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天兵來報,已將沉香圍住,但無人敢上前拿下。楊戩頷首讓他去了,終是下了決心。
「老四,你和哮天犬變成玉帝王母模樣,待我與他動手時上前去阻止。」
老四愣了一愣:「二爺,變成玉帝和王母,這……」
楊戩冷聲道:「無事,只要拿下沉香,解了天廷之危,陛下和娘娘不會見怪。」交待老四變為王母,卻讓哮天犬變成玉帝,帶他到一邊囑咐了半晌,才放他與老四一塊去了。
手一緊,三尖兩刃槍冰冷的觸感給了他莫名的安定,執槍大步行去,身後天兵如找到主心骨一般,不再無頭蒼蠅似地亂跑,不管是不是他的麾下,都漸漸聚攏來,大隊人馬向沉香圍去。
沉香前次的傷也未收拾,衣衫染血,披頭散髮,狀若瘋虎,正持斧來回衝殺。
他以為小玉死了。
生無可戀。
滿眼裡只有可殺之人,沒有想這樣殺下去是為了什麼,也沒有想要找到誰報仇,只是殺、殺、殺!
玉宇仙境,祥雲繚繞,他眼中看去卻是漫天漫地的鮮紅;閃避不及的天將,被利斧劈中的肉體,在他眼裡也只是攔路的木樁。
殺向哪裡,不知道,只是要殺,殺戮中洩盡這一腔的怨憤,洩盡那滿腹失去愛侶的悲痛。
不知殺了多久,衝撞了幾個來回,耳邊傳來喧呼之聲,帶著欣喜,面前不敢上前又不敢退去的天兵們忽然潮水般退後,佈滿血絲的眼睛已經模糊,是看錯了麼?他們的臉上,是喜色。
天兵推擠著讓出一條通路,未見形容,先已威壓全場。那一股凜冽,讓他發熱的頭腦也稍稍冷卻,沒有看到是誰,心卻如同明鏡一般,是楊戩,他那司法天神的舅舅,來擒這犯法作亂的外甥來了。
散發覆著的面上閃過殘酷嗜血的寒冷笑意,殺這麼多人有什麼用,心中的恨,也許只有這個人的血才能洗去。如果不行,就用自己的血,了結這場牽連無數的恩怨。
果然是他,還是這樣高貴得不染纖塵,凡塵時的磨難沒有留下半點痕跡,也還是那樣帶著居高臨下的不屑與輕蔑。反執長槍,只露出三尖兩刃槍熟悉而冰冷的鋒刃,刺得自己眼中發痛,一步步極慢又極穩當,每一步都如踏上自己的心口,就這樣在天兵讓出的甬道逼近,終於到了身前。
地上還沾著血,楊戩一步步踏過,還聽得見身邊如釋重負的歎息,是天兵們被沉香殺得狠了,怕了。面沉似水,因為沉香,倒也符合現在該有的表情。他不反對殺戮,卻看不上沉香這樣無目的無計劃地莽打蠻沖,要報仇,也該衝我來。
槍握在手中,天兵環繞,眼前卻只有少年憤恨的眼睛,和那一身殺氣一身鬥志。這是自己一直想從這外甥身上激發出的東西,如今果然出現了,而自己,卻沒有一點歡喜。
這殺上三十三重天的勇氣,竟是為一個女子而發。
不曾想過,被擒了,失敗之後,與心愛的女子同死,母親,卻依然在華山下囚居,更平添了喪子之痛。
只有一股血氣之勇,要報仇,為那個因自己喪命的女孩。
到了今時今日,沉香,你的心中,依然是如此地分不出輕重麼?
三尖兩刃槍握在手中,竟有了汗水。從來只要一槍在手,天下任我縱橫,今天卻是從未有過的患得患失,忐忑不安。
已經安排下對付你的計策,出自我的謀劃。
是為了王母的信任,也是為了救你。縱有仙丹無數,滿天的兵將,你又能殺得幾個?
怕你不上當。對天廷有威脅的人,只有一個下場。銀河邊那兩顆小小的星辰;冥海中那具再無知覺的石像——他們或許是幸運的,天生的死物,不必再苦受折磨。而沉香,你失敗的下場,只能是——萬、劫、不、復!
到那時,我該怎麼救你?不忍看你死,不忍三妹終其一生以淚洗面。不是不能護住你,帶你殺出天廷又如何,傲視三界,誰堪與我一戰?只是該置三妹於何地,還有你的外婆,我的母親……
你會中計麼?定計時就在想,背下了那五千本書,又經歷了這麼多事,你可還會如當年的天真?
散去全身功力,那就是人為刀俎的局面啊。沉香,你可會這樣天真?
其實心裡一直知道答案,否則也不會定下這樣的計策。沉香,你會上當。
儘管不願承認,卻清楚地知道,劉沉香,我楊戩的外甥,瑤池上一句責問接不上就動斧鬧事的莽少年,你仍是一個孩子。
現在你的心中,只怕沒有更多的念頭,只是想著打敗我,打敗我後該如何,該怎樣殺出這天廷,怎樣繼續你救母的道路,你沒有想過,你不會想過。
哮天犬和老四就要來了,動武只是下下之策。不知你什麼時候才會懂得這一點。
槍橫在手,估摸著老四和哮天犬也該準備好了,楊戩槍一擺,眼中閃過凌厲的光芒,對上了沉香燃著怒火的眼睛。在兵將們看來,大戰一觸即發。
槍尖已指向沉香身前,適時一聲傳呼:「陛下娘娘駕到。」
本就只使了三分勁道,一聽到聲音,楊戩無絲毫遲滯地收手。他面向兵將散開的方向,待那「玉帝」、「王母」緩緩踏階而上,躬身行禮。
沉香歎口氣,事情他都知道,只是內中曲折今日方知。看舅舅一身打扮,鎧外罩袍,廣袖逶迤,哪裡是要動手的模樣。按舅舅細密的心思,本不該有此疏漏,想必是朝上乍聽自己真的衝殺了回來,氣惱不定之餘,還要配合老君在王母面前演戲,退下殿便殫思竭慮地思考對策,竟沒顧得上這一身礙事的朝服。正好又碰上自己這個一腦門子仇恨怒氣的外甥,根本沒注意他這難得的破綻,乖乖墜入彀中。
「也算是自己這回沒誤了舅舅的事吧!」苦笑一下,沉香自我解嘲地想著。
哮天犬按楊戩定計,先聲奪人,沒立定就急喝道:「沉香,你難道不想救出你娘了嗎?」沉香一驚,楊戩看在眼中,知道這孩子已逃不出他算計。
老四沒得楊戩吩咐,不敢多話,只是使眼色,要哮天犬快些說。哮天犬卻是得了楊戩的話,不像他這般沉不住氣,走上幾步,靠近沉香,讓他冷靜一回才又放緩語氣,安撫似地道:「沉香,朕知道,如果不放出你娘,你一定會把朕的天廷攪得是雞犬不寧。如果放了你娘,也顯得我天廷軟弱可欺!」
楊戩從老四和哮天犬現身,一直側身在旁,冷眼旁觀。方纔的心思暫時拋之一旁,解決眼下沉香之事再說,這孩子好也罷,歹也罷,走到這一步,還能任他放棄不成。因此只是唇角微勾,帶著莫測的笑意,打量沉香神色。哮天犬這一番話,也是他教的,沉香雖天真易欺,也不是傻子,無端端要赦人,任誰也不會信。這一軟硬兼施,讓沉香以為,天廷懼他三分,只是面子上下不來,後面的話,便會易信許多。
看沉香愣神的樣子,想是這話奏效了,已有些猜測不定。哮天犬又踱了兩步,老四連使眼色催他早說早了,哮天犬不高興地暗地裡罵一句,難道有機會擺威風,還得看四哥眼色。不過想到玉帝平時懼內的名聲,不好發作,還裝出畏懼之色,轉來仍對沉香道:「沉香,難道你忘了嗎,你走出劉家村,歷經千辛萬苦那是為了什麼呀?」這也是楊戩事先教的。這一席話,總該讓沉香想起自己的初衷來了吧。將警告老四不要多事的目光收回,仍投在沉香身上,那呆呆的模樣,讓楊戩看著就忍不住想歎氣,這時候,他大概又忘了上天為小狐狸報仇的事。也太易受人左右了。不過也管不得那許多,只要他別忘掉自己母親就好。
哮天犬趁熱打鐵,又道:「朕知道,你得到一身法力不容易,可天廷的威嚴也同樣是不可侵犯的!你好好想一想,到底是你的法力重要呢,還是還是你們一家人的團聚重要呢,你想想吧。」
那時候,自己到底單純,單純得可笑。沉香默思,先前在殿上也是,王母將天條與三界禍福聯繫,自己便傻傻地跟著她的思路走。舅舅定這條計策,沒準便是看中自己這一點,三繞兩繞,自己也沒弄明白法救母和放棄法力究竟有什麼關係,就考慮起是放棄法力還是繼續鬥下去了。
也沒有什麼太多考慮的,當年修煉,也就是為了救出母親,如今若能救出母親,放棄法力雖然不捨,但也不是什麼不能為之事。他擔心的是天廷的反悔,更只在這一點上反覆追問不休。在得到「玉帝」的保證後,他信以為真,更自以為得計地提出:「除非你寫下敕免書!」
是啊,三界之主,當著眾人面親口保證,又寫下赦免書,哪有反悔的道理?當時的他,以為思慮得已極為周詳了。可是,他就沒有想到,當面寫下白字黑字又如何?一紙空文,如何能約束得住人心的變化!
難怪舅舅在一旁總是顯出輕蔑之意,那抿唇輕笑的神色,分明是在笑他天真輕信,乖乖地把自己放在任人魚肉的位置。自己那時的內心掙扎,聽得哮天犬報數時的情急呼喝,在舅舅眼裡,真正是笑話一個吧。
舅舅是信奉力量的,無論什麼情況,他都要把形勢掌控在自己手中。不管是當年修煉,憑一身本領,在玉帝詔書上寫下「聽調不聽宣」甩袖而去,還是做司法天神的這八百年牢牢掌住權勢,他知道只有自身強橫,才能有決定自身命運的機會。但是這樣想也這樣做著的舅舅,卻將性命生生送到開天神斧之下,不作反抗,落到由人擺佈的田地——舅舅的心中,有沒有過不甘,有沒有過怨恨?
所以現在的自己,已經不會再犯當年的錯誤。要保護我想保護的人,只有強大,更加強大。玉帝和王母,從寶蓮燈透露的秘密看來,已是沒有希望扳倒了。但若自己有舅舅當年傲視三界的本領,出陣後就有能力幫舅舅治傷調理。那時旁人縱有疑問,也不敢多問些什麼,玉帝更不會多事樹敵,最多含混過去罷了。只是現在還不夠,不夠,我要做的更好……
沉香想著自己的心事,冷不防被一聲大喝驚醒,那是當年的自己散去法力,情不自禁發出的一聲高呼。
幼稚的自己,幼稚的舉動,看到「玉帝」扯去赦免書時,竟還是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直到哮天犬和老四變回原來模樣,肆無忌憚地嘲笑他的無知與輕信時,他才恍然大悟,氣急之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楊戩鬆了口氣,放下一層心事,惱他仍是無知的情緒又冒了上來。一聲冷哼,他慢慢踱了過去,神色間全是譏誚:「連你娘為什麼被壓在華山下都弄不清楚,還企圖救出你娘,別做夢了!」
這時候,他才捶地大悔,可是已經遲了,那把小斧已重逾千斤,連抬起也是費力。悔恨中全沒注意到舅舅的話,沒有去想一想,再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