他父親見過面,又怎能認出筆跡的真像?真是連我都被搞糊塗了……」甄定遠道:「你若能確定此信是令尊親筆所書,那就不會錯了。」
顧遷武道:
「我曾看過家父留下來他老人家生前所寫的家訓,字跡與此信完全一模一樣,是錯不了的。」甄定遠陰笑道:
「很好,老夫不妨告訴你,令尊司馬道無並沒有死,日下他被老夫監押在太昭堡的黑牢裡!」
趙子原聽得清楚,再細瞧甄定遠狡詐的神色,暗道:
「此言雖然驚人,只怕有詐。」
司馬遷武卻已激動得不暇多慮,狂吼一聲,道:
「老匹夫!你接我一掌!」
一個箭步撲上,雙掌暴起急拍而出。
他急怒之下,大失平日鎮靜功夫,掌上招式及所發內力亦不大如前,甄定遠輕起一掌相迎,「嗚」一聲怪響,一股奇異無匹的旋力自中迴盪而起,司馬遷武腳步一蹌,往後退開數步!
甄定遠嘴噙冷笑,道:
「你與老夫好好站住!莫不成不要你老爹的性命了。」
他目光的的的瞪住他,司馬遷武不禁有些發虛,雙掌緩緩垂了下來。
司馬遷武厲聲道:
「你敢是欲以家父……以家父做為要挾——」
甄定遠冷冷道:
「聰明得很,老夫正是要以你父親的一命,要挾你去做一檔子事——」
司馬遷武悶聲無語,卻掩不住面上所透出的焦急悲憤之情。
甄定遠一字一字道:
「若要你老爹活著走出太昭堡黑牢,你得替老夫把交待的事好生辦妥,否則,嘿嘿,你必須曉得後果有多嚴重了。」
趙子原漸漸聽出了一點眉目,心道:
「好惡毒的主意,看來司馬遷武欲想擺脫甄定遠的陰謀圈套,端的是難乎其難了……」司馬遷武道:「你待怎地?」
甄定遠陰然道:
「老夫要你以一個人的性命,來掉換你父親的性命!」
司馬遷武咬牙道:
「什麼人的性命,你如果要我的一命,我給你便了!」
甄定遠獰笑道:
「誰要你的命,你那一命還不在老夫的眼中咧,此去東北數里可達徑陽城,城中心最大的府第便是章太守的居處,你去替老夫把一個人的項上人頭取來——」
司馬遷武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道:
「你為什麼要差使我幹此事?你為什麼不親自去做?」
狄一飛插口道:
「這個我代堡主對你解答吧,那人有許多武林高手為他守衛,其中一名帶頭的,便是白石山莊莊主沈治章!」司馬遷武脫口呼道:「沈老莊主?他——」
甄定遠打斷道:
「司馬遷武你可是沈莊主未來的女婿呢,嘿嘿,老夫事先都已調查清楚了,憑你和沈治章的關係,很容易可以混進章太守的居處,要取那人的性命可說易如反掌……」
外面的趙子原只聽得心驚不已,暗道:
「這甄定遠行事,當真是千思萬慮,無懈可擊,他設下這種毒計,事先又計劃得如此周詳,遷武兄很難脫出他的掌心了。」
司馬遷武咬緊牙根,道:
「說吧,你要我取誰的項上人頭?」
甄定遠一字一字道:
「張居正。」
夜涼如水,趙子原悄悄從宅院裡退了出來,在淡淡月光的照射下,他的臉色顯得蒼白而悲憤。
他算定司馬遷武所必經之路,等候在道旁,俄頃,但聞蹄聲得得,司馬遷武已離開宅院,策馬直奔過來。趙子原躍身道中,喊道:「顧兄,還認得小弟麼?」
司馬遷武怔了一怔,連忙勒住韁轡,半晌則聲不得。
趙子原道:
「現在我該改口稱呼你做司馬兄了,兄弟,你走的可是要到徑陽城的路呢——」
司馬遷武神情微變,道:
「宅院內的一幕,都落在你眼裡了?」
趙子原道:
「是瞧見了,司馬兄,你帶小弟一道上徑陽城去如何?」
司馬遷武皺眉道:
「這檔事由我一個人去辦,兄弟你莫要置身在是非之中。」
趙子原道:
「我總覺得這完全是甄定遠一手擺佈的騙局,司馬兄,你行事前仍須三思,不要著了對方的道兒。」司馬遷慘笑道:
「事已如此,我還有什麼可選擇的,兄弟你若要阻擋我前行,咱們只得反目成仇了——」
趙子原何嘗不知司馬遷武內心的苦痛,他神情一黯,道:
「小弟並未打算阻擋於你,相反的,我正想要與你同行。」
司馬遷武道:
「然則你意待如何?」
趙子原道:
「張首輔身周高手如雲,司馬兄隻身涉險,若有小弟同行,也好有個照應,再說我仍舊希望在最後一刻,勸得動你回心轉意。」
司馬遷武想了一想,道:
「好,你上馬吧,不過我意已決,你若想勸我,那是白費工夫了。」
趙子原翻身上馬,當下二人共乘一騎,沿著官道朝東北方疾馳,馬行迅速,不消二個時辰,逕陽城遙遙在望。
進城後,兩人立刻尋著了章太守的府第,但見四周人影幢幢,除了執戈的軍士們來往巡梭外,還不時有人影忽閃忽沒,防備果然十分森嚴。
司馬遷武及趙子原將馬匹藏好,硬著頭皮步上前去,通過軍士的盤問,找到了守護在府內的沈治章。
事態發展正如甄定遠所料,司馬遷武憑著他和沈莊主的特殊關係,偽稱欲幫隨沈莊主負起守衛之責,很順利的混進了章太守的府第,隨後又從沈治章的口中探出張居正下榻的房間。
夜半,司馬遷武與趙子原連袂直闖東院精舍,房中依稀仍有燈光,臨到切近,只聽一道清越的吟聲傳了過來:
「……固知臣伐賊,才弱敵強也。然不伐賊,王業亦亡,惟坐而待亡,孰與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人南,故五月渡滬,深入不毛。……」
房中人所吟,正是諸葛孔明的「後出師表」,司馬遷武及趙子原心子微微一顫,移身貼近牆邊,伸出手指戳破窗紙「,自孔中望進去,但見房中燈火通明,一人正襟危坐,在燈下捧書朗吟。
跳躍的火光照在他那不怒自威的國字臉上,正是今午趙子原在小鎮酒肆裡所見的沾酒老者,當今大明首輔張居正!
張居正展書續念:
「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顧王業不可偏安於蜀都。故冒危難,以奉先帝之遺意。……」
當他念到「凡事如是,難可逆料。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己,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述睹也。」慷慨激憤之情畢露,情緒也顯得十分激慣。
一剎間,趙子原彷彿又見到了昔那鞠躬盡瘁,死於軍中的諸葛丞相的影子,心中不覺一凜。
張居正吟罷,放下手中書本。自言自語道:
「我是早該歸隱故里,安享天年了,但總不忍置阽危的國事於不顧,西戎北狄,如同豺狼貪而無厭,有我張居正一朝在朝,總不能教他們的陰謀得逞。」
陡聞一陣急促的步聲響起,房門一開,一個儒袍老者慌慌張張的走了進來,他想是剛剛從睡夢中醒來,未及帶冠,束髮長垂及背。
張居正皺眉道:
「章太守,有什麼事麼?」
那身著儒服的章大守道:
「適才朝廷欽差大臣急傳天子旨命,召首輔即刻兼程返京,若十日內未趕返京師,將交由大理院論罪……」
張居正神顏霍地沉了下來,道:
「此番我微服出巡邊地,兼籌戰守,大事猶未辦妥,怎地天子一紙手詔,又要把我召回京師了?」
章太守低聲道:
「聽說首輔離開京師後,幾個與你有私怨的御史在天子前參奏了你一本,謂首輔來此,名為巡邊,實則藉此游賞玩樂,搜斂錢財,天子大約是聽信了他們的話,是以才下詔,命你返京。」
張居正怒道:
「挾私怨而壞國事,豈是人臣所為?我早就料到此行必落此輩口實,天下事,唉……」
章太守歎口氣,道:
「滿朝小人,處處掣時,也難怪首輔牢騷滿腹,其實自首輔主政後,力籌戰守,綜核名實,國勢方始轉危為安,但因雷厲風行的結果,行罪了不少人,此輩時時覓機對首輔施以報復,你返京後,還得小心應付為是。」
張居正廢然一歎,道:
「誰叫我張居正深受國恩,既到今日,只有效諸葛武侯鞫躬致命,克盡臣節,一死以圖報了。」
章大守又自啼噓了一聲,搖搖頭,踏著沉重的步子,轉身走了出去。
外頭的趙子原只瞧得激動非常,足底下不自覺弄出了一點聲響。
張居正仰首喝道:
「誰?」
「颼」「颼」二響,司馬遷武與趙子原先後破窗而入,張居正但覺晶瞳一花,眼前已並肩立著兩個神采飛揚的少年。
張居正定了定神,道:
「兩位俠士夤夜至此,有何見教?」
司馬遷武沉道:
「取你的命——」
張居正雙目一睜,射出兩道精芒,直盯住司馬遷武,一時司馬遷武只覺得他目光如炬,凜然不可逼視,不由自主垂下了頭。
張居正緩緩道:
「你此來為的是要取老夫一命麼?」司馬遷武道:
「正是。」
張居正道:
「你等可是上蠻可汗派遣而來?」
司馬遷武一怔道:
「多問何益,張首輔,我可要動手了!」
「嗆」一響,他已抽出了隨身所帶的兵刃,一股寒氣瀰漫四周。
張居正神色洋洋不變,喃喃道:
「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我張居正遲早要死於朝廷小人之手,今日就是死在你的劍下也是一樣,你要取我的性命,儘管來吧!」
司馬遷武蹲躇半晌,手上長劍緩緩舉起。
趙子原心中緊張,暗暗伸出一根手指,遙指司馬遷武身上「玄機」大穴,只要司馬遷武再進一步有任何動作,他這一指立刻會點下去——
他心中情理交戰,默呼道:
「司馬兄,你不要迫我下手……不要迫我對你下手……」
張居正道:
「動手啊——」
然而司馬遷武那一劍卻遲遲沒有劈下去,這刻他忽然瞥見了張居正眼中盈眶的淚珠,晶瑩耀目。
一剎間,他只覺全身熱血都湧了上來,歎道:
「罷了,子脊死而吳亡,武穆喪而宋夷,殺首輔一人,不啻殺大明布衣千萬,我怎能糊塗至斯……」
一收劍,反身掠了出去。
趙子原鬆了口氣,繼續跟上,兩人的身形宛若飛魚一般掠起,在軍士的驚喝聲中,迅快地離開了章大守府第,消失在迷濛的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