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繚人,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正是闔家團圓的日子。三聖母忽的想起了楊戩,便差人帶他過來.沐浴更衣後,三年來的第一次,楊戩被幾個家丁抬著穿過迴廊,院落,安置在躺椅上後恭敬退下。
雖說是自己的主意,但當三聖母招呼了一眾客人坐下,看見大家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都從楊戩身上掠過時,又見到楊戩看不出表情的臉,落在不知名所在的目光,心中頓有些後悔,只怕這中秋之宴要被他攪了。又不能這時才讓人抬走,只得裝作不知,繼續與嫦娥等人笑談。
又來了客人,哪吒在天上無事,也來此湊個熱鬧,見了楊戩坐在一邊,呆了一呆,有些不知說什麼好,沉香叫了他兩聲才回過神來,說笑一番後,眼睛仍不時瞟向楊戩,不知三聖母讓他來作什麼。
楊戩仰在椅上,看著一干人等入席,百花仙子原就不同意讓楊戩來,此時見三聖母微有悔意,點手叫過一名家丁,附耳說了幾句。家丁會意,也不和主母說,又叫了兩人,將楊戩連人帶椅抬到一邊。三聖母鬆了口氣,感激地看了眼百花仙子,讓身邊侍女吩咐下去,搬了張小桌,上果品菜餚時同樣放一份。
席間漸漸熱鬧起來,說笑無忌,楊戩也鬆了口氣。身子隱在假山石的陰影裡,不用再以平靜無波的眼神回應那些好奇不屑的打量。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他看著已從多年囚禁中恢復了容光的母親,靠著丈夫,笑著看兒子呼朋喚友的妹妹,還有已成熟了許多的沉香,眼波中流露出不為人知的溫柔。也許,我的幸福注定是孤獨的。
家人一聲報名,又有客到。楊戩身子一震,看著康老大帶著哮天犬大步邁過院落,劉彥昌夫婦驚喜地迎上前去:「康大哥今日怎有空來?」康老大爽聲笑道:「我帶哮天犬出來走走,到這附近,想到正是中秋,必定熱鬧,過來沾點光。」拉過他夫婦在一邊低聲說:「哮天犬自服了無憂草,總有些迷迷登登的,我帶他出來走走,興許多見些人能好一些。」三聖母點頭,讓他們入坐。沉香小玉好奇地看著哮天犬,確實有些迷糊的樣子,小玉問道:「哮天犬,你認識我們麼?」哮天犬迷惑地看向康老大,不見他給提示,不確定地搖搖頭。康老大示意他們不要問了,讓哮天犬坐在身邊。楊戩看著伴了自己千年的哮天犬,自以為早已古井無波的心境一陣搖曳,哮天犬,看起來還是有些傻,但老大會照顧你,你也不會再受我的連累,不用再以我的喜怒為喜怒,從此我們便是陌路人。
哮天犬坐在席中,聳起鼻子嗅嗅,這些人的味道聞著不舒服。那個穿著花團錦簇,大聲說笑的女子,一身的香氣衝鼻,讓他想打噴嚏;那個舉杯敬酒的中年書生,怎麼聞都有股酸腐味,他也不喜歡。哮天犬揉揉鼻子,他想要的那種味道在哪裡?總是找不著。失望地再嗅一下,種種味道混雜中,飄來熟悉的感覺。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清清冷冷,哮天犬欣喜,站起身嗅著味道過去。康老大才與人碰杯,扭頭叫他:「哮天犬,別亂跑。」哮天犬似乎沒有聽見,逕直來到楊戩身邊,那是他熟悉的讓他安心的味道,接下來應該幹什麼?他下意識地蹲在楊戩旁邊,注視著他的眼睛。對,就是這樣,就應該是這樣。
楊戩沒想到哮天犬竟還記得自己,側眼看著他,流露出少有的溫和,帶了幾分讚賞。康老大這時才看見楊戩,沉著臉過來,一把拎起哮天犬,瞪了楊戩一眼:「哮天犬,你到這卑鄙小人這來做什麼,回去喝酒!」
花香熏人,雖已是八月,但百花仙子在場,還有何花不能開放,院中四季奇葩爭相鬥艷。百花仙子折下一枝紅梅,回到席中,笑道:「我們來行酒令,擊鼓傳花。」康老大推辭道:「我是粗人,這些文雅的東西可不行,仙子莫要找理由灌酒。」百花笑吟吟地道:「今日歡宴,自然是要大家盡興,不拘節目,隨意即好。」一席皆歡。
百花說今日中秋,嫦娥乃月宮仙子,理所當然擔此重責,嫦娥也允了,背過身去敲起下人取來的小鼓,花停在誰手中,誰便起來表演一番,或歌或舞,或吟風弄月,或劍舞中庭。兩圈之後,花停在了劉彥昌手裡。
劉彥昌執花站起,不知該表演什麼好。席下人起哄:「劉先生既蒙三聖母青眼相待,定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自然應當席賦詩,一展高才。」三聖母自豪地看著丈夫,等他開口。劉彥昌有些為難,他不過一落第秀才,才學是有的,可高不到哪去,這酒後滿庭熱鬧的當口讓他賦詩可著實有些困難。看著三聖母信賴的眼神,又不好推卻,略一沉吟,抬頭道:「酒意醺醺,詩興是沒有,有一首舊作,今日便獻醜了。」眾人也不強他,聽他詠來。
「澹雅風期抱膝容,晚林返照落雲紅。推敲物序寄萍蹤。絲管聲悠霜已重,關河人渺意猶濃。一宵魂夢兩人同。」
他吟的是一首《浣溪紗》,眾人聽在耳裡,說實在的,並不算如何出眾,但詞中相思之意卻是點滴情濃,知必是他與三聖母相隔時所作,想到他二人二十餘年分離各守忠貞,讚歎連連。
楊戩的眼神不屑,聽著劉彥昌詠詞,嘴角竟帶了一絲嘲諷,哪吒正在說:「劉先生,今日能與三聖母兩兩相守,也是你二人誠心所至,可喜可賀,這一詞即可見先生真意。」百花接道:「若不是有人阻攔,人家夫妻又何來這二十年分離。今天之事,真是善惡到頭終有報。」豬八戒哼哼哧哧地同意,向楊戩處呸了一口,道:「就是,活該。」孫悟空擎著酒杯,來到楊戩椅邊,笑嘻嘻地說:「楊戩,你那日傷我老孫,可想到今日自己落得如此下場?老孫不找你報仇,自有你自尋惡果。」百花見楊戩看向劉彥昌的目光充滿不屑,哼道:「楊戩,你耍什麼威風,若不是劉先生心地好,不念舊嫌收留你,只怕你早死在街上了。」
楊戩冷笑,閉上眼不再理會他們。且不說劉彥昌忘掉的那些事,就他詠的詞而言,也不放在他眼裡。楊戩雖專注於練功,卻不是莽撞武夫,從小為爭一口氣不落了人後,練武之餘是什麼學問也不肯放下的。成仙之後,人間變遷,詩詞歌賦各有發展,他也不曾丟開過。雖稱不上什麼名家,見識卻不差,有心情時自己也會填上兩首詞,作上幾首曲,劉彥昌的大作,當真還入不得他眼。
見他閉了眼,眾人也說不出別的,大為掃興地回席繼續,鼓聲停,花枝落到哮天犬手裡,沉香好笑,不知哮天犬能表演什麼。哮天犬茫然看向康老大,康老大低聲說:「你看剛才人家表演的什麼,就像那樣,你會什麼就做什麼。」剛才?哮天犬看向劉彥昌,剛才那人在念東西,那我也要念個什麼。康老大看他眼睛望向劉彥昌,知道他會錯意,忙道:「劉先生是在詠詞,你不會,另找個……」話音未落哮天犬已開口念了:
「徘徊久,雲迥出,輕寒侵袖。漸寫遍愁思新墨淺,怕寫到,帶寬人瘦。不覺歲華成暗度,算又向,衢塵拜走。漫說起,冰輪皎潔,冷笑傳杯掉首。
然否,哀多於樂,氣橫牛鬥。未必是炎涼諳世味,看慣了,白衣蒼狗。此意誰堪相慰藉,只天籟,風悲竅吼。問平生悴損,零落何如,沉吟金鏤。」
眾人張大嘴巴,劉彥昌更是吃驚,眾人中自有懂行的,聽得出詞自是比劉彥昌之作高出不少,可怎麼會出自哮天犬之口?嫦娥微一沉吟,問道:「哮天犬,你是從哪看來的?」哮天犬隨口答道:「主人寫的……咦,主人,主人是誰?」抱著頭苦思起來。康老大怕他想起,忙起身道:「哮天犬不舒服,我帶他先走了,諸位告辭。」與他離開。
席上眾人不由得目光投向楊戩,反覆誦詠,不想他有如此詩情,劉彥昌心中更不是滋味,暗暗責怪妻子不該讓他過來,席上竟一時冷場。
百花仙子見席上冷場,有意緩和氣氛,看大家都有些悶悶地飲酒,一拍手笑道:「我前次去杜康處討得件法寶來,倒是有趣,正好來行酒。」說罷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酒壺。三聖母此時已深悔不該讓楊戩來赴會,惹得丈夫不快,此時百花仙子開口,自是附合,望眾人快快忘了方纔之事,跟著笑問:「這小小酒壺又是什麼法寶了,百花姐姐不知從哪掏來的,卻來哄我們。」百花一翻手腕斟了杯酒,香氣撲鼻。手一鬆,酒壺打著旋懸在桌子上空,百花笑道:「這原是老倌兒們請杜康制的無聊時行酒的玩藝,我先取來用了,正好合適。我們輪流執杯,席上他人可隨意問些問題,若被問之人答得出於真心,則酒自傾出,否則無酒。如何?」嫦娥奇道:「答對了反罰酒?」百花嘻笑:「這酒用了我不少百花瓊液,托杜康制了,其味之美,三界無雙。這不是罰酒,而是賞酒。」眾人這才明瞭,大有興趣,在肚內盤算,如何想些促狹問題讓人不好回答。
見人都想得差不多了,百花指向小玉:「便從你開始。誰來問?」別人還有些不好意思,龍八當先開口:「小玉你說,你心裡最想的是誰?」小玉臉如染霞,望了眼沉香,含羞不語。丁香催道:「快說啊,有什麼好羞的。」小玉聲如蟻蚋地擠出兩字:「沉香。」酒壺傾倒,在她杯中注滿,小玉端酒飲了,與沉香互相對視,含情脈脈。百花催道:「小兩口回房慢慢瞧吧。小玉,你來指下一人。對了,若被指者不肯說,席上他人可以猜,若猜對了,一樣有酒。」這下眾人興致更高。
小玉將酒飲盡,指向孫悟空:「問勝佛吧。」孫悟空一晃腦袋:「問吧,老孫生平無事不可對人言。」豬八戒難得遇上個能捉弄師兄的機會,不肯放過,高喊一聲:「誰也別搶,我問。」卻沒想好問題,撓了半天頭也沒問出個所以然。孫悟空不耐煩了:「呆子,你到底要問什麼?」想來想去,孫悟空實在沒啥把柄讓他問,豬八戒只好不甘地隨意問了一句:「你生平最敬佩誰?」
孫悟空張口便道:「老孫最敬佩……」卻一時想不出個人來。豬八戒來勁了,催道:「快說,快說,你最敬佩誰?」孫悟空試探著說:「是師父?不對,我對師父是尊重,不是敬佩。那是佛祖?」酒壺不動,孫悟空也知不是,他對佛祖只怕惱意勝過敬意。「那是觀音?也不對,哎,俺老孫敬佩誰呢?難道沒有?俺自己?」酒壺毫無反應。席上人開始猜測,豬八戒嚷嚷:「是俺老豬!」挨了孫悟空一記暴栗,酒壺自是不動。下面五花八門的猜測一一出爐,總是不對。沉香納悶道:「聖佛的心思太難猜了,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們怎麼猜?」龍八點頭:「就是,三界中算個人物的都說得差不多了,總不會是二郎神吧。」話音剛落,酒壺傾倒,在他面前滿滿注了一杯,眾人張大口看著孫悟空,孫悟空也愣了:「我敬佩他?」心頭暗暗捉摸,他確是三界中唯一能用真功夫與自己一決高下的人,雖然自己口頭總抱怨他勝之不武,心裡卻清楚,即使無人助陣,他的本事,亦是足以與自己一戰。雖惡他作為,及至見他落魄如斯孤傲如昔,心中隱隱也有些敬意。只是自己向來嘴硬,如何肯承認,這點心思,竟連自己也給瞞住了。
打個哈哈混了過去,席上又開始指人,孫悟空指定了豬八戒,當即問他最想的是誰,笑鬧一陣豬八戒又指了丁香,龍八不待他人問,略顯緊張地盯著妻子:「丁香,你、你最愛的人是誰?」丁香只當他想窘自己,一點不在乎:「你當我和小玉一樣害羞啊,我才不怕呢,我就愛你了,怎麼著?」一杯酒注滿,龍八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丁香飲了酒,一指指向嫦娥:「我要嫦娥阿姨回答。」百花等姐妹們知道嫦娥耿耿於后羿之事,不敢亂問,細想怎麼問才能避開這個話題,那廂豬八戒已冒冒失失地開口:「妹妹,你最難忘的是什麼?」
三聖母暗叫不好,只怕她又想起離開后羿之事,不想嫦娥露出微笑,沉浸於回憶中:「是我與羿最後那三月,他尋了仙丹回來……」酒已滿,嫦娥端起一飲而盡,想起后羿,不欲壞了席上氣氛,卻忍不住眼眶紅了。百花剛要岔開話頭,豬八戒見嫦娥傷心,慌不擇言,開口竟又冒出一句:「啊,妹妹,這個,你心裡念著誰?」百花和三聖母恨不能將這豬頭的嘴給縫起來,嫦娥不想讓大家掃興,抬頭笑道:「是羿。」
出乎意料,酒壺一點動靜都沒有。嫦娥自己也愣了,豬八戒卻是心頭暗喜,若嫦娥能放下后羿,未必就不能接受他豬悟能。小心問道:「妹妹,好好想想?」嫦娥迷茫不解,卻堅定地說:「是羿。」酒杯仍是不動,這下席間氣氛微妙,四公主等一乾姐妹盼嫦娥能放開懷抱,卻不欲她尷尬,急欲替她解圍,四公主左右看看,見楊戩躺在椅上,目光正向嫦娥看來,有幾分訝異,更有無限柔情,心中沒來由一陣刺痛,心說不如拿他做個靶子,冷哼一聲喝道:「楊戩,你看什麼,癩蛤蟆想吃……」話未說完,一杯酒已注滿。四公主掩住口,滿面不解:「我,我說什麼了?」百花仙子反應過來,不等眾人回味,忙站起來笑道:「這法寶也是第一次玩,可能出了問題,方才不倒,話說完才反應。來,四公主,下面你來答。」四公主知是替嫦娥解圍,也不推辭,落落大方地點頭:「你們問吧。」
三聖母轉轉心思,這一乾姐妹中,這四公主性子最直爽,最是不通男女情事,不如以此來問,免得再起事端。笑著開口:「四公主,你心裡又想著誰了?」四公主不加思索地搖頭:「沒有。」酒壺懸在空中沒半點動靜,龍八跳起笑道:「好啊,四姐,你心裡喜歡誰,還不快說,我回去讓父王給你辦嫁妝。」四公主又羞又氣,去擰龍八耳朵,讓他逃掉,轉頭埋怨百花仙子:「百花姐姐,你這什麼法寶,盡開人玩笑。」孫悟空搖著頭說:「我老孫向來不愛用法寶,還是自己本事實在,偷不走拿不去。這點我倒是贊同二郎神……」一道銀線溢出,孫悟空手中的杯也滿了。這下席間可算是鴉雀無聲,四公主反倒不生氣了,取笑百花道:「百花姐姐,瞧你的法寶。」百花也是詫異,遲疑道:「要不我們再問一個試試?小玉,你來答,大家想想問什麼。」小玉有點緊張地看著大家,人人都在想問些什麼好,目光自覺不自覺地向楊戩掃去,心中嘀咕。
沉香想了想,慎重地問:「小玉,你想你爹應該是什麼樣的?」小玉閉上眼在心中描摹,慢慢道:「我想像中的爹爹,一定是又高大,又英俊。他強大得足以保護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我;可是對我卻會很溫柔,生病時會呵護我,困了時會哄我。我……」小玉有些想哭了。酒壺傾倒,杯滿。眾人舒了口氣,又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自己緊張些什麼。孫悟空皺著眉,總覺得有哪不對,想想沉香的問題,換了種問法:「你想你爹像誰?」小玉偏了頭:「像誰?」她從未見過父親,又怎知像誰了。孫悟空試探地看著酒壺道:「不會是……二郎神吧?」酒壺應聲而動,注了滿滿一杯。百花收了它,歉然道:「果真是壞了,是我不好,壞了大家興致,我們喝酒,不玩了。」然而這場宴會終是沒了意味,草草收場。
散了席,四公主滿心的不是滋味,見楊戩仍坐在原處,下人還沒來得及顧上他,不由信步走了過去。龍八和丁香追逐了一陣,看見姐姐,想起席間之事,做個鬼臉取笑道:「姐,你心裡想著誰?」眼睛卻去瞄楊戩。四公主怒氣上升,看楊戩也正看著自己,目光中似有悲憫,再聽得弟弟和丁香在旁咯咯好笑,不及多想,手中一杯未喝完的殘酒已潑向楊戩,楊戩閉眼,任她淋淋漓漓灑了一臉,神色間卻是平靜無波。龍八不想姐姐反應如此之大,一時嚇得愣住了,不敢再笑。四公主心中一團亂麻,看著楊戩又有些後悔,卻如何說得出口,向弟弟瞪了一眼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