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 外傳·獅子白雪 二
    「竹子花開竹子花謝花謝花開啞巴說話。」

    她看著那個吹口哨的孩子腦海中只有這晉北的兒歌迴盪不休。

    月光自高處的窗口投下。淡淡的光明周圍是一片幽深的暗藍一直滲進黑暗之中黑暗中偶爾有驚慌的目光一閃。命運懸在別人手中的人總是難以入睡城破三日來每夜他們都會從淺睡中猛地睜大眼睛像聽見風吹草動的羚羊。

    一夜之間晉國秋氏的貴胄們淪為階下囚徒。離人將晉侯的子孫統統收攏在一間破蔽腥臭的馬房裡後然後似乎完全忘記了他們任隨這些俘虜無助地擔憂著自己的生死。

    窗下的孩子含著一隻竹哨吹個不休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呆呆地看著窗外小臉上竟帶著笑。

    她知道那是她的一個弟弟卻忘記了她的名字。晉侯嫡出的幾位公子公主外還有一些庶出的孩子。同是一個父親母親身份不同就顯出了差別如她就可以蒙晉侯的恩寵隨時進見而庶出的孩子卻只在團圓節的時候於家宴上拜見父侯。她只知道這個弟弟生來就是個啞巴還有癡病一天到晚就是吹著竹哨。

    「不要吹了!廢物!傻子!癡呆!父侯已經死了!有你這種廢物在怎麼重振我們秋氏的家風?」有人一掌抽倒了孩子。窗口的光短暫的照亮了他猙獰的臉額頭上凸現的青筋盤曲如同細蛇一樣。那是她的同母的哥哥秋熠晉侯世子。

    她把孩子拉到了自己懷裡。秋熠看妹妹一眼退了出去。

    「不要垂頭喪氣的你們還活著呢!」秋熠盤膝坐在馬草堆邊一拳砸在地下「我們秋氏子孫的命還沒有亡!先祖打下這片山原的時候不過一身鎧甲兩柄腰刀而已。現在這裡還有幾十個男人難道只知道對著哭麼?你們還算不算晉北秋氏的後代?」

    有人從黑暗中抬起頭來瞥了一眼四周轉眼目光又垂落下去。秋熠暴怒起來死死地盯著周圍沉默的人喘息聲就像受傷的野獸。

    「世子沒希望了晉北已經沒有兵了。北山大營的援軍不會來的要來他們早就來了」一個庶出的公子秋樺大著膽子打破了沉默「現在能保住命要緊。」

    「混帳的話!我們秋家的人可以戰死不能被別人踩在頭上!懦夫和廢物秋家要來沒有用要跟離人求饒就自己去!」秋熠咆哮起來「不過是個鄉下的賤種這裡沒有你說話的地方!」

    「都是一個父親的血嫡出的貴種也沒有死在戰場上有什麼臉面在這裡教訓人?」

    秋樺的母親是出身在鄉下的無名侍女這段出身叫他即便在庶出的兄弟中也抬不起頭來。此時已經是朝不保夕他再也不必顧忌秋熠的威風心裡壓了很久的話終於化作了一聲大吼。

    「賤種!敢和對我無禮麼?」

    秋樺呆了一下忽然撲了上去用盡全力把秋熠壓在地上。秋熠掐住自己兄弟的脖子兩人掙扎著翻滾起來。秋樺沒有秋熠魁梧轉瞬就被哥哥反過來壓在地上面孔漲得青紫。可一向恭順的秋樺拚命抓去指甲在秋熠臉上留下了血痕。

    「賤種!賤種!賤種!」秋熠暴怒起來抓著秋樺的頭向地上砸去。

    一個人影忽然從背後把秋熠撲到而後馬房中所有的秋氏子孫都動了起來嫡出和庶出的子女截然分作了兩派。拳頭指甲甚至牙齒是僅有的武器昔日的貴胄王孫們難看地揪打在一起徒勞地揮舞著拳頭在末日臨頭的恐慌中洩一股莫明的怨氣。

    吹口哨的孩子從地上爬了起來。他臉上還帶著血紅的手印卻拍著手笑了。

    她從未覺得這童聲的歡笑那麼的冷。忽然間她覺得這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就只是巨大舞台上的優伶歌舞撲跌哭笑悲喜渾然忘了自己是誰。而這舞台之外有一本卷子已經記下了所有人的結局。

    她將吹口哨的弟弟緊摟在懷裡用盡了全身力氣。

    「啊!」

    一個兄長踩在一堆馬糞上不由自主地撲在對面的人身上。兩個人一起失去平衡倒下又把更多的人也壓倒了嫡出和庶出的兄弟混在了一起。人們從地上爬了起來彼此看了幾眼卻沒有再動手。莫名其妙的馬房裡又安靜了秋氏的遺少們拉緊了身上的斗篷各自找了避風的角落裡坐了回去。

    馬蹄聲遠遠而來人們又驚覺起來。

    屋外傳來了衛兵的喝問聲而後被零亂的腳步聲壓住了。秋氏的子孫們彼此遞著眼神不知道生了什麼。馬房的門忽然敞開一股寒風直灌進來身披鐵鱗甲的校尉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瞪著渾濁的眼睛看著周圍的人。

    「弟兄們這……這是什麼地方?」喝醉的校尉吆喝著。

    一隊走路歪歪斜斜的刀牌手跟著進屋濃重的酒氣飄了過來。

    「什……什麼人?什麼人聚在這裡?不知道宵禁……宵禁之下不得私聚麼?」另一名校尉上前搭著同伴的肩膀。

    秋氏的子孫們都往牆角縮了縮——遇見喝醉鬧事的軍士了和醉漢是沒什麼可說的。

    「啞巴啞巴……都啞巴了麼?還是聾子?」校尉上前揪翻了一人一掌扇去「軍爺問的是你!」

    「軍爺!」秋樺終於忍不住站起身來「我們都是俘虜了軍爺還想如何?」

    「原來不是啞巴」校尉瞟了一眼秋樺鼻子裡哼了一聲。

    「軍爺我們都是被俘的關在這裡軍爺可以問外面的衛兵。」

    校尉看著秋樺忽然起腿踢翻了秋樺一腳對著他的背踩了下去:「會說話怎麼現在才說?敢小看你軍爺麼?」

    「說啊說啊!會說話你說啊!不說軍爺宰了你!看軍爺敢不敢!」那校尉居然不停地踏了下去秋樺吐出一口血幾乎背過氣去只能盡最後的力氣死死抓著兩束稻草。看著秋樺在地上翻滾另一名校尉和刀牌手們大笑起來。

    「欺人太甚了!」秋熠吼了一聲。

    他剛在地下撐起身體兩把快刀已經左右鎖住了他的脖子。刀牌手一臉的陰笑用刀在秋熠的喉嚨上左右輕輕地劃著。那名校尉則不緊不慢地一腳一腳踩著秋樺眼睛卻死死地落在秋熠身上。

    「你們……你們這些!」秋熠的眼睛裡儘是血絲整個臉都抽搐得難以辨認。

    「世子世子」有人從後面狠狠地抱住了他的腰「要忍要忍啊!」

    秋熠像野獸那樣喘息著目光像一匹走到絕路的狼。

    「我們還沒死啊!世子!秋氏還有將來的!」

    秋熠的手心裡有血流下那是他自己握拳抓傷了掌心。他終於退了一步喘息著靠在牆壁上。

    校尉一腳把秋樺踢開似乎有些失望轉著眼睛打量屋裡的每一個人。忽然觸到抱著孩子的女人斗篷的風帽把她的臉遮住了不過露出的兩隻手卻有如冰雕的。

    兩名校尉對了一下眼色舔了舔嘴唇一左一右地逼了上去。

    「謝玄滅了晉北秋氏諸國對我們的評價如何?」

    「南蠻。」

    「還是南蠻麼?」

    「是。」

    離侯隨口而問謝玄隨口而答似乎都有些漫不經心。張博向手心裡使勁哈著暖氣他生長都在暖濕的離國不如謝玄那樣耐寒。三騎迎風踏雪身後遙遙跟著雷騎軍的小隊精銳。

    「聽說天啟已經派出了特使加封南淮的百里氏為公爵。以後百里景洪就是唐公了品爵在君侯之上」沉默著走了一陣謝玄忽然道「雷騎軍戰死三百八十人赤旅死傷在四千以上。雖然攻下晉北可我們幾年的積累損耗也頗不小呢。」

    「唐軍損失又幾何?」

    「沒有損失吧。」

    「沒有損失?」

    「總共只派出了一千五百步騎據說走得匆忙連冬衣也沒有備齊凍傷了不少也就沒有上陣。倒是楚衛國封鎖西城還有幾場苦戰。」

    「我早就說下唐那個百里景洪就是一隻烏龜!」張博狠狠地對著雪地啐了一口「上表討好皇帝說要剿滅晉北拱衛皇室的是他封了公爵的還是他便宜他都佔了損耗都在我們離國的頭上!」

    「不要小看了唐公要當烏龜自然有當烏龜的學問」謝玄笑了笑「下唐國和天啟城的諸公過從甚密在帝都的關係枝蔓縱橫。我們君侯一個鄉下諸侯就算衝上太清閣去大喊也未必有內侍來招待唐公在南淮城腳裡咳嗽一聲皇帝在帝都就知道了等御醫帶著賞賜的御藥跑到南淮唐公的風寒都好了。」

    「什麼鄉下諸侯我們離國……」張博一瞪眼睛。

    謝玄風幟高標、儒雅溫文雖然出仕離國卻是五原貴族年少的風度張博對此不忿也頗久了。

    「說到離國幾人不說一句南蠻?」謝玄笑笑「在帝都諸公的眼裡我們和北陸諸部都是偏遠蠻夷。說一句鄉下諸侯已經是為我們君侯緩頰了。」

    「謝玄你目無君侯……反了麼?」張博勃然大怒「嚓」一聲馬刀出鞘半尺。

    「我倒覺得謝玄說得不錯我在太清閣上就是個鄉下諸侯」離侯的馬鞭壓住了張博的手「跟著鄉下諸侯覺得有失身份麼?」

    看著張博不安的模樣離侯和謝玄一齊大笑起來。

    「君侯」謝玄的笑容忽然都不見了「如此是不行的。」

    「嗯!如此是不行的!」離侯也說。

    「對了君侯」張博忽然道「我抓來那個女人君侯還沒有看呢。」

    「果然是忘記了。」

    破城當日說要去看晉侯的女兒不過是耍弄欽使的借口。離國都城薊城的宮中並不缺女人。離侯感興趣的只是土地和強壯的男丁。等到張博又想起自己抓來的女人已經是破城三日之後的夜晚了。

    「張博難道你是看上了那個女人想要君侯賞給你?」謝玄微笑。

    「君侯若是賜給我我就要了可是個美人呢。」

    「美人?」離侯也笑了起來「看來不得不去看看了今夜看來不會有事謝玄張博和我一起去。」

    「是!」張博應了一聲兜轉戰馬去招呼護衛的騎兵。

    離侯和謝玄立馬相對。

    「君侯秋氏的子女都關在一起如何處置君侯想過了麼?」謝玄忽然低聲問。

    「讓我再想想。」

    衣帛被撕裂的聲音在北風中清晰得刺耳黑暗中滿是野獸一樣的目光無論是軍士還是晉北的男人們。女人的肌膚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被月光照得彷彿透明褻衣的碎片還掛在她身上和肌膚的顏色竟沒有分別。一名校尉箍著她的腰騰出一隻手用力捏著她的胸口。另一個校尉猥褻地笑著抱著腰肢摸向了她腳下一把扯去了鞋子一面挑釁地看著周圍的俘虜一面探手進去慢慢捋起女人的襯裙一點一點把襯裙撩起讓修長的雙腿暴露在所有人眼中。

    秋熠脖子上架著三柄長刀他的眼睛裡完全沒有了理性。若不是背後有人死死地將他壓在地上沒有人懷疑秋熠會撲上去咬開那兩個校尉的脖子把這些人統統撕成碎片。

    壓住秋熠的竟是他的兄弟畢竟還有人想要活下去而妹妹也不過是個女人而已。刀牌手們橫著刀眼中忽然都沒有的醉意警覺地盯著俘虜偶爾轉眼去看看女人喉嚨中呵呵地低笑著。

    校尉輕輕摸著女人圓潤的膝蓋。他忽然忍不住了狠狠地一把扯下了女人的襯裙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

    「砰」的一聲巨響半截門閂被震裂了直飛出去漆黑的屋裡有了火光。

    巨響後一切都靜了下來。一名校尉把女人緊緊箍在懷裡另一人嚓的抽出了腰間的長刀刀牌手們也警覺地把盾牌結成一列。來人將火把高舉過頂人們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那雙眼睛映著一點火光四週一掃眾人就都有要退一步的感覺。

    那是一雙令人望而生寒的眼睛。

    「什麼人?」拔刀的校尉排開手下踏上一步。

    他最後一個字幾乎是被嚇得吞了回去。來人身後忽然閃出了一條蠻牛般的身影像抓一隻小雞那樣將他整個扯了過去一手將他的佩刀摘下順帶一腳踢碎了他半邊門牙。

    「狗眼!」蠻牛般的武士閃身護住了主人大手猛地一揮。一隊的軍士疾步閃進馬房數十枝火把將周圍照得通明數十柄馬刀也結成一列寒光凜凜地對著刀牌手逼上。

    雙方人數旗鼓相當短暫的對峙後來人低低地喝了一聲:「拿下!」

    後來的一隊軍士齊聲低喝手持馬刀並肩上前。先來的一隊刀牌手也堪稱精銳在馬房中轉圜尚且侷促不過他們的盾牆絲毫不亂一齊向前壓去同時佩刀從盾牌的空隙間遞了出去。

    「都給我砍了!」率領刀牌手的校尉看見同伴滿嘴鮮血的滾在一邊已經紅了眼。

    可是接戰的結果卻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持馬刀的軍士們衝到盾牆前一齊撤開馬刀提腿狠狠地踢在對手的盾牌上。刀牌手單臂持盾完全無法抗衡那股蠻橫的力道。就在盾牆露出空隙的剎那馬刀毫不留情地斬了進去鮮血飛濺中斷臂殘肢落在稻草上刀牌手的陣勢徹底崩潰。被踢翻在地下的刀牌手剛要起身馬刀已經架在了脖子上其中幾人仗著血勇不肯棄刀馬刀武士們立刻在腿上乾淨利落地補上一刀。

    不過眨眼間老練的馬刀武士們不傷分毫地擊潰了刀牌手。而那個粗悍的身影已經大步逼近了剩下的一名校尉。

    「你……不要過來!」校尉的手抖著長刀在女人的脖子上游移。武士的大步卻沒有絲毫遲疑校尉只能帶著女人退後。

    「不要過來!」校尉驚恐地咆哮他的後背已經緊緊貼住了牆壁。

    那個武士就像沒有聽見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將長刀奪去跟著一掌抽下校尉滾在一邊。

    「知道我們是誰麼?你們難道不要命了?」他從地下爬起來放聲大吼滿口血涎帶著牙齒落下。

    「那你們知道我是誰麼?」領將高舉的火把慢慢放低於是那張刀削般鋒銳的面孔暴露在火光中唇邊一抹連腮的赤褐色短鬚雙眼深深地陷在眉骨下大約二十八九歲的模樣。

    「是……離侯!」刀牌手中有人小聲地說。

    俘虜和校尉都打了個寒噤。

    張博攔腰抱著半裸的女人:「君侯就是這個女人!」

    「張博成何體統?給她穿上衣服」謝玄說著已經將自己的披風扔給了張博。張博胡亂地將披風裹在女人身上又打量了女人一眼。女人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兩顆黑瞳卻像幽深的空洞。雖然是一張美得讓人驚歎的臉不過那瞳孔還是讓人心寒就像畫出來的美人留了眼睛不點沒有一點生機。

    張博皺了皺眉。他對這種冰一樣的美人沒什麼興趣覺得即使君侯賜給自己也沒什麼意思。不會逢迎討好婉轉承歡要來也只是一個擺設。

    「閣下是哪一國哪位將軍的屬下?」謝玄從懷裡抽出一條白巾細細地擦拭著一名校尉的臉。

    「看起來是楚衛國的校尉竟敢在我們君侯面前放肆?」謝玄打量著他的軍衣。

    那名校尉對著謝玄似笑非笑的臉剩下的幾顆牙齒咯咯有聲卻繃緊了嘴唇一言也不肯。謝玄的目光在一眾刀牌手身上轉了轉笑容更加溫和:「不說?看輕我們離國的軍法麼?」

    他忽然扔下白巾走回了離侯的身邊。

    「這人不是楚衛國的校尉這些人都不是」謝玄壓低了聲音。

    「哦?」離侯眉鋒一揚兩人換了一下眼神。

    「都殺了!」離侯忽然一揮手「犯我軍法者戒!」

    軍令一下離軍雷騎的馬刀都高舉起來。那句「刀下留人」響起之前幾道雪亮的刀光已經落下人頭一直滾到了離侯的腳下。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離侯背對著門口也沒有回頭去看來人一腳踏住腳下的人頭唇邊閃過一絲冰冷的笑。

    「刀……刀下留人」肥白的欽使帶著一隊親兵氣喘吁吁地衝了進來。一進馬房那股馬騷味已經熏到了他他急忙掩住了鼻子呼呼地粗喘。

    「欽使大人也在?今晚真是巧得很正遇到楚衛的軍士犯禁欽使大人是來看本侯軍威的麼?」

    「君……君侯」欽使向來逼人的目光有些閃爍「君侯誤解了這些都是羽林天軍的金吾衛。」

    「羽林天軍不是帝都的禁軍麼?欽使大人的隨從?」謝玄上前一步「怎麼穿著楚衛的軍衣?又怎麼擅自離營騷擾俘虜?」

    「是……本使管束不嚴……管束不嚴。」

    嬴無翳瞟了一眼謝玄轉而一言不地看著欽使。以欽使的凌厲口舌這種應對分明是心裡有鬼只是嬴無翳尚未想明白區區一個晉侯的公主怎麼值得欽使大動干戈。

    「君侯」謝玄的視線在周圍一眾俘虜身上一掃再看了看張博腳下的女人又看向那一排重傷在地的刀牌手最後收回視線看了嬴無翳一眼嘴角掛了一絲冷笑。

    謝玄並未遮掩那抹冷笑落在欽使的眼裡他心底一涼同時嬴無翳猛然回一顧視線像是把欽使穿透了。

    「君侯……」欽使試探著。

    嬴無翳轉過去看著周圍的俘虜沒有理睬欽使。

    「這是皇……」欽使硬起頭皮。

    「這是這點小事麼?」嬴無翳忽然轉身直視欽使「何苦那麼多周折?」

    「君侯……」欽使驚疑不定。他和這個南荒之國的諸侯相處月餘卻從來看不清他的眼神。

    「欽使不太上戰場吧?死人在戰場上是很平常的事往往並無什麼理由……」嬴無翳冷冷地一笑「欽使若是覺得不便那麼就由本侯為皇帝盡一份綿薄之力好了。」

    嬴無翳負著手緩步走向了馬房門口。謝玄對著一眾雷騎微微點頭雷騎們自金吾衛脖子上撤回馬刀紛紛逼向了蜷縮在牆角的秋氏子孫。

    「不要!不要殺我們!求求你們不要殺我們!」一個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驚恐地尖叫著跪在地上拚命地磕頭。

    俘虜們都已經看清了那些雷騎兵的眼神那些都是殺人的眼睛。

    「不要!不要殺我!不要殺我!讓我做什麼都可以啊!」那個秋氏的少年像了瘋一樣只是磕頭。

    「懦夫!」一條人影從牆角的黑暗裡跳了出來。那人狠狠地掐住了少年的脖子將他摔在一邊似乎有骨頭碎裂的聲音少年打了幾個滾就再也沒有出聲。那人空著雙手卻對著逼近的離軍擺出了野獸般的進攻姿勢那雙眼神在火光中帶著瘋狂。

    縱然都是慣戰的老兵離軍們也定住腳步猶豫了一下。

    「是晉侯的世子秋熠」謝玄湊近嬴無翳的耳邊道。

    嬴無翳想了片刻轉身走進了秋熠:「原來是世子。久聞晉侯世子勇武善戰可惜沒能在戰陣中相遇。到了這一步莫非世子還有什麼想說?」

    「要在戰場上相遇你早就死在我刀下了!離國的南蠻狗!來啊來殺我!看看我們秋氏的勇氣不要以為我們秋氏只有那種廢物!」秋熠咆哮著。

    嬴無翳並沒有怒意只是挑起濃黑的眉鋒仔細地端詳著秋熠。

    「給他一柄刀!」嬴無翳喝道。

    「君侯不要多添麻煩為好」謝玄低聲道。

    「給他一柄刀」嬴無翳重複了一遍「就讓我們看看秋氏的勇氣你贏了我保你活著離開秋葉城。」

    秋熠露出一絲驚喜。他頗為刀術自負晉北刀術名家敗在他手下的人不計其數一線逃生的機會就在他面前。他仔細地打量著披掛火銅盔甲的嬴無翳這個目光攝人的對手並未佩戴武器他也不曾接觸過南荒的武術。

    一柄修長的馬刀顫抖著插在了秋熠的面前一個巨大的身影將嬴無翳遮在了背後:「不必看了要送死就來張博的刀下!一個俘虜有什麼資格和我們君侯對陣?」

    嬴無翳一笑對著謝玄搖了搖頭。正是謝玄一個眼神張博率先衝出截住了秋熠他的得力部屬們雖然不合此時的配合卻是天衣無縫的。

    張博赤手空拳奪刀毆鬥的一幕將沉沉的陰影壓在了秋熠心上不過這已經是他最後的機會。他一咬牙拔起了馬刀側身一閃擬刀於眉關的位置面對張博。張博鬆鬆地提著馬刀全無防禦。雷騎們紛紛收起武器讓出了屋子正中的空間一片肅殺之氣悄悄騰起。

    秋熠刀勢不動腳下的滑步和貓步卻不斷變換。他和張博之間的距離隨著步法時而伸長時而縮短同時他也悄悄打量著自己馬刀的長度畢竟不是自己的兵刃。晉北的刀術講求凌厲殺殺機只在一線之間。一次進擊中全力斬殺而不重防禦殺死敵人就是最強的防禦。

    秋熠在等待進擊的時機只是張博鬆散的姿勢讓他游移不定。

    張博終於失去了耐心他將馬刀輪過頭頂猛地蹬地藉著衝前的勢頭一刀劈下。這是毫無花巧的一刀縱劈胸口的要害直接暴露出來。秋熠等到了機會馬刀一沉他狂嘯著全力刺擊出去。

    刺擊總是比劈砍更快充分使用了刀的長度只有馬戰出身的武士才會為了劈開盔甲而使用大力的縱劈因為刺擊會讓他們的刀卡在敵人的盔甲和身體裡拔不出來。

    「張博!」謝玄猛地喝道。

    勝機在握的秋熠忽然現自己錯了。慣使雙手刀的張博將一柄馬刀給他之後空出了一隻手那隻手縮在胸前搶先一步壓在秋熠的刀背上。兩人擦肩而過秋熠的半邊頭落在地下張博的胸口留下一道刀痕。

    失去了最好的機會秋熠只能不顧一切地回身劈砍。瘋一般左右往復的劈砍每一擊都用上了全力可是已經沒有了第一刀所蘊涵的殺機。張博封刀在自己胸口戲弄著閃避秋熠的攻擊。所有的勝負都在第一刀的時候分明了張博只是在等待秋熠力量耗盡的時候輕鬆的一刀殺敵。

    「上陣你是不如張博的」嬴無翳對謝玄笑道。

    「君侯!」謝玄的驚呼打斷了他的話。

    嬴無翳不用抬頭已經感覺到半空中巨大的黑影壓了下來。就在秋熠力量將盡的時候張博換作雙手持刀可是秋熠卻猛地翻身撲向了另一側!出乎張博和所有人的預料秋熠並非是瘋狂地劈殺到最後一刻他左右揮刀將張博避到屋角的時候正是背對著嬴無翳的時候。

    他還留著最後一刀的力量要在死前把秋氏的仇人一起拉進地獄。此時的秋熠披散半邊頭躍起在半空就像一個吃人的惡鬼般而他刀下的嬴無翳手無寸鐵。

    馬刀的鐵光映著月光和火光淒清詭異地一閃。

    嬴無翳側身在那裡半身衣甲鮮紅秋熠靜靜地站在他面前。秋熠的半邊頭蓋骨連著一隻眼睛已經飛了出去噴湧的鮮血灑在嬴無翳右肩上。張博那柄精鋼打造的馬刀在秋熠手中只剩一半而嬴無翳掌中忽然多了一柄薄劍。

    秋熠僅剩的一隻眼睛死死瞪著嬴無翳而後仰天倒在了地上。

    「若是在起初就有這樣的打算也算一個人物了。」嬴無翳點了點頭。他手一抖劍已經不在掌中。

    身邊的謝玄凝在拔劍的姿勢上愣愣地看著自己腰中的劍匣。他要拔劍救主忽然現劍已不在腰間。嬴無翳從他腰間拔劍還劍他根本沒有看清更勿論秋熠落下嬴無翳揮劍的一瞬。秋熠從最初就已經錯了和張博對陣他其實更多一分逃生的機會。他不曾看見這位離侯是親自提著斬馬刀衝鋒陷陣一刀劈斷了城門上的雪菊花大旗。

    「還有人不要命的麼?」張博惡狠狠地踏上一步看著剩下的男人們。

    「張博!」嬴無翳低低地喝了一聲。

    張博只得收斂了殺心不甘地退在一邊。秋熠在他手中偷襲嬴無翳對他無疑是恥辱。

    嬴無翳負著手掃了一眼俘虜們。周圍靜得如死雷騎軍操著馬刀等待命令俘虜們甚至不敢呼吸。他們的命都操在這個南蠻侯爵的手中而從那雙沉沉的眼中他們根本看不出嬴無翳的想法。

    嬴無翳轉過身去:「殺!」

    雷騎軍的軍士一起提刀上前。刀光比恐懼來得更快俘虜們心頭轉過了「死」字刀光已經落在了他們的頭頂而後他們劇烈的痛楚讓他們不再有機會恐懼只是本能地哀嚎。離軍殺戮的手段凌厲而直接或是直接砍斷頸椎或是一刀洞穿心口對於老兵而言無所謂讓對手多受折磨見慣了血的人簡單得就像宰殺豬羊。

    刀落下去無論貴賤都是一潑紅血濺在斑駁的牆壁上顯得更加骯髒。幾個離軍下手稍輕重傷的俘虜狂嚎著脫著血跡往前爬去。縱然已經絕望求生的本能還在可是他們無處可去。或許是因為有些羞愧不能一刀殺人的離軍下手更凶追上一步將傷者拖回來一把抓住頭將整個頭顱剁了下來。

    欽使面無血色幾乎暈厥過去。雖然已經準備除掉俘虜可是親眼看著這人如牲畜的屠場他還是難以忍受。猛一抬頭嬴無翳那雙沉沉的眼睛不帶一點感情正盯在他抽搐的臉上。欽使死死咬著牙打了一個寒噤。

    隨從中的白毅漠然按劍的手指微微顫了顫扭頭看向了屋外。

    雷騎們以腕上的一片皮子擦去刀上的殘血紛紛收刀回鞘屋子中驟然少了些人視線開闊了。人的目光都落在張博的身上他腳邊正是那個裹著披風的女人女人懷裡還摟著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僅剩們的兩個俘虜都在張博旁邊雷騎們不敢搶在千夫長面前。

    「張博!」謝玄低聲道。

    張博捏著馬刀舔了舔嘴唇。不知怎麼的他有些猶豫卻不是還想著這個女人能被賞給自己。張博不願多看她的眼睛和那張雪一樣的臉不過要下刀去殺這個女人他又有些不忍。確實是個極美的女人就像件名貴的瓷器親手去打碎總是有些遺憾。

    「呸!」張博狠狠地啐了一口在地下馬刀高舉起來。

    哨聲把張博驚得退了一步。女人懷裡那個孩子忽然含著竹哨使勁地吹了起來哨聲有些急促有些顫抖卻能聽出是一晉北味道的兒歌。那孩子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張博只知道使勁地吹使勁地吹。

    這個變故讓所有人面面相覷看著欽使的嬴無翳也忽然扭頭默默地聽起哨聲。

    「聽說晉侯的一個兒子喜歡吹竹哨年紀和整個正好相仿好像是天生的傻子。」謝玄道。

    嬴無翳轉身走了幾步站在那個孩子面前。生死已經是瞬息間的事情孩子的竹哨聲還是歡快跳躍的在散著血腥味的馬房裡顯出一絲詭異。

    「還會別的調子麼?」嬴無翳忽然問。

    孩子愣了一會點頭。竹哨的調子換了多了點秋涼的氣息也多了點柔美。滿屋子人都呆立在那裡看著離侯聽曲聽著聽著他竟然抬頭看著窗外的月亮手指在掌心扣起了拍子。孩子吹著吹著不復開始的滯澀和顫抖誰也無法想像一個傻孩子竟然能在一隻竹哨上吹出那麼多美妙的變化。

    嬴無翳低頭凝視那個腦袋大大、頗為難看的孩子。他看著嬴無翳吹著竹哨眼睛裡有了生氣。嬴無翳伸出手猶豫了一下摸了摸孩子的頭。

    「雖然是個傻子卻能精通音律將來或許在絲竹上能有造詣」嬴無翳轉身看著欽使「既然是個傻子留下也不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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