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 第九卷 第十章 從容定存歿
    三聖母籟籟發抖,和兒子兒媳相擁著取暖。楊戩仍是坐在石凳上,臉色越來越蒼白,衣袖止不住地輕顫著。木公這才發覺不對,冰消寒散,洞中頓時溫暖了起來,厲聲道:「你的法力呢?」蒼色疾繞楊戩一圈,「你……你只剩下了三成功力?」

    楊戩搖頭示意他不必緊張,說道:「沒事,我自己封印了起來。」木公又是一怔,靜止下來,似在分辨什麼,半晌,道:「是你這飾物?東西不錯,可你封印法力幹嗎,活夠了自己找死?」

    楊戩道:「我原本便該死,找與不找,那也沒多大區別。」木公怒道:「你若該死,這九天十地,又還能剩下幾個不該死的人?」楊戩輕歎一聲,說道:「兩年之前,沉香大鬧瑤池,被我騙得散去法力,險死還生……」木公不知究裡,但仍堅持道:「你那外甥胡鬧又糊塗,定是闖下了什麼禍端,逼得你不得不如此絕情。」

    楊戩不答,只顧自己說下去:「王母起了疑心,令我用乾坤缽將整個華山罩住,從此無論神人鬼妖,都再不能踏入其中一步。」木公大驚:「乾坤缽?」楊戩慘然一笑,道:「不錯,我發動罩將下去了。」

    蒼色乍漲又縮,乍縮又漲,顯然激動萬分,木公喃喃地道:「罩下去了?糊塗,糊塗……楊戩,你……你比你外甥更是糊塗!」楊戩道:「今晚三更,有人要搬運件東西到舍妹囚室中去。木公,我法力若是全盛,三界之中,誰能強入得了此缽的屏障?」木公聲音驀之撥高:「強入那道屏障內?你知道有人要做這等事,你還……是了,我是氣昏了,你封印法力,原便是為了那人能成功對吧?」

    楊戩點了點頭,說道:「但我現在還死不得,沉香那孩子我放心不下,這局棋他一人根本沒可能下得完……木公,想來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罷?」

    蒼色一陣波動,楊戩也不催,木公對這些古神器的瞭解,只在他之上。果然,半晌之後,木公歎息著道:「乾坤缽是上古法器,一經施用,便與施術者的元神相連。搬運物件,強行進入屏障,你縱然元神受損,有我在也不至有太大危險——可你妹妹呢,你那三妹怎麼辦?讓她在山下關一輩子?或者,讓她知道,為了救她,賠上了她二哥的一條命?」

    三聖母手足冰涼,沉香和小玉一左一右扶著她,神色慘白,也好不到哪兒去。她反手抓住兒子,帶著一絲慘笑問:『這是什麼意思,沉香,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幾句話問來,聲音嘶啞,面目扭曲,竟是十分可怖。

    哪吒人在鏡外,雖未受寒氣所侵,卻也如冰水當頭澆下,聽到三聖母問話,怒氣忽然沖上心頭,衝著鏡內大喊:『什麼意思,你會聽不懂?他會元神受損……他已和乾坤缽連為一體!他還要去崑崙,不但讓我們打成重傷,還要和著乾坤缽,再受你兒子一記開天神斧!這樣你才能出來,才能跟你的混蛋丈夫糊塗兒子,快快活活地過上好日子!『

    怒吼變成了哽咽,越來越低,只有楊戩的聲音,仍波瀾不驚地在洞裡迴盪著:「三妹不會知道,不會再有任何人知道了。記得與你說過,王母曾偷換了我設在囚室裡的咒語。」

    木公道:「不錯,你還說換入的法咒只有一半,完整的咒語,是發動某種法器的口訣,除非發動之後,再強行毀去法器本身,否則誰也無法破除——」聲音忽而顫抖了起來,「那法器便是乾坤缽?你……難怪你會罩下去……難怪!」

    三聖母身子一軟,頹然欲死,多日來的那個疑問水落石出。那個法咒,逼得二哥只能發動乾坤缽,發動的後果,就是他一步步地放棄所有——原來,早在二哥去華山看她最後一面時,就已決定了用他的死,來換回她的生機了……

    薄情,自作自受,句句說辭從記憶裡閃過,那都是出自她的口,刻薄得不留一分情面。可是,她用來傷害的,竟是這天地間最寵著她的那個人!

    沉香扶著母親,自己也快站不住了。「但舅舅說過,只要有時間由他架空中樞,大權在握後,自能騙王母放出娘來。如果不是我……不是我太笨,大鬧天廷,惹得王母生疑,他根本不用設下這麼慘烈的局來……」話沒說出口,卻刀一般地橫在心中,痛徹了肺腑。

    楊戩輕聲歎道:「所以我沒得選擇,不發動乾坤缽,縱然赦得了三妹,縱然改得了天條,只要步出那光柱之外,她便會魂飛魄散,永不超生……是我害了她,害她受了二十餘年的苦楚,母子分離,終日以淚洗面。現在這般結局,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了……將來,我娘被赦出來,有三妹陪著,沒有了我這早就該死了的孽子,一家人只會更加開心快樂……」

    那日王母用的是傳心術,寥寥數語,沒有任何神仙聽見。但從那一刻起,他一生的期翼,就注定成為虛無的幻想,永遠不可企及——

    「乾坤缽是上古的法器,但自來到本宮手裡,還一次也不曾用過。司法天神,說起這法器,簡直像是為你專門量身定做的一般——怎麼說呢,它固然妙用無窮,卻偏偏有個小小的毛病,對施法者極有好感,有好感到了要休戚與共,同生共死的地步……」

    王母那時的話,宛如驚雷,王母那時的得意,也清晰得如在眼前——

    「罩下乾坤缽後,你便是它,它便是你,從此你二人便綁成了一體,你的元神成為它最有效的力量源泉。三界之內,只有開天神斧能奈何得了它,但現在就算有人尋到了此斧,也需法力遠勝於你才行。所以司法天神,為了你自己,你千萬別任由這種事的發生——只因乾坤缽碎裂的那一刻,便是你楊戩元神破滅,必死無疑的時候!」

    回憶著這些,他卻沒多說什麼,似這些與自己已全然無關。但目光中的落寞,一點一點地增加,糾集在山洞的空曠處,疲憊中蘊著深深的辛酸,暴露出內心深處隱秘的柔軟與黯然。

    木公再不知說什麼好,蒼色漸漸淡了去,雲霧彌起,在楊戩身側環繞著,想安慰他,又不知從何安慰起。楊戩合上雙目,許久緩緩睜開,深邃而冷靜,說道:「三更天已到,木公,要勞你費神了。」

    振了振衣袖,定氣凝神,放鬆了神識安靜地等候著。他不能提起法力護體,太上老君道術再高深,像乾坤缽這種上古法器,也必要費上一番工夫。若他的法力再幫著法器對抗,七彩石裡銘了新天條,被外力激盪得狠了,萬一有所損傷,只怕會前功盡棄。三聖母失魂落魄地看著二哥,唇齒輕顫,一句話也說不出。

    一片寂靜裡,楊戩身子驀然大震,一股重壓傳來,連人帶著石凳,竟生生被壓入了地下幾分。木公幻出的雲霧暴漲,聲音也緊張起來:「開始了?我先護住你心脈。」楊戩張口欲語,一時竟說不出話,勉強提氣,低聲道:「護住就成了,不要與抗,七彩石經不起震盪……」重壓又至,他腦中一陣眩暈,週身骨節卡卡輕響,在寂靜的山洞中,分外剌耳明顯。

    雲霧變幻無休,顯然木公極為擔心,卻又不敢自作主張。楊戩五官中都緩緩地滲出鮮血,極是可怖,卻只蹙了眉硬行忍著。又過了片刻,他神目處朱果大小的缽影忽現,火炙般地錐疼中,缽影一虛,悶哼聲裡,整個人向後倒撞,直摔到石壁之上。

    雲霧裡無數光芒耀出,火樹銀花般地交織成網,將整個山洞照得亮如白晝。沉香搶上前想扶住舅舅,楊戩從他手中滑過,跌落在地。雲霧中的光網席捲而至,將楊戩震離身體的元神強壓了回去。光網復又收縮成團,懸在頂上,柔和的流光瀉下,楊戩閉目調息,一時也無力起身。

    「沒事吧?沉香,啊,舅舅他沒事吧?」

    小玉顫抖了聲音問,沉香抬眼看向她,眼神裡竟全是惶恐失措。這一次是沒事,但下次,拿起開天神斧劈山時呢?誰去救他?在家裡那三年多,自己,甚至都沒去看過他一眼!突然心中一緊:「是在崑崙神這兒拿到的天開神斧。難道,難道也是舅舅預先安排的?」

    楊戩的呼吸悠長了些,扶住石壁,緩緩站起來。想了一想,拿起銀飾,取下,銀芒從飾中折射。他神目中光芒接住,控制著引回體內一些,餘下的又全逼了回去,依然戴回頸上。

    木公這時才鬆了口氣,想幻出笑臉,但嘴角強向上勾,倒帶了幾分愁色。圍著楊戩轉一圈,他道:「仍封印著五成法力……為什麼不全拿回來,怕你那外甥劈不開乾坤缽?」

    楊戩不答,墨扇握在手中,揮出,化為三尖兩刃槍。木公一震,說道:「你打定主意了?」楊戩點點頭,三尖兩刃槍又起變化,竟化成了開天神斧模樣,卻是在楊戩的手裡嗡嗡地顫抖著,彷彿一個無助的孩子,發覺自己即將被托付給另一家人的命運,只恨追趕不上再不肯回頭的親人。

    眾人連受剌激,都似麻木了,只呆看著說不出話來。木公歎道:「楊戩,神物認主,你便是想送給外甥,也是不成的。」

    楊戩撫著神斧,直到它慢慢平靜下來,才微揚嘴角,淡然道:「若我死了呢?要劈開乾坤缽,非開天神斧不可。」木公不語,想了許久才道:『也許,還有另一種方法。若有人自願化入神斧,在你這個主人允許的前提下,壓制神斧的靈性,或許能……『楊戩已意興蕭索地搖頭:『何必呢,劈山後我元神破滅,已無幸理。何必多害一條性命?能為沉香死的,定是他心中看重之人,何必讓他傷心。這孩子,吃的苦頭也已經不少,我是逼得他太緊了。『「不,舅舅,不要,不要對我這麼好!原來神斧就是舅舅的三尖兩刃槍……難怪它會斷,難怪接起後我再也拿不動它!我,我竟用舅舅的神兵傷了他……」

    沉香靠著山石無力坐下,看舅舅將神斧放好,手中又出現一把三尖兩刃槍,只是全無靈性,一眼可見乃凡鐵所造。楊戩默念法咒,舉袖拂過,槍聲鍍上一層光華,好似原來一般。楊戩自失地一笑:『這凡鐵應該已傷不了他。到時我再逼他一步,他也不會再留情了。既已開始,就演到底吧!『沉香想起丁香死時舅舅錯愕的表情,原來他根本不想傷害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他只是作勢威嚇,錯手傷了丁香。而自己,只見到丁香的血,卻沒有看見舅舅眼中的沉痛與悲悔。

    木公歎息聲裡,楊戩又道「還有那個玉匣,裝的是我八百年來,故意錯斷的舊案文牘。你先收著,不要透露出去,等將來,你看沉香有沒有可能接任司法天神……」木公失聲道:「什麼?司法天神?」楊戩淡然道:「手上若無權柄,憑什麼去守護親人的周全?等他再成熟一些,或許也該去天庭任職了。新天條還算得上公正,只須他按律執法,再不必像我這般處處違心。」

    木公喃喃地道:「你竟這般殫精竭慮地替他設局?那些舊案糾正過來,光這筆人情,就足夠他在三界裡左右逢源……這個小子,坐享其成,真是天大的好福氣……」楊戩微微一笑,不再多說,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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