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門洞開著,趙子原大踏步向前行去,踏上第三節橋面時,但見眼前黑影閃動,一人當著堡門而立,正是少女甄陵青。
這會子,那杜姓大漢趕了上來,說道:
「尊駕能跨越第二節橋面,足見功夫不弱,乃本堡年來僅見第二人。」
趙子原心想自己在亂箭攻勢下本已智窮力竭,有幸甄陵青及時出聲喝止,否則豈不早已葬身腳下深淵,不覺隱隱感到這太昭堡建築之險峻,防衛之森嚴,譬之龍潭虎穴亦不為過。
他本待追問第一個能安然越過堡橋之險又是何人?但心中憤怒,忍不住哼了一哼,道:
「這便是貴堡待客之道?」
杜姓大漢面露靦腆之色,轉朝甄陵青躬身一揖,道:
「這位訪客欲求見姑娘,時值深夜,屬下……」
甄陵青擺斷道:
「知道了,你退下去。」
杜姓大漢期艾道:
「要不要屬下稟報顧總領?」
甄陵青美目中陡地射出兩道冷電,道:
「杜克明,是誰將你提升為銀衣十八護衛之一?」
杜姓漢子微愕道:
「是……是顧遷武總領。」
甄陵青道:
「所以你只聽從顧總領之命,再也沒將本姑娘放在眼裡了,是也不是?」
杜克明道:「屬下不敢。」甄陵青道:
「罰你自囚黑牢一年,期滿後罷為堡門抱關——」
杜克明情知她所謂抱關,乃是守門戍卒之意,身軀猛可顫一大顫,結結巴巴地道:
「這個……這個……」
甄陵青冷冷道:
「罰你自囚兩載!」
杜克明一聽她那斬釘截鐵的口氣,知道事情已無可挽回,多言反招致重罰,遂帶著滿面怨怒走了開去。
趙子原冷眼旁觀,忖道:
「眼前這姑娘為人行事倒與武冰歆有幾分相似,同是雍頤指使,盛氣凌人,難道說天下權勢在握的大小姐都是如此驕矜麼?」
甄陵青轉朝趙子原道:
「姓趙的,我們又見面了。」
趙子原略一抱拳,道:
「趙某忘了祝賀姑娘安然無恙。」
甄陵青一怔,旋即會意過來說:
「哦,你是指顧總領與我為朝天廟迷魂大法所懾,致失去神智之事,我方聽爹提及,他已將那撈什子法術解破了……」
趙子原心念微動,暗道她父親既能化解迷魂大法,能耐倒是不小,不知會不會是曾在麥十字槍莊院出現的玄緞老人?
只聽甄陵青又道:「喂,喂,你找我做什麼?」
趙子原胸有成竹,道:
「區區來此目的,姑娘難道還不明白?」
甄陵青瞠目無語,趙子原道:
「時隔數日,不想姑娘便健忘如斯……」
甄陵青道:「你喜歡兜圈兒說話的毛病仍是未改。」
趙子原淡淡道:
「姑娘應該記得猶負欠我八十兩銀子,區區此來便是為追索此賬。」
甄陵青晶瞳一轉,想道:
「這人來路不明,令人難測,若說他來此只為追討八十兩銀子,那是絕無可能,哼,我務必好好盤盤他的海底……」
當下道:
「在去鬼鎮的蘆葦蕩上,你無故攔住咱們,藉故惹是生非,咱們不欲與你翻臉,是以應允與你百兩銀子,那只是通權應變之法,焉可認真?」
趙子原道:
「姑娘言猶在耳,就要食言而肥了麼?」
甄陵青道:
「八十兩銀子不過區區之數,但你若要收回此銀,非得在堡裡待上幾天不可。」
趙子原心中竊喜,對方此言正合自己之意,表面上,卻洋洋不動任何聲色,故意道:
「為了什麼?」
甄陵青花容倏地一沉,道:
「姑娘先且問你一句……」
趙子原道:
「但問不妨。」
甄陵青寒聲道:
「你從何得知我是住在本堡?」
趙子原乾笑了一聲,道:
「姑娘忘了在蘆葦蕩上,顧兄曾無意透露你們來自太昭堡,區區適時便聽得一清二楚……」
甄陵青道:
「這樣說來,你倒是有心人了?」
她一語雙關,暗示趙子原來到此堡必然另有目的,趙子原哪裡聽不出她弦外之音,卻故作不解道:
「有道是『貧夫詢財』,在下向來視財如命,為了錢財寧可不要性命,豈能輕易失去獲得八十兩銀子的機會。」
說到此地,陡聞「蹬蹬」足步聲起,趙子原循聲望去,見來人身著一襲青衫,正是顧遷武。
顧遷武人猶未到,已先衝著甄陵青高聲道:
「姑娘,堡內發生了什麼事?」
甄陵青不語,顧遷武復道:
「方纔我在東樓碰見銀衣隊杜克明,得悉姑娘罰他自囚黑牢……」
他邊說邊走上前來,這才發覺立在甄陵青身旁的趙子原,似是有所警覺,忙住口不語。
趙子原暗忖道:
「日前他們兩人雖然自認是表兄妹,但我打自第一眼起便疑他是冒充為甄陵青的表兄,單瞧他一個勁兒姑娘姑娘的叫,便知我的猜測不差了。」
甄陵青何等機敏,早已察覺顧遷武這一稱呼所生的漏洞,當下狠狠瞅了他一眼,冷冷道:
「我如此處置杜克明,你敢是不服?」
顧遷武道:
「杜克明既然沖犯了姑娘,便是咎由自取,在下哪有不服之理。」
甄陵青自鼻孔中重重一哼,道:
「諒你不敢。」
顧遷武面上並無任何不愉之色,回過頭來望著趙子原道:
「趙兄何時來到鄙堡?」
趙子原爽朗一笑,道:
「兄弟才到。」
顧遷武昭了一聲,道:
「可不會是為了八十兩銀子始勞動趙兄大駕吧?」
趙子原笑笑不語,顧遷武復道:
「猶記咱們首次見面時,趙兄一口咬定甄姑娘與我相率私奔,目下這誤會也該澄清了……」
甄陵青插口道:
「遷武你少說幾句行不行。」
趙子原道:
「在下自知理屈,但兄台與甄姑娘允諾在先,那八十兩銀子是非要不可。」
顧遷武道:
「聽怕趙兄志不在……」
他本想說「只怕趙兄志不在銀兩」,但方說出一半,倏然一道念頭閃過腦際,遂戛然中止。甄陵青伸手指著趙子原道:「他要在本堡逗留數日,遷武你領他到上房小憩。」
顧遷武將甄陵青拉到一旁,低聲道:
「此子來意頗費人猜疑,姑娘何以竟要將他留下?」
他雖然已將嗓音壓低,但一旁的趙子原卻仍聽得清晰非常,不禁暗自感到奇怪,忖道:
「姓顧的分明有意讓我聽到這句話,難不成藉此對我暗示警告?但他乃是堡內之人,這又說不通啊……」
甄陵青不耐道:
「我自有安排,你領他去吧……」
顧遷武朝趙子原招了招手,兩人舉步向堡內行去。
步過一片白石鋪成的曠場,便見到東西相對的兩座樓閣,樓外擺置著一對石獅,東樓門媚上嵌著一面橫匾,鐫著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
「太昭堡」
趙子原忍不住駐足細瞧,但見匾木已呈黑灰色,鐫字上墨漬殘缺剝落,顯見年代之久遠。
他正為橫匾題字所吸引,迎面又走來一隊身披銀憋的勁裝漢子,人數約莫有十二三之借。
趙子原乍見他們身上的銀擎,便猜知其身份,心道:
「想來這便是甄陵青口中提過的銀衣隊了,瞧他們個個眼神精湛,步履沉穩,足見內力已有相當造詣,江湖上一等高手也不過如是,不知堡主如何網羅調練出這批人物?……」
銀衣隊在西樓石獅前駐足,為首一名面色陰沉大漢望也不望趙子原一眼,逞朝顧遷武執禮道:
「屬下等巡徼到此,總領可有何吩咐?」
顧遷武擺手道:
「沒有,你們繼續巡邏四周,這幾日必須格外警覺了。」
那名面色陰沉大漢諾應一聲,帶領銀衣隊錯身過去。
顧遷武繼續前行,趙子原亦步亦趨跟隨其後,說道:
「區區猶未拜謁貴堡主人,顧兄可否引見?」
顧遷武道:
「堡主今夜有客人來訪……」
趙子原心中一動,道:
「真巧極了,那麼區區便候待明日再行拜謁。」
顧遷武用著僅有兩人能夠聽見的聲音道:
「趙兄若無它事,堡主還是不見的好,而且顧某要奉勸一句……」
趙子原惑道:
「什麼?」
顧遷武欲言又止,趙子原不禁更感迷惑,道:
「兄台但請說出。」
方說了這麼一句話,他忽然發覺前行的顧遷武神色數變,瞬又恢復正常。
只聽顧遷武以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
「不要說話也不要回頭,後面有人……」
趙子原暗暗奇怪對方的神色何以會突然間變得如斯緊張,顧遷武那故作神秘的語氣,反勾動他的好奇之念。當下忍不住別首往後一瞧,隱隱瞥見身後不遠處立著一個身材高大,穿著一襲玄色緞袍的老人,一動也不動地停立著,在淡淡月色下便似幽靈鬼進一般。
那人兩道如炬的目光也自投注趙子原身上,趙子原不覺竟體發毛,忙轉過頭來,心中忖道:
「此人不知是不是堡主?顧遷武緣何害怕到如此模樣?……」
顧遷武足不停步,步人拐角一幢漆成紅色的房舍,趙子原注意到大門敞開著,寬可容二馬同時出入。
繞過一道迴廊,顧遷武指著牆角一間房子道:
「兄台便暫且睡在這裡,待會兒有僕役過來,趙兄若有事儘管招呼他們。」
言罷轉身足步一頓,趙子原續道:
「適才顧兄似有話欲開導區區,便請明言。」
顧遷武一言不發,走到房中倒了一杯熱茶,手指沾水在桌面上寫了幾個字,趙子原湊近一瞧,見他寫著:
「盡速離開本堡,否則性命堪慮。」
趙子原正自沉吟間,顧遷武已快步離開上房去了。
趙子原放眼四下打量,只見屋內雕樑畫棟,陳設齊全,裝飾得甚是華麗,倒有幾分像是達官貴人的宅第。
須臾,門口出現了一個僕役模樣的老人,進房將床上被褥疊好,一句話也沒說便躬身施札退下。
趙子原納悶十分,腦際不斷尋思顧遷武在案上所寫那兩句話的意義,還有他為什麼警告自己?是善意還是另有存心!
他心中想:
「我好不容易才得混進此堡,為的便是要訪察昔年那一段公案,豈有因此便輕易離開的道理……」
他猛一抬頭,偶然發覺頭上似有一雙鷹隼般的眼睛正在注視著自己,不禁嚇了一跳!
趙子原裝作沒有瞧見,負手在房內漫步一匝,一面留意打量牆壁與天花板,卻不曾發現任何縫隙。
他心中疑雲重重,忖道:
分明有人躲在暗處伺察我的舉止動靜,但我卻瞧不出任何蛛絲馬跡,這房間之設計建造必有古怪。」
想到這裡,便故意出聲自語道:
「奔波了這麼一陣子,我也該休息休息啦。」
他隱隱約約覺得黑暗中那一對犀利的眸子依然目不轉睛的盯住自己,遂索性背過身子,上床拉上一條被子躺下,暗暗將體內真氣運集全身,準備應付任何突如其來的襲擊或變故。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沒有什麼事故發生,趙子原反而感到意外。
待得他再次仰起頭時,黑暗中那對眼睛已經消失了,趙子原一翻身從床上躍下地來。
他輕步走到門邊,正待啟門出去,這一忽裡,他陡然聽見一陣沉重的足步聲自東面廊上傳至!
漸漸那足步聲來得近了,間而夾雜著低沉的人語聲:
「我說二哥,咱們就這樣東來西往在堡內巡邏了老半夜,卻連鬼影也役見到一個,難道咱們還要繼續摸一整夜?」
另一道沙啞的聲音道:
「那就是呷,嘿嘿,堡主業已放明瞭話頭,你耳風沒刮著麼?」
那低沉的聲音道:
「到底堡主說什麼來著?」
那沙啞的聲音道:
「我是聽銀衣隊何三爺轉達的,要咱們近幾天內多賣力戒防,萬一出了庇漏那就是……」
語聲頓了一頓,倏然壓低嗓子道:
「黑牢裡百般酷刑你們是見過啦,若是堡內有了事故,那麼你我都得遍嘗各種刑具的滋味,然後就是一個死字,老三,你還打算休歇麼?」
那「老三」顫聲道:「二哥,此話……此話當真?」那「二哥」道:
「咱家幾時打過誑語?」
另一道粗啞的嗓子插嘴進來:「二哥並沒有唬人,你沒瞧見銀衣隊的杜克明被堡主收進黑牢了麼?」
那「二哥」輕咳一聲,道:
「老四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杜克明其實是得罪了甄姑娘,被諭令收押的,據說是為了甄姑娘一名年輕的客人……」
語聲漸亮,那一夥人顯然來得近了,趙子原連忙又縮身回來,附耳在門板上聆聽。
「說到客人,堡主今夜不是也有客來訪麼?眼下正在宣武樓接待那兩位來客……」
「老三」道:
「可是傍晚人堡的兩人?我瞧見了,其中一個老的行動好生古怪,一直就坐在一隻輪椅上,由另一名中年人把他推著走動,我到現在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兒……」
房內竊聽的趙子原心念一動,一不留神頭頂碰著門框,弄出了一點聲音,那「老三」驀地停住語聲,喝問道:
「是誰?」
趙子原自忖行藏已露,暗罵自己過於大意,正自尋思對策間,陡聞門外一道冰冷的聲音亮起:
「倒下……」
接著便是驚呼聲,低叱聲與「砰、砰」響聲交雜一片,須臾又歸於靜寂,趙子原忍不住啟門出去欲瞧個究竟,只見房門直挺挺躺著四名勁裝漢子,他電目一瞥,一道黑影自廊道拐角處一閃而沒!
趙子原哈腰下去,見四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廊上,俱被點了啞穴,不覺吃驚不已,心道:
「能在倏忽之間同時點上四人的穴道,那下手者的身手夠得上『乾淨利落』四個字了,不知他們何以要下此煞手?難道古堡今晚果然有夜行人光臨?……」
他盤算一忽,將四個不能動彈之人拖到牆角暗處,四下張望無人,遂悄悄沿著廊道前行,轉了幾個彎,迎面便是一高樓擋住去路。
趙子原半伏著身子走到樓側,頭上高樓題著「宣武樓」三個大字,他稍事躊躇,自樓前石欄飛躍過去。
倏然,他停下身來,緣因他聽到樓內隱約傳出了人語交談聲音,那聲浪雖是低沉,但卻十分鏗鏘有力。
正自趑趄不前間,陡地一條黑影從西面圍牆上掠起,在空中一大盤旋,輕飄飄落下地來,連一丁點聲息都沒有發出,輕身功夫端的是駭人之極,趙子原心中猛可震了一大震!
他隱身在石柱後面,只見那人身著黑衫黑袂,完全是一副夜行人行頭,面上皺紋密佈,兩眉之間有一條彎長的刀疤,意態顯得異常蒼老,趙子原人眼便即認得,赫然是那幾個時辰前與蘇繼飛行在一路的奚奉先!
奚奉先仰首望望高樓,喃喃低語道:
「宣武樓?……宣武樓……就是這裡了……」
他伸手拍拍腦袋,又道:
「奚奉先啊奚奉先,你到底老邁了,離開太昭堡二十個年頭了,竟然連樓閣的地位都忘了麼?……」
趙子原腦際思潮洶湧,下了決心自石柱後面,現身出來,朝奚奉先招了招手,壓低嗓門「噓」了一聲。
奚奉先乍見石後有人亦是驚疑滿面,低聲道:
「什麼人?」
趙子原情知樓內有人,甚且可能就是古堡堡主,是以決定引開對方,一晃身掠到天井石亭後面。
那奚奉先如飛趕將上來,沉喝道:
「閣下再不出聲,老夫可要得罪了廣
趙子原別過身子,面對奚奉先道:
「奚老伯,咱們今夜在堡外林中才見過一面……」
奚奉先定睛瞧清了趙子原面龐,神色稍霧,道:
「是你!……老夫記起來了,是時你與那姓武的女魔頭並轡而騎,事後蘇繼飛蘇兄曾提及你的身份,聽說你是陽武白雪齋的傳人?」
趙子原道:
「小可趙子原,敢問蘇前輩怎未與老丈同來?」
奚奉先支吾道:
「蘇老兒有事上京淺去了,且說你又如何來到此堡?」趙子原心想我正要問出這一句呢,想不到反教對方先盤問起自己來了,當下坦然道:
「在下正作客於此。」
奚奉先心中道:
「作客?你那鬼鬼祟祟的行蹤哪還像個作客的樣子!」
但他並沒有說出來,僅僅「嗯」了一聲。
趙子原也正想著心底一句話是否應該出口?終於他道:
「奚前輩,我知曉你從前……從前是本堡的總管……」
奚奉先身軀如觸電般顫一大顫,厲聲低道:
「你……你怎生得知?」
他額上刀疤又隱隱泛紅,猛一吸氣,內力盡集雙臂,準備對方一個答得不對便立下殺手。
趙子原見奚奉先臉上青氣盎然,雖則早預到他會有如此反應,仍不免暗暗心驚,緩緩道:
「前輩先不要追究這些,二十年前太昭堡主人趙飛星尚未遇害前,奚前輩位居本堡總管,而今古堡業已易主,前輩舊地重遊……」
語猶未完,奚奉先打斷道:
「小伙子你年紀輕輕,怎會知道這許多?」
趙子原心忖目下自己的身份猶須保持秘密,匆忙中出口搪塞道:
「小可出道時,家師嘗對我敘述武林掌故……」
奚奉先一怔,道:
「呵,令師昔年乃趙堡主之交,老夫一時糊塗,未曾想到此點
語聲方落,猛地伸手一拿,掌影晃動問,奇速無倫地抓向趙子原手肘脅腰五個大穴!
趙子原驚呼道:
「你……你……」
變生倉促,急切裡趙子原足步一錯,身形模糊一閃,自對方掌隙中倒退出五步之外。
奚奉先一手抓空,如影附形般箭步欺前,左掌緊溯而起朝斜刺裡一抹,毫不停滯往趙子原腕脈拂去。
趙子原蹬步再退,手翻似電,但是時上一緊,仍被對方五指扣住。
他錯愕道:
「前輩何爾以武相加?」
奚奉先只若未聞,側首尋思了半晌,忽然五指一鬆,將手縮了回去。
他沉吟道:
「『斗轉參橫』?!小哥兒你方纔所施的可是『斗轉參橫』身法?」
趙子原道:「不錯。」奚奉先道:
「那麼你確是白雪齋孟老兒的傳人,老夫多慮了。」
趙子原心中有氣,道:
「敢情前輩信不過小可。」
奚奉先道:
「小哥兒莫要惱怒,實是事關至巨,老夫不得不格外謹慎,處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老夫所以能活到今日兔於橫死之故。」
趙子原稍感釋然,道:
「前輩何故潛回本堡?」
奚奉先欲言又止道:
「這個……這個……」
趙子原瞧奚奉先面有難色,頓時了然對方仍不能充分信賴自己,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古怪的衝動,脫口道:「前輩,你可知我是趙飛星的……」
話方說了一半又嚥了回去,心中暗暗懊悔自己的魯莽。
奚奉先漫不在意道:
「老夫欲到宣武樓那邊去探一探,小哥兒你可是與老夫同道?」
趙子原點了點頭,奚奉先更不多言,他運起輕功,足不履地掠至「宣武樓」之前,一躍而上屋簷。
趙子原亦繼後跟上,兩人反展身子倒掛簷角,屏息自窗口望人,人眼處見一個身著紅衫之人背窗坐在一隻輪椅上,在跳躍的昏黃色光線映照下,那有如血花般的深紅顏色隱隱透出一種陰寒險惡的意味!
那紅衣人身畔立著一名僕人裝束的中年漢子,他的前面便是一張方案,對角坐著一個身著玄色緞袍、神情冰冷的老者!
玄緞老者正是曾現身於麥十字槍府第,自稱職業劍手之人,趙子原嘗見過他一面,是以並不陌生。只聞玄緞老人開口道:
「這麼說,你我這筆買賣是做不成了。」
那坐在輪椅上的紅衣人擺首,一道澀啞的聲音亮起:
「閣下爽約在先,可怪不得鄙上……」
玄緞老人冷冷道:
「此中經過,老夫解釋得還不夠清楚麼?」
那紅衣人道:
「清楚是夠清楚了,就只怕鄙上聽不進去。」
玄緞老人道:
「那是你們的事。」
紅衣人緩緩道:
「甄堡主此言差矣,須知鄙上既然出了五千封銀子委託閣下代為除去麥斫,鄙上算不算是閣下的僱主?」玄緞老人哼了一聲,道:「這個自然。」
紅衣人道:
「所以說鄙上既然堅持在今夜之前擊斃麥十字槍,就毋庸……」
玄緞老人打斷道:
「老夫何嘗不作如此打算?只因那『司馬道元』委實出現得太已突然,迫得老夫不得不臨時改變原計劃……」
紅衣人吸一口氣,道:
「就我所知,司馬道無一門早於二十年前悉數死在翠湖畫舫上,一個活口也沒有留下!」玄緞老人道:「老夫所得到的消息卻恰恰相反!」紅衣人愕道:
「怎地?」
玄緞老人道:
「司馬道元一門本足足有一十八口,兇殺案後次日官家清理畫肪,卻只剩得十六具屍體!」
紅衣人錯愕更甚,道:
「少了兩具?!少了哪兩具?」
玄緞老人慢條斯理道:
「其一乃司馬道元本人,另一個是猶在襁褓中的嬰兒。」
紅衣人身軀震一大震,驀地爆起長笑,道:
「天下有誰能在謝金印恐怖的扶風劍下得獲倖免?嘿嘿,堡主此言無稽之極……」
玄緞老人肅聲道:
「你我心裡明白,老夫並沒有危言聳聽。」
紅衣人沉道:
「我可不信世上有借屍還魂之人。」
玄緞老人默默無語,紅衣人續道:
「再說,司馬道元生前名氣雖大,武功卻高不到哪裡去,縱令他死而復生現身於麥府中,以甄堡主一身功力,似可輕易打發。」
玄緞老人冷笑道:
「閣下哪裡曉得個中原委,近數日來,老夫一總與『司馬道元』打過兩次照面,第二次在少室山峰,老夫親眼目睹他與少林達摩院首座覺海大師因故動起手來……」
他語聲一頓,復道:
「覺海大師乃是少林寺百年來僅見的掌力奇才,他十八歲時也就是初人少林的第二年,就能將逾精鋼的鼎鍾一掌震成碎粉,如今他年紀已過半百,加上這幾年修為,那一雙肉掌較之開山巨斧不逞多讓,但是……但是……」
紅衣人道:「結果如何?」玄緞老人道:
「結果覺海大師在百招之上,竟被『司馬道元』一掌震得退了三步!」
紅衣人驚道:「有這等事?」玄緞老人道:「老夫豈會捏造事實不成?」
紅衣人道:
「如此說來,難怪甄堡主對『司馬道元』有所忌憚了?」
玄緞老人道:
「其實也不盡然,老夫只是在未查明那『司馬道元』真正身份之前,不願貿然行事,至於麥十字槍一命,反正遲早要自老夫之手而絕,又何必急於今朝?」
立在紅衣人身旁,一直不曾出聲的中年僕人忽然附耳向紅衣人說了幾句活,後者連連點頭。
但聽紅衣人道:
「此事容俟老夫明日回去向鄙上報告後再作答覆,五千封銀子不妨暫存貴堡……」
玄緞老人道:「貴上怎麼不親自前來?」紅衣人支吾道:
「咱們不是言明不要提到有關咱家主人的一切麼?甄堡主莫非忘了?」
玄緞老人乾笑一聲,紅衣人復道:
「還有老夫這位僕人方才提出了一道問題……」
玄衣老人道:
「但說不妨。」
紅衣人沉聲道:
「他對甄堡主面具之後的廬山直面目發生了興趣,故請老夫代問堡主,可否移開面具讓他一瞧?」
玄緞老人眼色一陰,旋即縱聲笑道:
「從來見過老夫面龐之人都已經作古了,令僕正值壯年,來日方長,若遽別人世豈不令人惋惜?」
紅衣人與那中年僕人哪會聽不出他語中含意,當下只有嘿嘿乾笑數聲,不再出言逼他揭開面具。那中年僕人道:
「堡主言重了。」
窗外窺聽的趙子原聞言,內心若有所悟,忖道:
「那玄緞老人原來是帶著人皮面具,怪不得我總覺他臉色陰森慘白不帶絲毫表情?……」
這會子,那坐在輪椅上的紅衣人徐徐轉過頭來,趙子原因身在牆角之故,只能望見半個側面。
但見那紅衣人肌膚又瘦又癟,面色甚是枯黃,唇下蓄著一絡稀疏白髯,整個面龐除開那對亮如寒匕的眼睛之外,倒無甚出奇之處。
紅衣人道:
「堡主若無他事,老夫要告辭休憩去了。」
說著一揮手,中年僕人推動輪椅,紅衣人就坐在椅上由他推著行走,身子始終未嘗移動。
陡聞「吱」地一響亮起,樓門為人打了開來,三個披髮左在的異服漢子閃身進來,在玄緞老人面前駐足,卻是一言不發。
那三人立在案邊,齊然轉了個身,正好背向窗外的趙子原。
玄緞老人喃喃說了幾句,聲音十分低沉含糊,趙子原連一字也未嘗聽清,不禁暗暗納悶。
燭光正照在玄緞老人慘白的臉上,令人油然而生陰寒之感,那三名異服漢子唔唔應著,並未答話。
突然玄緞老人怒哼一聲,伸手一拍方案,「砰」一大響,桌角頓時裂下一塊,高聲道:「老夫自有主見……」聲音愈說愈低,最後又成了一片模糊。
窗外的趙子原睹狀疑雲頓起,忖道:
「這三人衣著如斯怪異,形貌亦與常人有別,莫不是來自大漠?難道玄緞老人……」
忖猶未罷,那右首一名異服漢子倏地踏前一步,舉起單臂不住比手作勢,玄緞老人連點了幾下頭。正欲出樓的紅衣人,回轉輪椅,低聲也說了幾句。
三名異服漢子哼哼哈哈,依舊不停地作著手勢,接著他們仰首朝四下張望了一番,伸手將案上的燭火捻熄了。
樓閣內外成了一片漆黑,然後「蹬、蹬」足步聲起,自樓門西漸,腳音愈去愈遠,終至青不可聞。黑暗中傳出玄緞老人冷冷的語聲:「行啦……」
燭火重又燃起,如豆的火光微微搖曳,照在樓閣上,這時只剩得玄緞老人孤零零一人立在案前,那紅衣人。中年僕人及三名異服漢子已不知去向!
樓外的趙子原瞧了許久不得要領,只覺腦子昏昏沉沉,竟有了一絲倦意,轉首望望了五尺之外的奚奉先,見他依舊保持原來姿勢,一心窺望樓內物事。
紅衣人陡地爆出一聲陰笑,厲聲道:
「藏身的朋友,你還沒有聽夠麼?」
那奚奉先反應何等迅速,立時縮首回來,百忙中回目一瞧趙子原藏身之處,令他吃驚的是橫樑上已然空空如也,無聲無息的趙子原忽然不在原地了!
奚奉先低呼道:
「小哥兒……」
沒有人應聲,只有他急切的低呼在瓦樑上激起一片「嗡、嗡」迴響。
就在他略一遲疑的當兒,樓中的玄緞老人已自發起一掌,一股掌風破窗而出。
那掌風來勢甚是迅疾古怪,直似山疊浪舞般重重湧出,奚奉先駭然一呼,右手一屈一甩,猛地向後一個翻身,斜斜扶搖而上,玄緞老人大喝道:「哪裡走?」
右手一揚,緊接著又是一掌虛空擊出,掌緣強勁,激起一片霍霍怪響,奚奉先身在半空,反手一掌拍下,兩股力道一觸而著。
轟然一震過後,奚奉先藉掌勁反激之勢彈起數丈,這刻他已無暇顧及趙子原安危,一個倒飛便飛出堡牆之外。
玄緞老人似乎不料對方會從自己掌緣中脫身逸去,不覺呆了一呆,他身子一擰,穿窗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