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棵小草我壓力很大 正文 第八十四章 直到養不起你
    戴佳拉著榮小白準備走進病房,媽媽原本想阻攔,想了想又作罷了。一方面是顧忌影響,畢竟母親正躺在裡面,大聲喧嘩會引起別人的側目;另一方面是成竹在胸,她只給他們一次進病房的機會,如果母親仍然沒有甦醒,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將榮小白趕出去。她已經來回進出病房很多次,母親一直睡著,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是不會醒的。

    戴媽媽湊近母親的耳邊,輕輕地說,媽,我跟您說的那個姑爺來了,您現在要不要看一看?

    正如她所願,老人沒有睜開眼睛,只是淺淺地呼吸,一直沉睡著。戴媽媽站直身體,轉身說,看吧,還沒有醒。她揮了揮手,準備催促榮小白離開。然而戴佳知道媽媽的意圖,榮小白一旦出了這門,想再進來可就難了,她決意再試一下,於是搶一步上前,俯身輕輕地說,外婆,我男朋友來了,您要看一下麼?

    出人意料的是,老人的喉嚨裡出輕微的聲響,眼皮微微翕動,終於睜開眼睛,彷彿剛剛走出一個淺淺的夢境。戴媽媽則始料未及地愣在旁邊,與徐澤霖面面相覷,戴佳則萬分欣喜,連忙招呼榮小白過來。榮小白趕緊走過去,喊了一聲外婆,他覺得保持站立的姿勢有些尷尬,又蹲了下來。這樣一來,不僅拉近距離,讓老人看得清楚一些,而且也讓她不至於看得那麼吃力。戴媽媽對榮小白的舉動嗤之以鼻。母親的視力早已退化,一米之內與五米開外並沒有什麼區別。片刻之後榮小白也意識到這一點,他想了想,握起外婆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說,外婆,我是榮小白,您還記得我麼?

    老人沒有說話。只是彎起手指,也握住榮小白的手。她的記憶中是有榮小白這個小孩的,他曾經吃過她做的小茄餅,曾經幫她穿過針線,曾經在無數個黃昏將她的寶貝外孫女送到她手中。如今這個小孩已經像大人一樣說話,並且以未來外孫女婿的身份來探望,她內心頓感欣慰。此時她氣力虛弱,視線模糊,連說話都十分艱難。只是彎了一下手指,權當是回答。

    如今她有時幾乎可以感覺自己的生命像一團輕煙一般,隨時都會向四面飄散,再也聚攏不起來。然而她的意識又越來越清醒,連童年時候的記憶都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零零碎碎地跑了回來,半睡半醒的狀態下她回想每一段歲月,一直回想到兒女繞膝。坐享天倫的現在。前天夜裡她忽然從沉睡中驚醒,當時只有戴佳趴在她的床沿守夜。她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戴佳的喃喃自語。戴佳提到媽媽的步步緊逼以及自己的無從抗拒,又提到萬一外婆不在了,她不得不獨自面對這個世界,很多人都帶著功利和自私的心態來說愛她。老人沒有睜開眼睛。只是靜靜地聽著,當她抬手撫摩外孫女柔順的頭時,卻現這個丫頭已經抵擋不住連日以來的困乏,趴在床沿安靜地入睡。

    此時老人握著榮小白的手,其中涵義不言而喻,旁邊的徐澤霖感到十分汗顏:上次戴佳的外婆握了一下他的手,他的心一直揪得高高的,甚至有一絲牴觸與反感,老人冰冷枯瘦的手讓他感覺到屍骨的寒冷。這一刻他已經完全敗退。戴媽媽暗示他要扼住戴佳感情上的軟肋。

    那就是戴佳的外婆這個關鍵隘口,如今他費盡心機,卻反倒為他人做了嫁衣。

    徐澤霖感覺十分不自在,小聲地與戴媽媽告辭,戴媽媽點了點頭,卻又跟了出來。她拉住徐澤霖,說,今天的事情,你別太計較,回去以後也不要告訴你媽,知道嗎?

    他有些沮喪地說,現在的情形就是這樣,我已經沒轍了。

    戴媽媽回頭望了望病房,帶上房門,又將徐澤霖拉到角落裡,低聲地說道,傻孩子,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什麼時候聽說過外婆之命了?佳佳她外婆也不可能一直護著他們,等再過一段時間,話語權還得落在我們做父母的手裡,再說無論是佳佳的叔叔伯伯,還是舅舅姨媽,都很喜歡你,你哪能自暴自棄?

    徐澤霖仍然心事重重,絲毫沒有流露出樂觀的情緒,今天讓他大受打擊的是並不只是戴佳外婆的表態,還有戴佳第一次在戴媽媽面前表現出的立場。感情這回事兒與其他的東西不同,不能像政治之類的東西去統計人心向背,他坐進那輛寶馬車內時,忽然覺得自己擁有的所謂優勢在這場角逐中顯得蒼白與可笑。

    自從榮小白遠走南京謀生之後,他一直沒有回家,所以從醫院出來後他決定回家一趟。榮媽媽沒有料到兒子會忽然回來,她將兒子左看看右看看,欣喜得不知所措,徘徊半天後才張羅著出去買菜做飯。榮小白去給老王倒茶時,看見廚房裡中午的剩飯剩菜,不過是一碗炒莧菜和一鍋冷粥,不由一陣心酸。他已經畢業這麼長時間,理應是反哺父母的時候,卻從未沒有寄過一分錢回家,上次還索要了一萬多元。大學時他輕輕揮霍一下就是幾百,等於揮霍掉母親半個月的收入,卻絲毫不覺心疼,如今想來簡直犬炭不如。

    當天晚上榮爸爸也趕了回來,他絲毫沒有表現出對兒子歸來的欣喜,而是與老王把酒暢談。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話題,那就是參軍生涯,而這個話題是榮小白怎麼也摻和不進去的。小白有些失落,從他懂事起,榮爸爸便認為他是榮姓家族中百年難得一見的窩囊廢,而這個觀點也一次次地被驗證。如今別人家的孩子都有房子有車子有票子甚至有孩子,榮小白卻一如既往地落後一大步,的確算得上窩囊。他在爸爸面前不敢抽煙不敢喝酒。也不敢參與大人們的聊天,扒完飯後就去幫媽媽晾衣服。榮媽媽對兒子的態度可就截然不同,她偷偷地問道,那個人真的是幫你開車的?

    小白點了點頭,說,是啊,我店裡雇的司機,今天這一趟車算是友情出工的。我回南京後補貼他兩百塊錢。

    榮媽媽呵呵地笑,繼續晾衣服,內心卻滿是得意與驕傲。在她的觀念中,只有非常牛逼的人才有本事養得起司機。如果以後親戚朋友們問起榮小白的狀況,她不必再遮遮掩掩地回答,只需說一句「上一次我家小白回來住了一晚,還帶了專門司機」,所有的困擾都迎刃而解。不過還有一件事情讓她放心不下,那就是榮小白的婚姻問題。她問道,你在南京有沒有談對象呢?

    小白遲疑片刻,回答道,談了的。

    哦?怎麼不帶回來讓我們看看?

    小白說,就是南通的,那個戴佳,記得麼?

    榮媽媽稍加思索。點頭說,哦,記得,上學的時候老是喜歡藏你書包的那個壞丫頭是吧?真是一對冤家,以前每次看見你們湊一塊兒我都捨不得,生怕哪天她把你胳膊都掰了去。不過看你們談得來,我也不好說什麼,想不到現在還真談到一起了。

    你不喜歡她麼?

    榮媽媽想了想,說,那丫頭倒是蠻漂亮的,每次看見我的時候笑嘻嘻的,嘴巴也甜,一口一句阿姨好,你要是真能娶到的話當然很好了。省得我還得和兒媳婦磨合感情。

    小白囧噠噠地看著生他養他的榮媽媽。無言以對,他沒有想到容媽媽居然在兒子的婚戀大事上這麼圖省事。與戴媽媽的表現形成鮮明對比。這確實是一個男賤女尊的時代,女人嫁不出去的話可以加冕為高傲的剩女,男人娶不到老婆則是可恥的光棍,榮媽媽的態度很簡單你能娶一個回來,我就能接受。

    當天夜裡榮小白堅持睡在客廳沙上,讓老王睡在裝有空調的房間裡,半夜時蚊子軍團輪番襲擊,他夢見自己駕駛著一架殲擊機,在高空中與敵人盤旋,戰鬥場面十分華麗十分震撼。迷迷糊糊中他感覺一條薄毯蓋在他的身上,而後一颱風扇對著他呼啦啦地吹,他掙扎地醒來,看見昏暗中一個人影正要離開。他揉了揉眼睛,問道,媽,幾點了?

    那個人影停下腳步,說,你媽已經睡了,叫我把電風扇拿過來。

    榮小白噢了一聲,躺下繼續睡,終於不用忍受那幫蟲子的騷擾,他正要睡著,忽然輕輕笑了出來——榮爸爸果然不擅長撒謊,既然榮媽媽都已經睡了,怎麼會叫他把電風扇拿過來,難道是傳說中的托夢?

    第二天榮小白不得不和老王一起回南京,因為接手盞食天的事情並沒有完全結束,他決定再次遊說盞食天的老闆。他接手盞食天是一個迫切的需求,而對方轉讓盞食天同樣是一個迫切的需求,兩者之間誰也構不成牽制。只要將毀約的性質改成延期,一切都還可以擺到桌面上來商量,對於精打細算的盞食天老闆而言,轉讓失敗所帶來的損失遠遠過毀約金。

    臨走的時候他準備再去醫院探望一下戴佳的外婆,順便向戴佳辭行,不料戴佳媽媽攔在門口,說戴佳剛剛睡著,不讓他進去打擾。榮小白不願意在這裡大聲喧嘩,更不願意與戴媽媽生正面衝突,只得放下禮物,無奈地離開。一個完整的辛酸人生總是要經歷這樣幾個人:一個背叛的朋友,一個貪婪的老闆,一個糾結的戀人,一個兇惡的丈母娘,還有一個不成器的兒子。榮小白算了一下,如果以後他和戴佳努力一把,他的人生可以做一個典型的反面教材。

    車子開到揚州地界,戴佳打電話過來,她問道,你來過了?

    嗯,我現在正回南京。

    你怎麼不喊我一聲?

    看你睡著了,就沒有吵醒你。

    哦,我以為我媽又攔你了呢。

    不是。

    沉默片刻之後,戴佳又問道,你會不會承受不了壓力,忽然說不要我了?

    榮小白想了想,認真地說,如果哪天我養不起你了,我就不要你了,無論現在壓力有多大,我都會堅持下去,因為我知道你比我承受的壓力更大。

    戴佳淡淡地笑,又沉默了許久,只輕輕地說了一句,好的。

    掛了電話之後,榮小白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心裡亂成一團。以前他說長大就是看懂所有事情,成熟就是看懂了卻不說出來,現在再回頭想想,應該還有一個境界是看懂了,想說卻說不出來。他真想抱著一本法律普及教材衝到戴媽媽的面前,一字一句教她什麼叫婚戀自由,然而這樣的想法在強大的現實面前顯得可笑。興許戴媽媽會冷笑一聲,反問一句,如果我女兒看上一個乞丐,我是不是也要舉手贊成呢?

    大學時曾經有一個女同學說至少要嫁給一個百萬富翁,其他什麼都無所謂,榮小白嘲笑說,難道誰批到五十萬包方便麵就可以娶到你?如今榮小白也不得不努力去賺這五十萬包方便麵,他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賺錢,努力地賺錢。他不奢望富甲一方,只求能夠保護屬於自己的東西,不被別人輕易掠奪和踐踏。

    榮小白回到南京後一直與盞食天老闆交涉,陳述以利弊,終於按照預想計劃說服他接受延期合約,代價是增加一萬五千元的轉讓費。榮小白在徐澤霖的這口陷阱裡既算贏又算輸,贏的是他成功地跳了出去,輸的是他跌進去時摔得很疼。這是大象與螞蟻之間的一場較量,大象拔一根腿毛砸下來,螞蟻就被活生生砸了一記悶棍。

    他整天穿梭於各所大學,索要遞錄取通知書的費用,毋庸置疑,中國歷史上最神秘的部門又出來作祟。榮小白不敢催得太緊,生怕被官老爺們記了仇,以後不好辦事。他請老爺們吃飯,觥籌交錯,推杯換盞,老爺們吃啊喝啊,終於明確給出了付款日期。榮小白這才放心下來,去埋單的時候也不再那麼心疼了,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花不了票子結不了賬。這幫教授其實也不容易,他們每年以流水線的度表論文,犧牲鑽研學術的時間,刻苦研習權術,飛黃騰達平步青雲,如今終於開始享受這美麗的人生。

    他晚上回家後正準備去洗澡,努努忽然打電話過來,說,我真的想去蘇州了,去坐摩天輪,你可以陪我去麼?

    小白拒絕道,現在我真的很忙,要不然再過段時間吧?

    努努沉默了片刻,喃喃自語道,過段時間我都不在這裡了。她沒有像以往那樣糾纏,而是順從地掛了電話,她決定獨自去蘇州,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再過兩個月,她即將被送到國外,面對另一種陌生的生活,她要在國內完成以前沒有去完成的夢想。如今看來,只有一件事情無法實現,那就是與榮小白一起去遠行。

    當天夜裡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和榮小白一起坐飛機旅行,翱翔在連綿不絕的雲層上空,夕陽被大氣層扯得光怪6離,彷彿貼在波光粼粼的湖面飛行。夢醒之後她失落地坐在一片昏暗中,同學都已經放假回家,寢室裡空蕩蕩的,頭頂天花板上老是傳來玻璃球落地的滴滴答答聲。她沒有害怕,可是她還是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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