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棵小草我壓力很大 正文 第九十一章 別人田里的蘿蔔不可拔
    元旦的時候北北已經開始參與臨家飯店的管理,戴媽媽又開始產生憂慮,她對戴佳說,你怎麼可以把管理權就這樣交給北北?就算聘請她做管理,你也不能把財會之類的部分也交出去呀!小心她功高蓋主,不把你放在眼裡。

    戴佳安慰道,不會的,又不是聘她來當老闆的,只是來做個幫手,我一個月只開給她兩千塊錢的工資,這麼合算幹嘛不用?

    戴媽媽想想也覺得蠻有道理,如今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光打仗不吃飯的將軍更難求,她對女兒的精打細算表示滿意,午飯過後就找人搓麻將去了。她看到戴佳如此有覺悟,原本幹勁十足,要繼續揮餘熱,但戴佳堅持不讓她再辛苦奔走,將採購工作也承接了過去。戴媽媽倍感欣慰,戴佳如今全身心地投入臨家飯店的經營,全然不再提及榮小白,這絕對是一件好事。當戴佳與臨家飯店緊緊地綁在一起,事業扎根在這裡,類似出走南京的事情也不會再有機會生了。

    戴佳打著媽媽的旗號與供應商交涉,幾乎一路綠燈,暢通無阻,她在短期內樹立起臨家飯店當家人的形象。不久之後她便將北北帶在身邊,兩人形影不離地出現在供應商面前,供應商們私下問道,和你一起來的那女孩是什麼人?

    她說,是我們臨家的採購負責人,採購方面的事情以後都是她負責。

    幾天之後北北將一疊紅包交給戴佳。說,這才幾天時間都有三四家門市部送紅包過來了,說是溝通友誼,加強聯繫,我也不懂怎麼辦,就先幫你收下了,現在怎麼辦?

    戴佳將紅包塞回北北的手裡,說。收唄,入鄉隨俗,不收白不收,否則他們不把你當一回事兒。

    北北睜大眼睛,驚詫地問道,真有這麼賤?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後她欣喜地將紅包塞進口袋裡,欣喜的原因不是得到這筆錢,而是感動於戴佳的信任與慷慨。她離開時又忍不住跑回來抱了抱戴佳,說。愛妃,我會幫你,如果你媽媽不要你了,你就來當我的寶貝吧。

    戴佳又推又掐地將她趕出去,心情也十分地好,如今世態炎涼,人情嫂兗——身邊只要有一兩個貞男烈女充當爪牙,任何困難都顯得舉重若輕。她坐下來繼續整理賬務。決定過段時間試著去兌現這一年的白條,如果能夠收回五六十萬,生活就會變得無限美好了。政府和國企的頭頭兒們雖然兜裡有鈔票,手裡有公章。卻也不至於高調到將每天的工作餐都定在收費昂貴的大酒店,臨家飯店成為一個很好的選擇。拜他們所賜,這一年下來,白條的總金額節節飆升。戴佳對此又愛又恨,愛的是這些都是錢,恨的是如果不是這些白條的存在,臨家飯店就不用融資和借款,她也不至於受制於徐家,連自己的戀愛都保不住。不過這些抱怨都是沒有用的。因為這類白條是中國特色的一種債券。無法流通,限時兌現。給誰誰都要,誰要誰鬱悶。相比之下,廣大勞動人民比較誠實,他們吃一頓飯付一次錢,如果不給錢,主動抱著腦袋承認自己是來吃霸王餐的。

    徐澤霖還是經常來臨家飯店找她,看上去他似乎情緒高漲,顯然是從戴媽媽那邊得到一些鼓勵。他有時絮絮叨叨地說話,有時沉默不語,只是坐在旁邊看著她,彷彿在欣賞自己剛入庫的一件藝術品。戴佳保持低調,沒有再讓他難堪,低頭忙著自己的事情,像一個密謀挖掘地道的囚犯,鎮定地無視身邊的獄警。事實上她有些同情徐澤霖,正如他自己所說,他頭戴光環,居高臨下,卻觸摸不到人間的溫暖。蘇東坡把這種痛楚,叫做高處不勝寒。

    他看戴佳的心情不錯,於是表忠心道,以前我總以玩世不恭為榮,生活卻越來越空洞,每天都過得雷同,遇到你以後我才看到一些色彩。

    戴佳頭也不抬地說,恭喜啊。

    徐澤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繼續說道,只不過,這種感覺太美好,我有些沉迷,不能自拔。

    戴佳終於抬起頭,她望著面前這個自我陶醉的傢伙,說,你覺得除了感情之外還有什麼東西是不能自拔的?

    看到她居然主動參與這種討論,徐澤霖有些受寵若驚,他想了好一會兒,沒有想出一個所以然來,於是側著腦袋洗耳恭聽。

    戴佳淡淡地笑道,還有別人地裡的蘿蔔。

    今年的冬天比以往冷,還下了一場年前雪,據說這叫瑞雪,很吉利很喜慶,只不過前年的那場瑞雪直接演化成一場災難。戴佳端著一杯熱茶,望著外面斑白的雪景呆,她想起小時候的雪天是很有愛的,天上飄著名副其實的鵝毛大雪,她和榮小白一起去上學。那時地面上的雪十分厚,一腳踩下去能夠沒過膝蓋,咯吱咯吱地響。當然,之所以能夠沒過膝蓋,是因為當年他們兩人的個頭實在是太小了。

    榮小白總是走在前面,每一步都是狠狠踩下去的,踩出一個深深的坑,戴佳則踩著這些坑,亦步亦趨地跟著。所以每次到了學校之後,榮小白的襪子都潮濕了,脫掉雨靴還會冒著熱氣。他的同桌是一個整潔的小女孩,她堅持認為那是動畫片裡描述的腳臭氣,遠遠地躲開他。

    榮小白一直呆在南京,沒有回來過,因此連一套冬衣都沒有。戴佳提到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只是不好意思地笑,說,我淘了一件軍大衣,和你爸爸以前的那件一樣,很暖和。

    保暖內衣呢,有沒有買?

    榮小白沉默一會兒,說,沒有,我穿T恤就行了。

    戴佳能夠猜想到他的生活會有多麼狼狽。他總是容易習慣於某種生活狀態,連季節都是。當秋季過去了,他還在夏季;當冬天過去了,他還在秋季;當春天過去了,戴佳會對他說,脫了毛線衣吧,夏天都快到了。榮小白這才恍然大悟,找一個角落。當街將毛線衣脫下來。

    此時榮小白正在練習所謂的抗寒,因為大副說海面風急浪高,夜間氣溫又低,有時還得與海水接觸,海員必須有抗寒能力。已經有人相中盞食天飯店,願意出三十五萬接手它,榮小白當然樂觀其成,屆時他將這筆錢送到榮爸榮媽手中,而後過幾年海員生涯。他要向安禾靜那樣。追尋那個遠行的夢想,逃避這個紛爭不休的現實。有時他一想起自己的計劃,心裡就激動不已,只有出海遠航才是真正的流浪天涯。

    這天蔣匯東忽然回到盞食天飯店,店裡的員工都面面相覷,不知道該不該承認這位經理,榮小白卻熱情接待了這位嫌疑背叛者。蔣匯東隨身帶了一個旅行箱。說,這裡面全是你的狗皮。舊地是我去你家拿的,新的是你老婆剛買的。

    榮小白一頭霧水地嘟囔道,我老婆?我還沒有買老婆啊。

    蔣匯東給了他一個白眼,說。你以為我會花錢幫你買老婆嗎?我說的是戴佳,她叫我告訴你,穿保暖內衣的時候別忘了扔掉裡面的包裝圖釘。他喝了兩口水,又抱怨道,搞不懂你們倆到底想幹什麼,一個把我拉過來當飯店經理,這交椅還沒做熱,另一個又拉我去做賓館經理,難道我真的是傳說中的高端管理人才?

    榮小白呸了他一臉。罵道。這裡是飯店,你說這麼話噁心不噁心!他蹲下身翻看旅行箱裡的衣服。沉默了一會兒,歎道,也好,回頭直接從南京登船出。

    登船?幹嘛去?

    榮小白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想想又覺得蔣匯東不同於其他人,於是將自己出海遠行的計劃告訴他。蔣匯東嚇了一跳,他沒有想到小白會冷不丁來這一招,於是竭力反對,但榮小白主意已決,任憑他怎麼勸阻都聽不進去。他暴跳如雷,吼道,咱哥倆的事業現在剛剛起步,你就神經要出海,難道要我結婚時去大街上花錢雇一個伴郎不成?

    小白點了一支煙,苦惱地撓著頭皮,說,我現在能怎麼辦?女朋友要嫁作他人婦了,我天天守著盞食天這金棺材生不如死的,還不如出去飄兩年,等事情過去了,我看開了再回來陪哥哥創業,怎樣?

    蔣匯東的怒氣漸漸平息下來,陪榮小白抽著悶煙,他反對歸反對,卻也想不出一個可行的對策來,只得先行告辭,回住所退租。他的內心極其矛盾,儘管榮小白一再懇求他保守這個秘密,但是心底另一個聲音又催促他應當向戴佳通報這件事情。他再三權衡,決定以德服人,讓北北一起幫他以德服人。榮小白想要瞞著的絕對不是他,也不是北北,而是戴佳。他洩露給北北,北北必然會告之戴佳,屆時黑鍋將由他那剽悍的未婚妻承擔,他的忠烈大旗仍然能夠迎風飄揚。

    正如蔣匯東預料的那樣,戴佳很快得知這個消息,她有些慌亂,但更多的是惱怒。

    她無法容忍榮小白在這個關鍵時刻臨陣退縮,辜負她長久以來的忍辱負重,然而當她冷靜下來,打電話給蔣匯東探知真相,她才明白這是榮小白無奈之下蒼白地抗爭。他以為她即將成為別人的妻子,於是他要悄悄出走,以此作為祭奠。

    他當然不敢讓戴佳知道他的計劃,高中時他被戴佳欺負得鬱悶了,委屈地威脅道,你要是再敢欺負我,我就不理你了。他勇氣可嘉的威脅換來的是一頓毆打,戴佳衝過來揪他耳朵,捶他腦袋,忿恨地罵道,叫你不理我!叫你不理我!

    北北卻不這樣認為,她這次對榮小白的行為嗤之以鼻,說,這男的怎麼那麼懦弱的,你在這裡算計得半死不活,他倒是躲在南京逍遙快活,到頭來又裝逼,準備一走了之!既然這樣,你乾脆就和霖子慢慢相處去,讓他到輪船上黯然**去。

    不是,他也在努力。

    努力?我呆在南京的時間比你長。我真的沒有看見他的任何努力。

    戴佳認真地說,北北,你覺得他盤下盞食天飯店,把臨家飯店的裝潢佈局,經營模式,甚至飯菜品種都盡量複製了過去,然後又讓你和蔣匯東兩個門外漢進去主持管理,目的是什麼?

    北北覺得這個問題不是很難。想了好一會兒,又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於是疑惑地搖了搖頭。

    戴佳落寞地一笑,又微歎一聲,說,他經常打電話過來,想要我回去,我沒有答應,只是問他。如果他有一千萬,他準備怎麼花,你猜他的答案是什麼?

    北北眨巴著眼睛,繼續保持茫然狀。

    戴佳眼瞼低垂,幽幽地說,他說他會立即兼併臨家飯店。

    北北仍然聽得雲裡霧裡,但仔細一想。終於恍然大悟,她站起身來回踱步。悔恨剛才說出那些尖酸刻薄的話。然而現在不是哀聲嗟歎的時候,戴佳決定提早實施那個計劃。她要趁年關將至,搶在媽媽覺之前兌現白條,清償徐家的那筆債務。而後以簽訂承包經營合同的方式讓北北和蔣匯東全面接手臨家飯店和臨家賓館。如果這個計劃能夠付諸實施,臨家飯店的歸屬權沒有變動,北北和蔣匯東可以在南通獲得一個理想的安身之所,而戴佳將會擺脫以債務為借口的一切束縛,成功地突圍。

    戴佳帶上會計,拎著一包白條出去討債,前四家還算順利,七萬多元的白條得到兌現,到了第五家出了一點問題。對方的財會人員得知她是臨家飯店的當家人。讓她直接去找領導談。對方領導坐在老闆椅上,努了努嘴,示意她坐下。問道,你媽怎麼不來的?

    我媽現在不管飯店的事情。

    那位領導將煙頭捻滅在煙灰缸裡,說,這筆賬的確是應該結的,我也知道你現在是臨家飯店管事的,不過最好讓你媽出面,否則不太方便。

    她有些窩火,卻又不敢作,只得起身告辭,反正她也沒有妄想將所有白條都兌現。然而這之後的幾家企事業部門大都是同樣的論調,領導親自出面接洽,堅持只有戴媽媽出面了才肯兌現白條。一天跑下來,她只兌現了十一萬,只有她原計劃金額的五分之一。她對此無可奈何,只得讓會計直接下班回家,自己趕在銀行下班之前將那些錢存入她的個人賬戶。

    半夜她打烊回家,戴媽媽仍然坐在客廳看電視,戴佳抱了一袋薯片也諂媚地靠了過來,不料媽媽忽然問道,聽說你今天去兌白條了?

    戴佳愣了一下,強裝鎮定地說,是啊,年底了嘛。

    媽媽微微點了點頭,繼續看電視,戴佳正想趁機離開,又聽見媽媽說,那些白條你不用操心了,回頭我會自己去談的,你一小孩子家的,把飯店管好就行了。

    戴佳背對著媽媽,輕輕地說,好。她去浴室洗澡,將水流開到最大,洗著洗著忽然一陣絕望湧了上來。她一直以為事情都可以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卻沒有想到自己不過是一個可憐的猴子,自鳴得意地跳來跳去,至始至終都沒有離開如來佛的掌心半步。

    臨家飯店調整經營方向,現金結算的比例增加,但由於都是小額交易,只讓戴佳的賬面上增加了幾萬元而已。她滿打滿算,現在手頭攢下的錢不足二十萬,離期望中的金額還差十萬八千里。戴媽媽既然已經有所覺察,兌現白條的方法基本是一條死胡同,那些傢伙都明白臨家飯店與徐家之間微妙的關係,只認可戴媽媽的正統地位,絲毫不買戴佳的賬。

    這一夜戴佳又失眠了,即使已經探入夢境的邊緣,卻怎麼也闖不進去,像一隻葫蘆固執浮在水面上。她輾轉反側,痛苦不堪,最終放棄掙扎,起身坐在床上,抓著遙控器玩電視機上的俄羅斯方塊。她玩了半個小時,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於是扔了遙控器,打開衣櫥,從一條舊牛仔褲裡翻出一張嶄新的銀行卡。她蹲在地板上,將那張卡握在手裡反覆地看,沒有現什麼特別之處,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張普通的借記卡。不過它也有不普通的地方——這是外婆臨終前半個月的一個深夜偷偷塞給她的。當時她沉浸在憂慮和悲傷之中。只當這是一個紀念物,絲毫沒有猜測裡面有多少錢。現在想來外婆可能是將存款分成幾份,兒女們各得其一,正如戴佳給員工們的現金薪酬,用信封裝著,禁止互相探問金額。

    她將銀行卡放進睡衣的口袋中,準備明天去銀行查一下餘額,她本來就沒有資格與外婆的兒女們一起獲得遺產。卡裡哪怕只有一分錢,也算得上是額外的驚喜。她無法忘記那天夜裡的情景,外婆忽然醒來,塞給她一張卡,摸了摸她的頭,憐愛地說,以後要聽話。

    戴佳爬回被窩裡,捂著口袋繼續睡覺,這次那只葫蘆乖乖地沉入水底。她安靜地墜入夢境。迷糊之中她將床頭一隻抱抱熊拖進被窩裡,但一想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於是又將那只毛絨絨的小傢伙扔了出去。

    一般而言,背叛都不是偶然生的事情,一個叛徒背叛過一次,也會背叛第二次,背叛過一方。也會背叛另一方,即使是以德服人的蔣匯東也不能例外。北北將戴佳正在努力籌錢的事情告訴他。要他必須穩住榮小白,如果小白真的出走了,蔣匯東可以考慮留在南京繼續存錢買老婆。他問道,戴佳籌錢有什麼用?他又不是缺錢!

    北北的回答很簡潔。她說,要你管。

    蔣匯東只得暫停退租事宜,急火火地去找榮小白,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守著他。榮小白去盞食天,他也去,榮小白去快遞站,他也跟著去,不停不休地遊說他放棄出海的念頭。正如至尊寶所說,二當家平日裡好吃懶做。遇到事情都推三阻四。這次居然如此慇勤,必然有詐。榮小白漸漸地也覺察到不對勁。蔣匯東都是快當別人家姑爺的人了,理論上來說是不至於這麼關切他出不出海的事情。他不動聲色,鎮定地說,蔣哥,你回南通吧,都快當新郎倌了就不要老在外面晃悠了,你能來為我送行我已經很知足了。

    蔣匯東恨不得跪下來求他,他說,小白啊,你是我哥,好不?如果你真要這樣出海,那就把我也帶上吧,找一個風水好的海面直接把我扔下去,或者直接把我交給索馬裡海盜,反正我天煞孤星轉世,這輩子注定孤獨終老。

    榮小白聽出其中端倪,毋庸置疑,這廝是被北北用槍口抵著後背才不得不賴在南京的。在他的步步逼問下,蔣匯東照例經歷了心靈的折磨,彷徨,猶豫和取捨,最終還是說出實情。小白相當疑惑,追問戴佳籌錢的目的,然而蔣匯東搖了搖頭,說,不好意思,我也問了,但是我家北北溫柔地拒絕回答我。

    小白只得獨自揣度其中內情,他猜想居高俯瞰的徐家是要**婚前財產公證的伎倆,戴佳也想向他表明自己不是看中徐家的財力。他淡淡地笑,事到如今他對事實本身以外的內容早已不再關注,只要知道是與否,走和留,對或錯,如此而已。他也懷疑過戴佳可能是想還清債務,逃避與徐家的婚約,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他並沒有敢繼續往下想,如果她真是這樣打算,就不會不讓他參與。

    這一年過去以後,他就簽訂盞食天的轉讓合同,再將兩地的快遞網絡拱手送還寧通物流總公司,而後辦理手續,登船出海。他嚮往那樣的生活,漂泊於塵世之外,從這片喧囂的世界消失,半年之後興許已經物是人非,而他與出走前毫無二樣,彷彿只是從一個冗長的夢境中醒來。

    戴佳原本抱著一絲僥倖心理,試圖再次去清一趟白條,然而結果正如她預料的那樣,那些單位的負責人全都不買她的賬。她原本就沒有太多期望,所以也不至於感覺失望,只是在揣測他們的背後佇立著誰的身影。戴媽媽?徐家?還是一個個畫地為牢,牢不可破的規矩?

    戴媽媽準備翻查臨家飯店的賬面,不料所有賬務都轉為電子存檔,任憑會計指著電腦畫面怎麼比劃,她都聽得雲裡霧裡。她說,你把原始賬簿拿出來給我看吧。

    會計說,對不起,原始賬簿都在保險櫃裡,是雙密碼鎖,老闆和我各自持有一套密碼,互不洩露,要查賬的話必須經過她的同意。

    她吃了沒有文化的虧。又氣又惱,卻又沒有辦法,只得鬱悶地離開了。她多年來一直反對戴佳玩電腦,以致戴佳至今只會玩蜘蛛紙牌之類的遊戲,現在想來電腦的確不是一個好東西。電視新聞裡說的那個楊教授不應該只抓上網過六小時的孩子,應該把每天坐電腦前過六個小時的孩子全抓起來,特別是天天登6盛大起點中文網看小說的孩子。

    戴佳很快接到臨家飯店會計的通風報信,她暗自慶幸自己先行一招。將臨家飯店的現金收入轉入自己的私人賬戶,並將店裡重要崗位的員工籠絡了過來。她騎著那輛突突作響的小摩托行駛在凜冽寒風中,一直盤算著對策,當她看見一家自助銀行,想起外婆塞給她的那張卡,於是停車走了進去。她試了家裡的電話號碼,外婆的生日,都顯示密碼錯誤,最後她試著用自己的生日。終於成功了,然而操作屏幕上顯示出的那串數字讓她血湧天靈蓋:三百六十二,逗號,七百五十四,小數點,四十七。

    她伸出食指在屏幕上戳了又戳,終於確認具體金額。趕緊將卡取了出來,不動聲色地離開。她在人行道上走了十幾秒,感覺不太對勁,又捏著鑰匙跑回來取車。三十六萬,三十六萬,她被這個數字砸得有些暈頭轉向。她開著小摩托,越想越開心,但一想到外婆在彌留之際還為她著想,她的悲傷又湧了上來。三十六萬,這應該是外婆與外公生前所有的積蓄了吧,興許人之將逝,金錢已經失去意義,活著的人繼續為這些所謂的財富爭執不休。

    三十六萬元,再加上她手頭掌握的那些錢,只有債務總額的一半。她內心欣喜的火苗又漸漸熄滅。小摩托的馬達聲也不再歡快。她回家以後將車子推進車庫,拎著頭盔悶悶不樂地進門。卻迎面看見媽媽正坐在客廳的沙上,電視也沒有打開。她覺得有些不對勁,於是貼著牆角,準備悄悄摸上樓。不料還沒有碰到樓梯,媽媽就開口說,佳佳,過來,有事問你。

    戴佳尷尬地走了過去,忐忑不安地站在媽媽面前,一言不。

    你說吧,為什麼封了賬簿,不想讓我看麼?

    戴佳辯解道,哪有,我是怕弄丟了嘛。

    媽媽勃然大怒,將沙上的一疊文件摔到茶几上,高聲質問道,戴佳呀戴佳,現在你翅膀硬了就欺負到我頭上了是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有幾斤幾兩麼!你給我解釋一下,這些合同是怎樣回事?

    戴佳揀起一本合同來看,剛看了一眼,腦袋就嗡地一聲大了,封面寫著「南通臨家飯店承包經營合同」。她愣在原地,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實在沒有想到戴媽媽會趁她不在,將她這份還沒有簽字的合同翻了出來。戴媽媽戳了戳她的額頭,斥責道,你好言好語把我哄著,私下又搞這種勾當,你怎麼不乾脆把飯店直接送給別人的?你別以為法人代表那一欄填著你的名字,你就以為自己真是老闆!

    如果是在以前,戴佳被媽媽戳了額頭,必然花枝亂顫地大哭一場,然而這次她沒有,而是奮然反駁道,您說得對,飯店實權我一點都沒有,外面的人只認您是老闆,壓根不把我放在眼裡。飯店賺錢了全不是我的,負債了全由我來背,您手裡捏著一大把白條,難道不能伸只指頭救我一下麼?

    戴媽媽愣了一下,說,不是我不救你,外面的人現在都知道我們和徐家的事情,誰敢輕易摻和?再說了,如果你早點答應和徐澤霖談,我至於弄得裡外不是人嗎!

    徐家!徐家!又是徐家!你為什麼非要把我往徐家送,我不想去!你憑什麼隨意擺佈我的生活,就因為戶口簿上我母親那一欄是你的名字?如果是那樣,我寧可不出生在這樣的家庭!

    戴媽媽瞪大眼睛,氣得說不出話,最終惱羞成怒,甩手給戴佳一個耳光。

    戴佳始料未及,差點摔倒,半邊臉火辣辣地燒著,她站正身體,忿恨地望著媽媽,說,我死也不去徐家!

    戴媽媽什麼也沒有說,又甩了戴佳一個耳光。

    絕不去!

    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戴佳捋了一下凌亂的額,態度仍然堅決,戴媽媽咬著牙,繼續用耳光懲罰戴佳。

    最終戴媽媽自己也不忍心再打這個從小嬌慣的女兒,而戴佳仍然目光忿恨,毫不鬆口,身體微微抖。戴媽媽將腳邊的一隻抱枕踢開,轉身上樓,走到樓梯口她回頭說,你不用再去追白條了,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回頭我和徐家的人商量一下,訂婚日期要提前。

    戴佳背對著媽媽,身體一直劇烈地顫抖著,片刻之後又聽見媽媽說,你這次要出走的話我也不攔你,你上一次出走後再回來是為了送你外婆,這一次出走後過段時間也回來送我和你爸,等我們這些把你養大的人都死絕了,你就和那個榮小白過吧。

    戴佳站在客廳中央,一直昂著頭,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她的半邊臉龐已經微微地腫起,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她對著空曠的大廳,自言自語道,外婆不會這樣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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