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點灰滅同時,萬道精光,從灰滅處直衝霄漢。暗紫的怨霧業力,內中縷縷淡素的白色,呼應般地暴漲擴散,與精光構連成一體。就聽得連串霹靂聲,天崩地裂般地從裡中震出,灰暗紫黑等諸般死色,霎息間已褪得乾乾淨淨,但見一片皎如玉壺冰雪的潔白,如同浩森滄波,充塞了神台廢墟所在的整個空間。
玉帝目光凝住,深深地看著足下這片純白,那是滌盡了宿業的諸業凝成,連三界最無暇的玉極晶冰,都不足以與之比美的壯闊美景。而純白的正中,如棉如絮,飄渺翻騰,正在向內緩緩陷塌,有如封神台崩潰之前。但不同於那時愁雲慘霧,惡業牽引,反倒是雲蒸霞蔚,瑞氣千層,說不出的令人賞心悅目。
百丈金塵異彩,從陷塌的中央陡然迸起,照耀中天,高衝入雲。無數祥氛瑞相,從金塵裡電閃傳續。但見下有飛瀑跳珠,瓊花微薰,上有長虹浮影,青嵐聳秀,襯著仙闕靈宮,碧雲銀霞,時而清輝流射,時而赫日光明,不過一彈指間,三界無邊美景,竟俱在金塵之中,遍示得一無遺漏。
又是一陣光明大作,金塵奇速無比地往回收縮,四下的純白也隨之向中合攏,激起萬道霞光,彌天蓋地,直剌得人雙目欲盲。於是,玉帝的神色之間,竟微不可見地現出了一絲狂喜,自己合上雙眼的同時,猶不忘舉起金色大袖,遮住懷裡正喃呢玩耍的小小女孩。
巨震聲動千里,有物向空延伸,莊嚴不可逼視。唯有飛簷凌虛,向風若翔,危閣崩雲,崒然山出。縮攏的金塵純白,正隨了巨震聲裂地聳起,化成一座巍峨無比的高大神台。
玉帝睜開雙目,微微一笑,將目光投向了這全新的神台。這神台因高為基,突兀峻峙,簡中有繁,繁中喻簡,台頂不置一物,呈出了上古特有的磅礡威重。而台身之間,點綴了青瑣丹墀,雕楹玉碣,綿亙連屬,貴逾萬物,卻又極澄雅清和,不以勢危,使覺其森竦。
縷縷純白霧靄,縈繞在台頂的平地。霧中傳出簌簌的輕響,便有茂密的桃林,憑空現出在神台之上。根須扎進台頂,枝葉向空舒展,有極淡的微紅,在白靄裡時隱時現。
枝繁葉茂,桃花早過了盛開時節。唯余微紅飄渺,幾不可辨出。
「癡兒,癡兒!」
笑意從玉帝臉上斂去,這從不知情感為何的死物,無端地,有了一種全然陌生的情緒。
「古神對三界的眷念,令無始惡業滌盡之後,執念化入業力,在這三界之外鑄造了全新的封神台,默對著那三界眾生的繁延生息。而你呢,戩兒,你已永逝無存,但最後的執念,卻令你的掛牽,也終是留下了一分痕跡?」
他緩慢地移開袍袖,似是知道,衣袖下,會有著怎樣的變化。
袖下,如他所料,沒了那粉嫩的小小女孩,唯余一捧明艷的花瓣。那花瓣是如此的絕美,在神台瑞光裡,閃耀著動人的光澤,充溢滿了溫暖的初春氣息。
拎穩龍袍下擺,小心地兜起這掬花瓣,玉帝向更高的空中升去,歎息著看向足下的桃林。
這片桃林是沒有一絲重量的,連同那神台也是。再莊嚴華美,也只是業力的余習糾纏。如果他願意,他隨時可以將這兒化成空無。
但他卻不想。
連他都不曾發覺,身為死物的自己,頭一次,有了一種不願去做的心理。
只因這種滌盡了惡因的業力,再不會給三界帶來任何禍害。可那個人呢?直到滅神陣外,他才真正明白,在靈霄恭敬地口稱著「小神」,讓他饒有興致去探究的那個人,原來早就傳承了盤古的毀滅,又傳承了神王的變革啊!
他是該想到的,這一場從遠古開始的三界成毀掙扎,最後的傳承者,早就注定由如此的人物來承擔。
那樣決絕寂寞的性情啊!
舉袖向下方拂去,袖挾清風,力道卻控制得正好。就見桃林中頓起微風,繁葉一一剝離枝頭,向空飛舞,還原成了薄薄的白色霰霧。
袍擺鬆開,炫美的花瓣,向林中傾瀉而下,沾染在枝頭,跳動如明艷的火焰。
那是三界從不會有的異美,只因那個已逝的魂魄,這三界之中,已再不會有可與之比肩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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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帝的眼裡,有微芒閃過,短暫失態不復存在,鷹一樣的冷曬,自失般地浮現在臉上。
「癡兒……朕與這三界同壽,可見識了你這樣完美的設局之後,這三界之中,還能有什麼,可以再一次滿足朕的好奇呢?」
那是三界至尊,離開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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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述說,終於告一段落。小玉早站立不住,簌簌地發著抖。一種輕微的絕望,潮水般地湧動在她的心頭。
她抬眼去看自己的丈夫,眺進眼中的,竟是他鬢角的微霜。早在十多年前,那兒便有了縷縷白髮,但只有今日,她才陡然發現,這白髮竟是那麼剌眼,讓她無由地想哭。
很多年前,在一間小小的密室裡,有個男子微帶著笑意,眼中滿是寵溺的溫柔,扶起她一口一口地餵著傷藥時,她也曾這樣想哭過。
她想過做那個人的女兒,撫平他緊鎖的眉頭,好好地孝順他,讓那個人不要再一直寂寞下去。
她吃力地向聖母廟方向看去,似想抓住溺水前最後的一根稻草。那裡,有間一年才開啟一次的小屋,有著那個人淡然不變的長久微笑。
雖然已經明知,那微笑,只是丈夫心中遙遠過去的折影。
「為什麼會是這樣……沉香……」
帶著明顯的哭腔,小玉喃喃地低問,但突然又不忍了,因為,她看見她的丈夫,正出神地盯著虛空,似要將某些東西,用力地壓回思緒的深處。
「當年在桃林中,我用金鎖化成了舅舅的幻相,再用畢生修為,將那幻相維持到今日。唯其如此,這眾人,才有了一個可以堅持下去的理由。但是,那又如何呢?四姨母長居地獄,現在的我,又何嘗不是……」
不知過了多久,沉香淡然地開了口,聲音裡有著一絲冷嘲。在這一霎間,小玉幾乎有一種錯覺,似乎又聽到密室之中,那個殆盡心力算計一切的強者的聲音。
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這只是她的丈夫,她的愛人,永遠承受不了與那人一樣的寂寞。而那個人,那個天地間最寂寞的魂魄,早連同掩飾在索漠冰冷後不顧一切的關愛和守護,在她最深愛的丈夫眼前,在多年前的封神台上,灰滅得了無一分存在的餘地。
「也許時間能沖淡一切,再深的痛,也終有一日,會淡如雲煙,只餘下輕微的惆悵。可惜這樣的解脫,卻注定了不能有我……」
沉香輕歎著說道,慢慢將眼罩帶回左眼上,眼前高聳的神台桃花,也隨之消失在了不可見的黑暗裡。小玉茫然地看著他,心已疼得麻木,再分不清有著什麼感覺。
一隻手溫柔地環在妻子腰裡,沉香的臉上,又浮起了那不變的微笑:「小玉,十多年前,我設計屠盡劉家村,讓他們重入輪迴。八太子從此對我言聽計從,而知道內情的你,口雖不言,心中,卻多少有些疑問,對嗎?」
「劉家村?」
小玉重複了一遍,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低聲道:「那麼做……你也是不得已。不是安排了好的轉世麼?那也算是事後,彌補這村民們良多了……」
沉香淡笑道:「彌補?我不認為那是彌補。相反,他們應該謝我,因為我讓他們忘記神仙的存在,還了他們一個全新的平凡人生。」
悵然的目光穿越了林梢,投向看不到邊際的天宇。夜已將盡,黎明前第一道曙光,已悄然播灑在大地之上。
「托水鏡殘片之福,只要我願意,就能看到任何曾發生的過往。所以我劉沉香,才能成為三界中最公平清明的司法天神。可唯其如此,現在的我才越發知道,平凡,永遠是可望不可求的幸福。」
「沉香……」
沉香輕輕地搖著頭,示意妻子不要說話,「舅舅如果有知,一定還會罵我沒出息。但若一切可以重來,我寧願……我還是劉家村的那個只想當著土財主的少年,而不是……背負起如此的原罪,眼看著舅舅,付出了那樣慘烈的代價……」
低頭輕吻上妻子的額,揮手解去了林中的結界,「由身而家,由家而天下,我要護住我自己,護住我的家人,然後,才是三界的平安。但我真的太累了,小玉,不要怪我告訴你這一切,讓你來和我共同承擔。我不想步舅舅的後塵,所以,我從未像現在這樣,需要你的愛和依戀,需要你來告訴我,我沒有做錯。當然,你可以選擇,繼續我們的愛情,還是放棄我這個不祥的罪人……」
鬆手,大步向林外走去,峭風穿林而入,振起司法天神漆黑的大氅,在風中飄灑如欲飛的鷹翼。但這鷹翼能飄展多久,便是沉香自己也不知道。只因那鎧甲之下,曾經單純的少年,現在早已無從單純,也接受不起再單純下去的後果。
小玉癡癡站在原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一時間竟有些走神。
第一次初遇時,那個少年,就是這樣轉身離開的,給了她一生不能放棄的愛戀。那時他的腳步,輕浮跳脫,年輕充滿了活力。
現在的腳步,卻不再快樂,沉穩凝重,讓她有著一種窒息的心痛。
「其實,何必讓我選擇呢?沉香,難道連我,你也想著要試探了?」
小玉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含著淚的微笑,她的眼神,由黯然漸漸變得清澈。
「這樣寂寞的三界,你和我,早就無法離開對方獨自存在……你決意告訴我一切,讓我分擔這份沉重的秘密,豈不也正是為了這捨不去的依戀嗎?」
她如此微笑著,緊追向前方,和沉香並肩而行。輕柔的步姿,襯著丈夫沉穩的行走,交織出無比和諧的節奏。
朝暉從東方噴薄而出,將兩人的影子,在山路上拉得極長。晨風拂過,但見二人衣袂飛揚,纏綿繾綣,宛如世上最完美的神仙眷侶。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