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 第九卷 第七章 久矣劃地囚
    密室中一切如舊,靜謐如常。楊戩舒了口氣,倚在門上的身子慢慢的軟了下去。他實在是累狠了,但他也總算能夠休息一下了,因為他已經回家,只有家才能提供安睡之所,何必在乎那是床還是地。

    鼎中輕煙滲出,原來是四公主聽不見外界動靜,覺出不對,出鼎來看看了。三聖母脫口而出:「四公主,別吵著他……」話音未落,只見四公主身形一滯,又化為一股輕煙,已被吸入楊戩體內。

    「入夢?」龍八訝然叫道,看看姐姐,很是好奇,卻不敢追問。魂魄都有入夢的能力,並不需要法力,四公主自不例外。但在不自覺的情形下,如此輕易地闖入神仙的夢境,只能說明楊戩這一次耗力委實過甚,竟如凡人般真正地昏睡了過去。

    三聖母也是一驚,跟著又放寬了心,手按在二哥向來緊鎖的眉峰上,心底突然一痛:不知二哥的夢裡,會見到些什麼?張口欲問,卻不知從何問起。

    沒想到,四公主卻在鏡外幽幽地開了口。

    「那時,我不知自己已闖進了他的夢境,只當被他暫且安置在那個曠野裡。可那兒卻像神殿一樣冷清,像神殿一樣只有黑白兩色……不,並不是黑白,而是灰白,一切都是灰白色的,死氣沉沉,冷寂得讓人發狂……」

    她站在原地茫然四顧,只有無垠的荒野撞入眼裡。寸草不生,堅石裸露如利齒,配著灰濛濛的天,白慘慘的太陽,悶得人喘不過氣來。於是恐慌陡然生起,她發瘋般地奔跑向遠方,只想逃離這個恐怖的所在。

    「可怎麼跑都沒有用,看不出一點變化,到處都是一樣,沒有分毫的生氣。我大聲地叫他,希望他快點出現,帶我離開,我不知道是在他的夢裡,他自己都在這裡,怎麼能帶我離開……」

    她奔跑著,哭泣著,大聲呼喊著,感受著一種重重疊加的悲傷。那悲傷折映在她的心底,彷彿沉積了無窮的歲月,排遣不開,推卸不去,無由地痛入了骨髓。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摔倒在地,大口喘著氣,絕望像潮水一樣將她淹沒。沒有用的,無論怎麼逃都沒有用。不知為什麼,這個念頭頑固地駐紮在她的心頭,讓她癱倒在地,再也不想動彈。

    「可是我再一次睜開眼睛,一切都變了。藍天,白雲,明朗的陽光,就像無數個晴朗的天氣,我躺在海面上見到的一樣。青蔥的山色,是龍宮裡最美最美的圖畫也比不上的嬌妍。我像是從地獄回到了仙界,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我看見了他……」

    她再一次愣在原處,不明白為什麼會回到這個正常的世界。不遠處一個身影走近,她驚喜地叫道:「真君,是你救我出來的?」可是那個粗葛衣衫的男子並沒有理會她,逕直向山下走去。她追在後面,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也不知他為什麼換了裝扮。

    眾人靜默無聲,聽她斷斷續續地說著。

    「其實看見他時,我就有點奇怪,似乎有哪裡不對。走近了才發現,那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的確不是,只是形容有些相似而已,那個男子已步入中年,眉宇間甚為寬厚慈祥,完全沒有楊戩的冷漠和強橫。她看得分明,卻讓自己更加迷惑不解,不覺跟著男子一路行去,來到一間寬敞的木屋前。

    「你們知道我看見了什麼?」她咯咯地笑著,「你們不是都想問我麼,我告訴你們,我見到一屋子的人。好多啊,好多的人……」

    她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只是覺得,一定和楊戩有關係,於是站在門口,看向一屋言笑晏晏的人們。

    屋中人很奇怪,除了歸家的中年男子,還有一位少年,他們的穿著十分古樸,眉目間和楊戩幾分相似,一名氣質高華的婦人,溫婉中透出雍容,卻也是荊釵布裙,農家打扮,細心地做著針線活兒。

    然而屋中還有別人,四公主一眼便見到了熟人,三聖母坐在桌邊,沉香摟著小玉,也不知在說什麼悄悄話。四公主大喜,再顧不上想這些奇怪的事兒,衝過去拉住三聖母叫道:「三妹妹,你聽我說,一定要聽我說,真君是為了你好,真的,你相信我……」

    可是三聖母只是繼續說著自己的話,笑容未變,竟似一點也未聽著。四公主鬆了手,又去找沉香,找小玉,可是沒有人聽得見,沒有人看得見……

    「我現在知道了,那是夢,是他的夢。那屋中,是他的父母兄長,是他最疼愛的妹妹,是他最牽心的外甥。」

    但那時身在夢中,她不知道,只徒勞地要讓人聽見她的話。三聖母對沉香說了聲什麼,沉香挽著小玉出門,四公主跟了出去,外面卻不是方纔的景色,依稀已來到了華山。不過她也迷糊得久了,沒有去想這又一件怪事,卻是追在沉香身邊,一遍又一遍說著,要讓他聽見,要讓他知道,知道他的舅舅,為他做過些什麼。

    「上了華山,天也晚了,太陽掛在華山峰頂,火一樣的紅,紅得似乎漫山都在燃燒。我一直追在他們身邊,可是到了一處地方,卻突然停住了……」

    沉香和小玉的身影消失在夕陽中,她也沒有注意,只是盯著眼前那一片野草地。

    草色如血。草下似乎有什麼事物吸引著她,讓她無由地想落淚,想撲地大哭,流盡一生一世的眼淚。

    「我忽然就知道了,那是他的墓,是他為自己造的墓。沒有墳,沒有碑,只有一片荒草,在夕陽下燃燒。我不知道是在他的夢裡,只是想著,他死了,死了……」

    她悲呼一聲,撲上前拚命地挖著,黑色的泥土在她指下翻出,和著她的淚。

    「可是我什麼也沒挖到,那太陽就匡地一聲砸在地上,我耳中一片轟鳴,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

    再能看見時,竟是在華山底的甬道中,卻比記憶中的黑,也比記憶中的深。她猶豫了一下,雖然明知三聖母在外面,還是忍不住摸著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了。

    打開地牢的門,一陣陰風讓她遍體生寒,打了個寒噤。這裡比外面更黑更陰森,不見了淙淙有聲的瀑布流水,不見了若有若無卻讓人心安的光華,四壁的山巖在黑暗中咧嘴而笑,呲出尖厲的爪牙,似乎隨時要向她撲來。

    然而她那時沒有注意到這一切,她的視線被囚台中間一個身影牢牢吸引,再也看不見別的。

    「他就在那裡,背對著我……」

    他背對著她,站在那裡,一道光柱從半天裡劈下,生生將黑暗擠開,顯露出那個人來。他沒有束冠,黑髮散披,只穿著那件白袍,在光柱內白得近乎透明,似乎要消失一般。

    「真君……」她不敢打擾他,好半會才怯怯地叫了一聲。

    他半側過頭,神色是見慣了的沉穩,卻讓她心抽搐得疼痛。

    她驚呼著撲了過去,又被光柱彈了回來,跌倒在地。她掙扎著爬起來,看著他白中泛著青色的臉,沒有血色而又發紫的唇,心痛地質問:「誰,誰做的,真君,你的法力呢,你為什麼在這裡,你為什麼不離開!」

    他眉峰擰起,微有些詫異,探究地看著四公主,像是奇怪她怎會在這裡,又像是奇怪她的問題。

    「為何我不能在這?我一直在這裡,從來都未曾離開過。」楊戩的聲音,比這囚洞的岩石更苛刻殘忍,他攤開自己的雙手,「這雙手上沾染的,都是弒親的罪孽了嗎?沒有任何地方,比這裡更適合一個罪人了。」

    「不,真君,不!」龍四恐怖的叫起來,她的聲音在巖壁間迴盪。強光下,那雙手上傷痕纍纍,鮮血自指縫間一滴滴的落下。

    「真君,你,你還有親人啊。三妹妹已經沒事了,真君,你做到了,她和沉香一家都在外面,很開心,很快樂……我親眼看見的!你出來呀,先出來好不好!」

    他搖搖頭:「我活著,蓮兒怎麼會快樂呢?我親手把她禁閉,迫她母子分離,受了二十年的苦楚。只有我死,才能償還這一切,蓮兒才能……」驀然停下,若有所思。

    「我一定是瘋了,才會一次又一次地衝過去,又彈回來。」四公主喃喃地說,「我還是不知道進了他的夢,卻清楚地明白了,他要死了,真的要死了,我永遠也見不著他了……那是他的夢啊,為什麼他會有這樣的夢,為什麼,你們告訴我啊!」

    她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翻身跪坐在地,顫抖的手揪住嫦娥的衣襟:「你們對他做了什麼,為什麼他會一心求死,他不必死的,不必的!可以像小玉說的那樣,為什麼不可以……」

    嫦娥無語,也無力掙開她的手。四公主鬆了手,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搖著每一個她能看見的人。

    「為什麼你們都要逼他,為什麼一點生路都不留給他。三妹妹,你為什麼只想著那個劉彥昌……」她最終還是無力地滑倒在地,淚流滿面,「為什麼讓我忘了一切?為什麼不給自己一個機會?他答應過我,答應我的……」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倚靠在門的楊戩突然直起身子,隨著他一聲斷喝:「龍四,你大膽!」鏡裡四公主的魂魄已彈出體外,跌落在地上。

    楊戩板著臉站起身來,有種被窺見心事的惱怒。他冷看著掙扎站起的龍族公主,幾乎本能地提起法力,就要擊散這個膽大包天的魂魄。只是觸到龍四驚懼地仰視著他的目光,這才驚覺自己要做什麼,在最後一刻生硬硬地收回了法力。

    但餘怒未息,他一言不發,揮手就要驅她回到定魂鼎去。四公主卻不肯移動身子,直直地盯著他,魂魄流不出淚,神情卻悲淒更勝過淚流滿面:「你的夢,為什麼會是那樣?你根本做好了一死的準備,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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