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進了囚室,三聖母坐在石台上,又瘦弱了幾分。她抬頭,淡淡地掃了楊戩一眼,又低下頭去,視如未見。楊戩心,突然一陣大痛。他寧可她仍像前些年那樣,見了自己便罵鬧無休,或哀求不止。那樣的話,即便只剩下了恨,至少她還當他是二哥,而不是這樣全然的冷漠,冷漠得像是看到了一個陌生的路人。
「舅舅已赦免了沉香。」
話說出口,心神恍惚下,他甚至沒留意到自己說錯話了——沉香湊近母親,道:「居然叫玉帝舅舅?為了騙您,他簡直連臉都不要了。但起碼該編排得可信點吧?舅舅,幾千年沒聽他這麼叫過玉帝。」三聖母點點頭,二哥那次騙口訣的謊話,無恥到極點,卻也笨拙到了極點。
台上的三聖母微微一震,抬眼看向楊戩。他從不肯叫那個人一聲舅舅的,現在這麼叫了,是什麼意思?如果是為了他的前程,或許還有可能,但他說的,卻是赦免沉香,為沉香去迎合玉帝,有這個可能嗎?
楊戩不敢看向妹妹,他怕多看一眼,餘下的話,就再也說不出口。一路上想好的理由竟是如此蒼白無力,他匆匆地說著:「我讓哮天犬從沉香身邊偷走了寶蓮燈,這才抓住了他。但他畢竟是你的親骨肉,和我也是血脈相連,看著他無助的樣子,我只有一種感覺——痛心……」
用餘光掃了三妹一眼,三聖母低著頭,看不見表情,也不知信還是不信。楊戩低沉了聲音又道:「三妹,我可以親手把你壓在華山下面,但我無法眼看著自己的親外甥被處死。我求舅舅和王母赦免沉香,讓他作為一個凡人在下界生存。可他們說什麼也不答應。最後,我只好以辭去司法天神之職相威脅,他們這才肯免他一死,可是,他們還是不願意放過你。」
「二哥!」
三聖母突然叫了他一聲,卻又不再說下去,頭垂得更低,任由秀髮遮去臉上神色的變動。秀髮之下,她嘴角上勾,正現出嘲諷之至的冷笑來。
「辭去司法天神之職相威脅,我的好二哥,楊戩,你會為了我的孩子,捨棄你的權位?你將親妹妹壓到了山下,又逼得親外甥生死兩難,為的不就是司法天神這四字嗎?這麼荒誕的謊言,你也敢當面說出來,今日到底意欲何為?」
她心裡想著,不說出來,更不讓楊戩看到自己的表情,她想看清楚,這個冷酷的二哥,這一趟來打的什麼主意。
暗暗打量著哥哥,腳步有些乏力,氣色也不太好,不像見慣了的那般顧盼生威,沉穩從容。和沉香有關?還是在天廷失勢了?
這一聲二哥,落在楊戩耳中,令他更是酸楚難當:「還願意叫我一聲二哥嗎?三妹,不要怪我,如果有得選,二哥,真的不願騙你……」
他側過身子,忍住如潮心事,卻掩不住話語裡的黯然神傷:「三妹,二哥對不起你。」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母子天性,現在能打動妹妹的,就只有沉香的安危了吧,「我原以為,玉帝敕免了沉香,也算我對你有了一點補償。可是沒有想到,我還是無法保護沉香。」
「為什麼?」三聖母敷衍般地問了句,快切入正題了,但是,你會保護沉香?楊戩,你也太小看你的妹妹了,三千年兄妹,若連你說謊都看不出來,我這妹妹,也就做得太不合格了!
「因為他逃到峨眉山的時候,曾失死過一隻猴子。那是孫悟空的洞府,他一定要沉香償命。為此,我和他結下怨仇。誰知八百年不見,這猴子法力大增,他發誓不取沉香性命,誓不罷休。」
楊戩話出了口,才突然一凜,一路上思緒混亂,只想著用猴子順理成章地引出寶蓮燈口訣來,卻是直到這時才想起,三妹好像幫過那猴子一個大忙。果然,三聖母已經問出聲來:「孫悟空知不知道沉香是我的兒子?」
三聖母詳說著助孫悟空除妖時的經過,心滿意足地看到,二哥素來鎮定的神情竟也閃過幾分慌亂。聽著他毫無說服力的辯解:「那他更不該這樣,他明知道沉香是你的兒子。」她更是好容易才忍住嘲諷他的衝動。
「開弓沒有回頭箭,再牽強也只有硬撐下去了。」暗罵自己的同時,楊戩竭力圓著謊:「你雖幫過他,但沉香畢竟是我的外甥,我和他有仇,你是知道的。三妹,事到如今,就算我想幫沉香,只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心中沒底,這種理由,三妹會信嗎?她若不信怎麼辦,是就此放棄,還是直接和她說清楚?可該怎麼說呢,難道告訴她,哥哥殺了你最好的姐妹,現在要靠寶蓮燈救回魂魄?
歎了口氣,一咬牙,他索性直接問道:「除非……三妹,你肯不肯將寶蓮燈的口訣告訴我?」
三聖母半晌沒有回答,囚室裡的空氣都似凝固了一般。楊戩握著拳,衣袖微微有些顫抖。他的心中,緊張中帶著些期待,如同等著一個性命攸關的重大裁決。
「三妹,二哥這次是在騙你,可你若還念著一點兄妹的情份,就信我這次好嗎?二哥沒得選擇,現在的局勢,只要錯上一步就可能萬劫不復。我若傷重纏綿難愈,也不知要誤了多少的大事。」
隱隱地,有著一個念頭,如果三妹肯告訴他口訣,那也就是說,縱然有著隔閡,有著仇恨,但兄妹之情,卻沒有淡去,那個任性單純,全心依賴著自己的小姑娘,其實並不曾改變,只是,她不瞭解自己的苦衷,不瞭解這一切背後的不得已……
那樣的話,等所有的事告一段落,或許,做過的惡還有可能得到諒解……三妹,就算有丈夫有兒子,可她畢竟只有自己這一個哥哥啊!
石台上的三聖母,突然笑了起來,銀鈴般的笑聲,竟恢復了幾分昔日的快樂。楊戩一愣,看向她,她也未像以前那樣迴避開來,只輕輕地道:「寶蓮燈口訣嗎?好的,二哥,既然你想要,我就傳給你。」
想要……就傳給我?
三聖母已誦起了口訣,楊戩不敢分神,全力記憶,但巨大的喜悅,竟似要將他吞噬了一般——三妹,我壓你入山,害得你十餘年來生不如死,你竟……竟還肯信著我,連你護身的法器,都肯毫無保留地交予我用?
心情激盪之下,三聖母反覆教了四遍,楊戩才將口訣熟記於心。他不敢停留,更不敢看向妹妹,怕自己會抑制不住那如熾似狂的欣悅。所以,他更沒有注意到,自己那略有些不穩的步履落入妹妹眼中時,三聖母的臉上,緩緩綻開了暢意卻又凶狠如刀的冷酷笑意。
沉香走在最後,只有他看到了母親的這個笑意。不由自主地,他竟打了個寒顫,那樣的笑容……因善良而人人稱讚的母親?
在囚室的外洞,寶蓮燈攝入手裡,楊戩誦動口訣,卻仍和在神殿一樣,全無反應。他一愣,再度用法力催動,依然無用。「三妹在騙我?」他一黯,口訣從心中默過,卻也無從分辨出真偽。但是,三妹怎會有這種機心呢?她單純任性慣了的,如果不願給,就不會答應,怎會想到用假口訣來騙自己這二哥?
回到囚室,三聖母坐直了身子,見他進來,臉上竟有了幾分失望。楊戩無瑕去想其中的緣故,只道:「三妹,你給我的口訣是錯的。」三聖母卻是一呆,說道:「不可能,那是真的啊!二哥,你試著發動它了?沒有……沒有什麼變故?」
楊戩左手持燈,沉聲道:「我試了,全無反應。」三聖母道:「你遞過來,讓我看看。」楊戩微一猶豫,三聖母已淡淡地道:「二哥,你禁錮了我全部的法力,就算燈在我手,也沒有任何用處。」
她的聲音很平靜,不知為什麼,楊戩卻覺出了一陣寒意。他不願多想,法力遙縱,已將寶蓮燈送到石台之上。
接過這隨身多年的法寶,三聖母立刻發現了異狀,失聲叫道:「燈芯……燈芯沒了?」抬頭看向楊戩,欲言又止。
楊戩一凜,問道:「燈芯?」三聖母又平靜了下來,手摸著寶蓮燈,優雅淡定,從容得彷彿似時間倒轉回了十多年前,倒轉回她還在華山之上,自由呼吸著天地靈氣,享受無盡的自由一般。她抬頭看向二哥,歎了口氣,輕輕地說道:「真可惜,二哥,真的太可惜了,這燈竟沒了燈芯……二哥,若是燈芯還在,那該多好?」
這樣說著,她純真地笑了一笑,明曦不可方物,彷彿整個昏暗的囚室,都因她這一笑,而變得光亮了起來。
楊戩看著妹妹,一時間竟有些失神。這樣無憂無慮的神情,多久沒在她臉上看到了?又多少次縈繞在他的心中,成了他最不敢觸及的傷痛?如今,竟真見到了,在這個時候,在這間囚室裡?
但是,一個想法,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從思緒深處飄出,他不敢想,卻擯之不去。遙遠的過去,有一個聲音,淡淡地飄蕩著。「雌燈只需有千年仁慈法力,配加口訣即可使用」,那是在重華宮時,女媧娘娘賜下雄燈時的叮囑。仁慈的法力,但是,若法力並不仁慈,那會怎麼樣呢?
涼意從背後生起,延及週身,他整個人如同深入冰冷徹骨的冥海之底,冷得讓他的心,幾乎要就因抽搐而停止跳動。
貪戀權位,草菅人命,追殺外甥,這樣一個天地不容的惡人,誰會相信,他的法力會是仁慈的?
如果有燈芯,會怎麼樣?或者說,三妹希望的,到底是些什麼呢?
那個想法緩慢地成形,眼前的一切,驀地扭曲了去,只有那個恐怖的想法,提醒著他,提醒著他去看清眼前的現實——如果,這一次有燈芯,如果,他的法力真如三妹所想的那樣,沒有仁慈,他最寵的妹妹,只輕輕啟了口,便能讓他,不死也要重傷。
她對他的恨意,不再是一時的衝動,卻根植於深思熟慮的籌謀。
曾有過的那些溫情,還有這些年來咬牙忍受的那些苦悶,都蒼白起來,蒼白得如同一個巨大的冷嘲的笑臉,和妹妹的優雅重疊在一起,共同構建成一個荒誕到窒息的噩夢。
他身子一晃,伸手扶在石壁上,抑不住的咳聲猛烈地迸出。卻是不發一言,衣袖輕拂,寶蓮燈從三聖母處飛回他手中,龍氅飄曳無定,人已隱沒在出口那深沉的黑暗裡。
「沒有了燈芯,娘為什麼要這麼高興?因為高興他不能用寶蓮燈作惡?還是……」沉香最後看了眼石台上的母親,忽然驚出一身的冷汗。小玉卻沒想那麼多,愧疚地道:「對不起,娘,都是我不好,偷走了燈芯,害得寶蓮燈法力全無。」
三聖母安慰地拍拍小玉,不願再提此事。那時的念頭,只有她自己明白,但事過境遷,便是她自己,也不願再想起,只道:「失了燈芯,也是好事。他若這時便有寶蓮燈可用,又不知要做出什麼惡來。」小玉想起後事,心中仍是不安,說道:「寶蓮燈只認可仁慈的法力,楊戩也落不到什麼好處。我在千狐洞騙他時,便是因為想到這層……」聲音低了下去,「誰知那時靠燈油,寶蓮燈竟變了性兒,連他那樣的惡人都幫,我弄巧成拙,差一點害死沉香……」
「小玉。」
「嗯?」
沉香突然叫了妻子一聲,將她攬到懷裡,輕聲道:「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們猜猜,一會兒楊戩該做什麼?算計老君還是真的大損真元,救治四姨母?這時的他,斷不會由著四姨母出事。」
他這一岔話,鏡外眾人也紛紛議論了開來,梅山老二笑道:「費盡心機,到手的寶貝卻成了廢物,難怪他那段日子好大的火氣。哮天犬因遲歸被貶去看門,對我們也冷淡得很,除了公務,十天半月也不見我們一次。」康老大歎道:「後來哮天犬扔了寶蓮燈下凡,正趕上他心情不好,就此便倒了大霉。但四公主的事他瞞得極緊,如何救治過來的,咱們可一點也不知道了。」
楊戩已回到了真君神殿,閃爍著陰冷光澤的雲階,神殿高大的柱石投下沉鬱的陰影。楊戩站在陰影裡,手中仍緊握著寶蓮燈,燈身青濛濛的幽光,折射入漆黑黯淡的眸子裡,分外剌目,剌目得如同對著尖銳的針錐。
手一鬆,寶蓮燈跌落階上,他大步向殿中行去,似想逃避什麼,很快很急。幾步邁出後,他卻又驀地站住,許久許久,回身,看看不遠處的青色幽光,淡淡地笑了一笑。
沒有燈芯,寶蓮燈就與普通的油燈再無分別。
但是,人不同於燈,就算人心會因為真相死去,多年前從父親手裡接過那個嬌嫩嬰兒時的奇異感受,仍會時刻提醒著他,割不斷的血緣之親,注定是他要背負一生的重責。
目光收回,掃向自己的左臂,那個風狂雨暴的深夜,那個在雷電中以血盟誓的少年,往事依稀就在眼前,他的神色,終於恢復了素來的冷漠鎮定。
沉香一直在看著他,看著司法天神變幻莫測的神情。他向來猜不中這個人的內心,但是,現在,卻不由自主地想著:「娘剛才是想殺了他的,冷靜地,不帶一絲衝動地,希望他死在寶蓮燈下。或許,他也會因此難過?這唯一的妹妹,畢竟是他全心寵愛過的。」
又看向母親,她正向鏡外的百花詢問四公主的情形,流露出發自內心的關愛擔憂。「母親是人人稱頌的華山聖母,那個人,是作了無數惡行的自私小人。所以,同樣是不動聲色的心機,引人不知不覺地步入圈套,只因為善惡不同,就不會有人指責母親,甚至沒人真正看出母親的用心。母親也會本能地掩飾起來,因為她相信自己的善良,不願承認有過那樣冷酷的籌劃。原來,每個人都會用心機,包括母親那樣善良溫和的好人……」
沉香還要再想下去,眼前一亮,已進了燈火通明的正殿。他驚覺過來,又是一身的冷汗。這些想法,竟是出自他內心的深處,他懷疑的,到底是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