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 第九卷 第十二章 豪賭因勢揭
    王母的目光,當即向道祖看去。沉香聽得明白,也騰身飛到了道祖身邊,伸出手來叫道:「老君!」

    老君白眉掀起,臉上現出被算計了的惱火,沉香呆了一呆,只當自己觸犯了這素以仁厚著稱三界的長者,餘下的話便哽在喉裡說不出來了。老君垂下眼簾,冷哼著掩飾住方纔的失控,心念電轉之下,借勢微帶震怒地喝道:「沉香,你不是真的要鬧翻三界吧!」

    沉香又是一呆,手僵在了半空,老君卻不容他細想,一振拂塵,冷冷地續道:「再這樣鬧下去,只怕要釀成三界以內,有史以來最大的災難了!」

    沉香急道:「可是不這樣,難以造就新秩序啊!」老君仍是冷笑,問道:「那你將如何收場?」沉香這才記起上天前的商議,暗罵了自己一聲,只當是老君在點醒自己,急抱拳施禮道:「這就仰仗您老人家一句話了!」想到寶蓮燈,還是有些不甘心,又加了一句,「老君,寶蓮燈能否還我?」

    老君臉色一沉。他身為道祖,這一作勢自有其逼人的威嚴,沉香便不敢再說,恐老君當真動怒不肯相助。半晌,才見老君向四下一指,喝道:「那你讓哪吒等人先住手再說!」

    當下沉香放聲喝令群妖退後。他身為反叛首領,又是齊天大聖的得意門人,眾人自唯他馬首是瞻,集合後便不再強行搶攻。天兵們已被殺得心驚膽寒,停戰後潮水般退後環衛在御前,誰也不敢趁機反擊。

    楊戩潛運內息,壓制住傷勢,持槍站在一邊,靜看著老君兩邊奔走調停。兵戈雖止,唇槍舌劍仍各不相讓,在天條公正與否上糾纏不清。

    「天條最大的不公之處,便在於你們這些人濫用天條!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王母娘娘,二郎神,已不知犯下多少天條了,也沒有受到懲罰,但你們卻因為我爹和我娘成親,就把我娘壓在華山下二十多年!」

    沉香的聲音,激昂地迴盪在瑤池之中。楊戩暗歎一聲,這孩子的話,還是和上次一樣地不知所云。濫用天條與天條不公之間,根本構不成任何的因果,有人違背律法未卻被懲處,只能說執法力度有待加強,又豈能作為其他犯事者不該受罰的理由?

    王母卻明顯心不在蔫,爭辯能否佔到上風,對掌控整體局勢毫無影響,她冷冰的目光,只在太上老君身上盤旋。又過了片刻,趁沉香大聲辯得正急,她逼視著兜率宮主,放低聲音悄然喝道:「老君,你過來!」

    楊戩嘴角微掠笑意,不再聽沉香越說越遠的廢話,只戲謔地看向老君進退兩難的神情。道祖在封神時就曾垂涎過寶蓮燈,此番自以為坐得漁翁之利,卻終於還是做了黃雀前的螳螂。老君猜出他心中所想,狠瞪了他一眼,卻抗不住王母接連的催促,只得靠近御前,半躬下身去。

    王母冷聲低喝道:「把那東西給我!」老君手中拂塵猛然握緊,咬牙應道:「老道聽不明白!」王母纖眉豎起,尖聲道:「你當我是瞎子嗎?我都看見了,給我!」她這一發怒,臉上驀轉金色,幾乎是要擇人而噬。老君心中一凜,知這法器已快自控不住,再不敢觸怒於她,手從袖中伸出,將寶蓮燈遞了過去。

    一個時辰過去,又一個時辰地過去,爭論猶自未停,玉帝一直一言不發,只在眾人爭出火氣要大打出手時,才淡淡地開了口,示意要商量一番,讓沉香等人再等上一些時候。

    哪吒被押在天牢面壁,許多事不知內情,此時有些急了,湊近沉香問道:「沉香,太白金星已去了西天,如來佛祖真要插手此事,怕就不太好辦了。」沉香低聲道:「他來了更好,觀音菩薩早就料到了這一步,否則也不會放任紅孩兒和孫悟空這麼鬧法。」哪吒一喜,笑道:「原來佛門也看不順眼這勞么子天條了?好,沉香,此次一定能大功告成!」

    這一等又是五個時辰,群妖都不耐煩起來,玉帝素來不動喜怒的神情裡,也微現出一些詫異,探究地看著孫悟空豬八戒這幾個佛門中人,全神貫注地沉思著些什麼。王母看了他一眼,似想討些主意,見他全無反應,只得又向不遠處看去。就見她盯著司法天神手裡凜然生寒的三尖兩刃槍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傳音叫道:「楊戩,你過來!」

    楊戩微不可察地笑了一笑,自行險將燈擲進老君袖中,他便一直在等王母的這一聲傳召。當下向後退了幾步,在御座邊從容地施了一禮。

    「若有寶蓮燈在手,你有沒有把握應對眼前的局勢?」

    王母才問出聲,那邊群妖見久無決定,反而將司法天神召近御前,已再度鼓噪起來,沉香更大聲叫道:「楊戩,不如拿出寶蓮燈來,我們再打一場如何?」

    王母目光倏轉陰寒,似乎當場就要暴發,一邊的老君看得真切,急步上前奏道:「不能再打了,娘娘,且再拖延些時候,等佛祖前來善後如何?」轉身向沉香連施眼色,三言兩語,又勸住群妖多等兩個時辰。

    王母這才放鬆下來,配合著老君的說法,佯作與玉帝商量起天條公正與否。玉帝卻突然望向楊戩,半晌,才收回目光,淡然地道:「娘娘,你說沉香這孩子,他長得像誰啊?」

    聲音並不太大,卻刻意讓御座邊的司法天神聽到,司法天神眼中閃過複雜的光芒,隨即微闔起雙目,掩飾住驀然生起的震驚之意。

    玉帝平庸的表象下,是沒有任何情感的局外旁觀,若真看出什麼疑點,原也是在意料之中。但司法天神從未想過的是,他會將沉香與自己相提並論,說出如此似警告又似試探的一句話來。

    楊戩向遠處那個含怒而立的少年看去,剎那間無數念頭紛至沓來,又被自己一一否決了去,但充溢胸臆的寵溺和憐惜,還是慢慢轉成了另一種激烈的決絕情緒。

    放置神斧時,就想過逼緊一步,讓那孩子不再留情,這樣模糊的想法,在玉帝那句話後,終於成為最上好的選擇了。也好,就由楊家的血脈,來送自己這最後的一程吧,最後成全這孩子一次,用注定要毀滅的聲名和性命,去根除所有可能存在的破綻和懷疑——

    也算是,遲到了三千年的贖罪!

    同樣驚詫的還有沉香,年少的輕狂,早變成了現在無地自容的羞愧。像誰?自己如何配像舅舅?那樣莽撞幼稚的行止……但忽然,他想到了一個可能,身子一僵,臉色一片蒼白:「是玉帝起疑了,認定舅舅還在顧念著親情?」他默想著,不覺冷汗淋漓。

    結局是早已知道的。

    但過程,竟比親身經歷時,更加的撲朔迷離。

    王母臉上早已變色,薄怒道:「陛下,你就沒別的可說了?」玉帝搖頭道:「縱有別的可說,也沒有這個有趣。」微合上眼,忽又自語一聲,「像誰並不重要,堵不如疏,大勢所趨而已。但一味順勢,只怕隨波逐流後,便再難自控。這順逆之間,當真是難哉難哉,難矣哉!」

    眾妖站得遠,自然聽不清這兩人說的是些什麼,豬八戒得意地笑道:「不錯,這次真商量起來了。」但兩個時辰轉瞬即逝,玉帝王母仍不像有下了決斷的模樣,連沉香都有些忍耐不住了,大聲喝道:「兩個時辰到了,商量出什麼結果了嗎?」

    老君暗看著王母臉色,佯作忙亂地小聲提醒道:「陛下,娘娘,時辰到了啊!」

    玉帝抬眼直視老君,道祖驀地一驚,只覺玉帝的目光嚴如寒刃,竟是直切入自己內心的慾望深處。但這種感覺陡然消失,道祖再看過去,玉帝已恢復了平素的老樣子,正不安地追問道:「這兩個時辰怎麼過得這麼快呀!老君,你說太白金星怎麼還沒回來?」

    便在這時,一聲通報傳來:「太白金星回來了!」瑤池內頓時一陣轟然,眾仙妖心情各不相同,卻都移目向入口處張望了過去。

    太白金星匆匆入內,回來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陛下,娘娘,如來佛祖正在講經,無暇來此解圍啊!」他抬袖試了試滿頭的汗水,又從袖裡取出一紙絹書,呈了上去,說道,「佛祖有幾句話,讓老臣轉交陛下。」

    玉帝接過絹書,目光從由近而遠,自眾仙與群妖身上一一掃過,許久,示意王母休要急躁,緩緩說道:「無暇來此解圍?這講經就這麼重要嗎?」

    群妖大喜討論,眾仙患得患失,誰也沒有留意到玉帝的語氣,明顯和平日不太一樣。豬八戒猶自在一邊大聲嘲笑起來:「佛家講究普度眾生,我說你們,和一個普通的凡人也沒什麼區別嘛!」此言一出,又引起一陣轟堂大笑。

    絹書展開,玉帝一字字地讀了出來:「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善因善果,善果善因,惡因惡果,惡果惡因……」不待他讀完,王母已忍不住叫道:「一個繞口令能解什麼圍?」沉香雖早知觀音另有安排,但眼見如來這繞口令般的推脫之辭,還是覺得解氣無比,叫道:「古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現在連佛祖都不願幫你們了,還不知道錯嗎?」

    他話中諷剌之意極濃,王母面孔頓時為之扭曲,手拍御座,尖聲喝道:「沉香,你給我聽著,即便是玉石俱焚,天廷也不會在一個妖孽的威脅下改了天條,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玉帝卻只瞧著絹書入神,微蹙長眉推敲著佛門用意,渾沒有去管已瀕暴怒邊緣的王母。

    沉香冷笑道:「自作孽不可活,既然天道不公,那麼不要天也罷!」左右妖魔更是群情激昂,放聲大叫:「殺了玉帝和王母,平了天廷!」各舉兵刃便要動手。

    王母厲喝一聲:「楊戩!」寶蓮燈現在手裡,凌空向前擲出,司法天神伸手接住,上前一步,護在了御前。

    舉燈作勢,楊戩卻沒有多在意沉香,眼下的局勢,沉香的態度反而是最不重要的閒棋。打與不打,都由不得這孩子自行做主,只看老君和自己要將氣氛營造到什麼程度而已。

    他沉思著看了看玉帝,玉帝方纔的一席話,現在的神情,無疑比王母值得玩味得多,隨即又掃了老君一眼,示意道祖適可而止。老君會意,搶上雙手亂擺,叫道:「陛下,娘娘,不能再打了!」口裡惶恐亂叫,卻是單手拈出法訣,悄然用傳心之術,向空傳出了時機已到的訊息。

    於是,彷彿要呼應老君的話一般,萬道霞光憑空爍現瑤池之上,佛號飄渺悅耳,白衣大士寶相莊嚴,已自空中冉冉而降。

    老君如眾人一般地現出驚喜之色,卻還是禁不住不為人知地冷笑一聲。觀音其實早已到場,但為了最佳的調停時機,一任淋漓的鮮血灑遍了瑤池,卻也只能是隱忍不出。成大事者不拘於小節,佛門尚且如此,他道德天尊的所作所為,誰又敢說不是真正的慈悲呢?

    玉帝猛地放下手中絹書,目視觀音,搶在眾人之前出聲喝道:「菩薩,且助我天廷解圍如何?」

    觀音菩薩合什應了一句:「阿彌陀佛!」足躡祥雲,手持淨瓶,端的是清靜之至,再無半分當日熊血淋身的狼狽。她未當即回應玉帝問話,只向沉香說道,「沉香,如此鬧法,非但救不出你娘,只怕還會禍亂三界眾生啊!」

    沉香怒道:「他們只顧著自己,根本就不把三界眾生放在心上!」觀音微微一笑,不再多勸,轉身向玉帝道:「陛下,娘娘,貧僧與你們打個賭如何?」

    玉帝目光驟寒,旋即斂去所有鋒芒。「好個果果因因……」他重複一遍絹書上的語句,慢條斯理地振了振衣袖,卻不再說話,甚至王母不忿欲語,都被他用目光強壓了回去。

    楊戩冷眼旁觀,心中又是微微一震。各方聯手設下的這一棋局,玉帝轉瞬之間,便已從容看破了去?甚至看破的同時,這法器連應對之法,都已成竹在胸了?

    不過這也無妨。

    勢不可擋時,唯有順勢而行,才能保得住未來的平安。玉帝這樣的應對之法,不正是自己最希望看到的嗎?

    司法天神微笑一聲,神情越發淡定,全是如釋重負的輕鬆。

    觀音見玉帝不語,便繼續說道:「若陛下和娘娘贏了,貧僧助天廷退兵,但若不幸貧僧贏了,便請天廷赦免三聖母,修正天條不公之處,不知陛下願不願意?」

    玉帝點了點頭,道:「這個賭倒也有趣。」王母大急下正要開口勸阻,玉帝微一欠身,搶先向她道,「娘娘,這輸贏對我們都有利,你便讓朕做一次主罷!」語氣裡帶了十成十的懼內之意,只引得場上群妖都齊齊狂笑起來。

    王母卻聽出了他柔和話音裡的不容置否,心頭一凜,悻悻地應道:「全憑陛下做主!」玉帝不再看她,向觀音道:「菩薩,朕答應和你賭了,賭什麼都行。」

    觀音笑道:「那好,我們就賭沉香救母!貧僧與大家一起坐觀沉香救母,若沉香能將三聖母從華山救出,就算貧僧贏了,由貧僧作主修訂出新天條來,如何?」

    玉帝目光忽然一凝,似有些出乎意料,有意無意地看向楊戩,許久不出一言。王母卻突然笑出聲來,道:「原來是賭這個?菩薩,賭這個的話,連本宮都可以代陛下作主。」觀音追問道:「娘娘和陛下都願意?」王母輕輕冷哼一聲,這個賭法對她而言,簡直等於勝券在握,毫不遲疑便答道:「當然,我們賭了!」

    觀音點頭微笑,又向沉香道:「貧僧今日插手俗務,所為的是三界內的芸芸眾生。沉香,若玉帝真有個好歹,必將造成三界大亂,塗炭生靈,想來這也不是你們想要的結果吧?」

    沉香沉默不言,且不說來前便有定計,便是觀音這兩言兩語,他也無從反駁,只有豬八戒在一邊打著哈哈:「菩薩,我們為的,可也是為了三界眾生呀!」話音未落,觀音淡淡一句:「淨壇使者,莫要忘了你的身份。」頓時將豬八戒駭了一跳,合什躬身,再不發一言。

    觀音環視在場所有人、妖、仙,神態優雅從容,但目光移到楊戩身上時,清靜的禪心卻突然一陣波動。落伽山上的那一幕,是她不願記起的奇恥大辱,否則老君前來說項,她斷不會立即應允了下來。但就算如此,直到方才現身之時,她也還有著一兩分猶豫,畢竟權力場上的勾心鬥角,與自己普度眾生的悲願格格不入。

    但這些猶豫,在她看到楊戩的剎那之間,便完全化成了烏有,那日壓頂而來的巨熊鼻息,彷彿又噴在了面孔之上。她暗暗誦了一聲佛號,只想:「太上一代道宗,心性人品,斷然唯善是從,縱是結我佛門以為大援,也定為了三界公義之所在。」

    默思計劃的細節,她從容說道:「沉香,盤古開天時,曾留下一把神斧,你若能找到那把神斧,劈開乾坤缽和華山該不是什麼難事。」沉香應聲問道:「那神斧真能劈開華山?」觀音道:「天地都能分開,小小一個華山算得了什麼?」

    沉香大聲道:「好,我跟你賭!」又是一番討價還價,議定了具體的打賭期限,八太子和丁香自告奮勇,當即陪沉香往下界尋找神斧去了。

    觀音提到開天神斧時,王母神色微微有變,轉頭見楊戩微垂雙目,神色毫無波動,卻又放下心來。這權臣的法力三界內少有抗手,別說神斧下落尚在未知,就算找得到,沉香等人中誰又能有那份修為破缽劈山?得意地輕笑一聲,王母終於恢復了平素的雍容自信。

    鐺鐺的兵刃交擊聲外傳來,小玉倚在沉香身上,有些茫然地向前看去,半晌才想了起來,低聲道:「是我……我一直纏著勝佛,直到舅舅示意才敢收手罷戰。」果然,孫悟空與手持長劍的小玉,一路翻翻滾滾地打回瑤池之中。一個金箍棒重逾千鈞,一個劈天神掌威風八面,竟是鬥了個旗鼓相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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