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空月——這個神秘莫測的詭道兵法大家第一次出現在歷史中,就是如此短暫。
那還是在胤喜帝九年十二月七日的那個雪夜……
事後葉雍容查閱羽林天軍的名冊,才現項空月僅是羽林天軍幕府中一名負責文書的小吏,兩個月前剛剛被招募。翻遍了名冊,關於項空月的說明只有那麼一行小字:「項空月,三等文書,月俸銅銖四百,米三十斤。」
葉雍容啞然失笑之餘,不禁也悵然。這個神秘男子的來歷她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了。項空月走進那場漫天大雪的時候,葉雍容覺得他就像一個空虛中的來客,一旦離去就再次化為空無。
茫茫人海,曾經共舞的人不會再相見。
葉雍容又想到那一刻,項空月負手站在圍牆上,看向白茫茫的天空,那眼神似乎能洞穿世間的一切。她默默地把名冊放回原處,轉頭看著窗外,窗外依然是大雪紛飛。
史官的記載,喜帝駕崩的那一年,中州飛雪整整一個月。鎖河山脈以西,雷眼山脈以北,三千里土地盡裹素色。大雪也飄到了涑水上。
涑水是一條大江,源於鎖河山中,橫亙東西,分隔了瀾越二州。它也是楚衛陳四國賴以生存的水脈之一,每年宛州流向瀾越二州的資貨就有一半是從涑水順流送下的。涑水流經雷眼山的時候,有一條小小的支流青衣江,青衣江分出一道細水,向東北方匯入了陳國的青衣澤。青衣江越過雷眼山脈後,江畔就有一個不知名的小山鎮。山鎮一側臨著雷眼山脈,一側卻是青衣江邊平緩的灘地,秋季到來的時候滿眼蘆花,雪白的蘆花因風而起恍若流雲,最終飄落在江上隨水流向青衣澤。所以這個地方又稱為流雲浦,只不過它有這個名字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了。
冬季的小鎮中分外的寂靜,人們多半還在夢鄉中。樵夫已經歸來。他早起去山上砍了櫟木枝準備當作柴火賣,蓑衣上披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凍得僵硬的腳踩在鎮子中的小路上,樵夫深深吸了口氣,雪氣冰冷,讓他心裡一涼。這樣的天氣,所有人都貪睡晚起,只有他不得不砍柴換錢,否則一天的衣食就沒有著落。大雪中形只影單,他心裡也不禁淒涼。回想僅僅三年前他還不至於如此,那時候柴價遠遠高於現在,桌上也不時有一些葷腥。可是自從離國的諸侯大人帶兵進入天啟,天啟的商家們聽說是紛紛出逃到宛州了。作為天啟商家的主要水道之一,青衣江也漸漸冷清下來,江上航船日漸稀少,難得看見客商在小鎮暫住了。縱然砍的柴再好,沒有人買也就討不到高價。
樵夫嘴裡輕輕嘟噥一聲,想到來年的情景或許更加慘淡,他心頭一陣茫然。
他忽然聽見背後有輕微的響動,大驚之下回頭。一匹白馬靜靜地站在風雪中,馬上白衣勝雪的年輕人對他淡淡地笑著。他人在那裡,卻像和背後的雪影融為了一體,素淨得不染纖塵。
「五哥。」項空月低聲笑著。
「項公子!」樵夫頗有些驚喜,「公子不是上京了麼?」
「京城終異地,未老早還鄉,先生還好麼?」項空月還是淡淡而笑。他的笑容看來溫和,卻總有一種讓人看不透的意味。
「好呢,我下山前還送了擔柴火。」
「多謝你了,」項空月在馬上彎腰,把兩枚金銖遞到了樵夫手中。隨後他不再多言,一扯韁繩,白馬踢雪而去。樵夫扭頭看著那一人一馬直衝過小鎮中唯一的街道,沿著狹窄的山道登山。隨著他漸漸登高,項空月的白衣已經埋沒在雪色中。最後樵夫只能看見馬蹄踏起的陣陣雪粉在半山起落。
樵夫手心的兩個金銖已經被他捏熱了,低頭一看滿臉的喜色。既然這個慷慨的項公子又回來了,那麼也許過冬就不愁了。樵夫趙五的記憶中,自從項空月六年前來到這個鎮子,他就經常可以從項空月手中拿到幾個金銖買酒喝。雖然項空月並非豪富,有時也靠賣文賣字為生,但是他一場大醉就可以毫不猶豫地把最後一枚金銖送給素不相識的窮人。從前常有天啟的客人在江上行商,被風雨阻擋而在小鎮落腳的,這其中也不乏士族的矜貴少年。可是在一介布衣的項空月面前,這些人沒有一個敢妄自稱尊,多以「公子」稱呼項空月而自稱「晚學」。前年曾有宛州一個姓原的富商慕名而來,在鎮子上唯一的酒館和項空月秉燭夜談,臨去時候臉色蒼白,暗稱項空月「非天下可容之才」。
可是就是這個項空月,卻一連六年,每天早起登山去拜訪一個居住在半山的老人。鎮子上的人多半說不清這個老人什麼時候來到這裡的,而且沒有一個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他似乎永遠都在那間小小的草廬中,也只有趙五這樣的樵夫因為冬天經常上山給他送柴,才聽他說過幾句話。趙五曾經親眼看見項空月坐在草廬的屋簷下,隔著竹簾和老人相談,那時也是嚴冬,寒風凜冽中老人也絕不招呼項空月進屋,項空月卻也沒有一點畏寒的樣子。
對於那個老人,項空月始終稱「先生」而不言其名。鎮子上的人探聽了許久,卻不曾從項空月的口中得到老人的半點消息,令半山的草廬平添一股神秘。不過畢竟不是什麼風流韻事,不過是一對與眾不同的師生,漸漸的人們的興趣也就淡了。
平凡的人經常會疏忽一些事情,看不到推動歷史的人就靜靜地站在他們身邊。
小小的院子裡滿地積雪,幾株梅花的艷色在晶瑩的雪下綻放,紅得驚心動魄。在漫天雪舞中有一段悠遠的琴聲,綿綿的檀香氣從竹簾後散出來,和琴聲一起散去了。
琴聲忽然停息,一匹白馬已經弛過了屋前跨越山溪的小橋,項空月遮雪的披風掃落木欄杆上的積雪,碎雪悠然落在封凍的山溪上。項空月心念一動就拉住了馬,默默地控馬折返回去,把馬拴在橋對面的欄杆上,徒步走過小橋,打開院子的柴門。院子中有一張被積雪覆蓋的草墊,項空月恭謹地跪坐在上面,俯身拜了一拜:「老師,學生項空月拜上。」
「哦,那麼快你就回來了?」靜了一會,竹簾後傳出一個老人的聲音,「你已經業滿出師,以後不用再來看我。」
「不敢打攪老師,只是天啟有些變故,我想老師會有興趣,」項空月道,「日前皇帝領內侍和兩百羽林軍討伐離公嬴無翳,被嬴無翳手下的武士所殺,謚號為喜。嬴無翳和皇室大臣已經擁立先帝的胞弟竺王,我離開天啟的時候,皇帝已經即位了。」
草廬裡面靜了許久,才有低低的一聲:「哦……」
一時間,草廬裡的聲音聽起來竟蒼老了許多。
「二十年前,老師曾經說帝國諸侯擁兵自重,皇室大臣結黨營私,天啟的政局遲早都會大亂,」項空月靜靜地跪坐在雪地裡,不動聲色,「今天終於驗證了老師的話,老師卻不高興麼?」
「先帝稱我為帝師,我只能預見白氏的滅亡,卻不能扶助白氏的子孫,是我的無能,」草廬裡的人聲音嘶啞,「你這次回來,應該不是就為了告訴我這件事情吧?」
「請老師以帝王之道傳我!」項空月忽然俯拜下去。
「帝王之道?」草廬中的人忽然一聲冷笑,「為人最忌貪婪,當初你上門硬要拜在我的門下,我無法推辭,只好答應傳你經國之道。你學業已成,以你今日的才華,縱然天啟三公的職位你也可以慨然就任,難道你還不知足,非要學那顛覆天地的帝王之道?」
「天地已經傾覆,如今君王持劍討伐諸侯而死,下臣見死而不肯救,東陸風雲暴作,大亂將至!天啟三公也是朝生暮死,經國之道再沒有用武之地,」項空月目光凌厲,「老師當年也曾說,經國之道是治世之術,而天下已經是亂世,沒有翻雲覆雨的手段,絕不會由亂而治!」
「治世亂世,與你何干?」
「天下有我,則治世亂世,都和學生有關了!」項空月揚眉,長眉如劍。
沉默片刻,草廬裡的人苦笑:「好一個項空月,我當初破例收你為學生,恐怕是為天下養虎,難保不是東陸的禍殃……不過以你的才華,既然入了我門下,我就不該有所保留。可當初我卻不肯傳你兵法,你可知道為什麼?」
「學生不知。」
「帝王之道,彷彿屠龍之術,天下有多少人想學而學不會,學會了卻沒有用武之地,僥倖能有機會施展手腳的人中,卻又有多少因為身懷帝王之道而死?你的聰明為我一生所僅見,但是我傳你經國之道,卻不傳你帝王之道,只是不想見到有一天你的下場比我還不如。」
「下場?」項空月詫異地抬起頭。
「你雖然是我的學生,卻從來不曾見過我,是不是?」茅屋裡的人低聲笑著掀起竹簾,「項空月,看看你的老師,想想你將來可願和我這樣?」
面目枯槁的老人安坐在門口,一頭雪白的長披散下來。他拉開身上灰色的長衣,膝蓋以下的雙腿萎縮得剩下一層皮裹著腿骨。雙膝上的舊創還在,老人竟然沒有了膝蓋骨。他的一隻眼睛已經黑白不分,僅剩的一隻右眼凝視著項空月,眼中也不復當年的銳氣。
「老師……」項空月沒有想到,昔日名震九州的英雄人物,卻淪落到這樣的境地。
「四十年前我和風炎皇帝相遇於淳國的畢止,那時候他僅是皇室十四王子之一,我也績績無名……本來沒有想到那一朝的風流會落在我們兩人的身上。」老人仰頭一歎。風來,屋簷下的雪花倏忽飄散,他一雙瞳子中更添一片迷茫。
項空月面色肅然,起身退一步,雙掌按雪,行大禮拜倒在雪地中。
胤朝歷一千三百年,皇帝七十餘人,都以謚號稱呼。譬如白鹿顏死後謚號為「喜」,則史官書寫《喜帝紀》,後世提到白鹿顏的時候也都將避諱其名而僅稱謚號。可是其中唯二的兩個例外是開國的薔薇皇帝白胤,和三十年前的風炎皇帝白清羽。「薔薇」和「風炎」是這兩位皇帝的號,白胤以薔薇戰旗為帥旗縱橫東陸四州,而白清羽則匯聚諸侯的重兵,組成了胤朝歷史上最強的皇室兵團「風炎鐵旅」,北略蠻族兩次,意欲一統九州。因為白清羽的戰功震爍古今,堪於白胤相比,所以關於他的演義小說在東陸四方流傳,無人不知「風炎皇帝」是蓋世的英雄。最後皇室的大臣們也不得不順從民風,不再稱白清羽為「胤武帝」,而改稱「風炎帝」。
回溯那一段歷史,白清羽賤妃所出,遭所有兄弟歧視,本來無望於皇位。後來奪嗣的惡戰中,他卻橫空出世,一舉掃蕩四方勢力而登基,終至遠征北陸,咆哮七海,這其中絕不只他自己的力量。項空月也隱約知道自己的老師和風炎皇帝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只是老師對此一節始終諱莫如深,項空月也不便多問。今天老師終於觸及這段往事,就意味著老師將把自己畢生的經歷和盤托出,再無隱藏。師生之間到了坦然相對的時候,項空月心神震動,不能不起身以大禮相拜。
「我知道你內心孤傲高絕,少年時候,我何嘗不是如此?」老人輕輕歎息,「當初的九王子本沒有稱帝的雄心,也沒有即位的可能。是我仗恃一口少年氣,勸他逆命而起,終於奪下了皇位。先帝感於我們當初的情份,把我從一介平民選拔為帝王之師,總領東陸兵事,掌握羽林天軍幕府。其實是布衣入相,位居皇室重臣之。」
「我為了立下傳世的名聲,先後兩次勸說先帝起兵征討蠻族,意圖一統天下,建立古往今來都不曾有過的帝國。兩次北略我都親自奔馳前方,圖謀策劃,用盡我一生所學,也希望一雪少年時的恥辱。可是兩次,都只葬送了我東陸的大好男兒。」老人低頭注視著項空月,眼中不勝悲哀。
「最後一次南歸前,中州七萬子弟橫屍在朔方原南的雪蒿河,我和先帝夜半登土牆眺望,天地一片冷雪,半空中鷲鷹嘶鳴,為了我們兩人的理想,多少骨血就永遠拋在遠離家鄉的蠻荒之所?先帝伏地痛哭,我心喪若死。」
項空月心中震動,微微抬頭去看老師,看到的卻是老師淒涼的笑容。項空月急忙又低頭下去,不敢多言。
「你熟讀史書,知道的是先帝從北陸帶回了數之不盡的名馬和珍寶,你卻不知道史官筆下又藏了多少斑斑血淚。曠古的戰功,和堆積如山的屍骨,本來也沒有多少區別,」說到這裡,老人搖了搖頭,似乎又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老師,那您的腿……」項空月低聲問道。
「說起來我的腿就不足道了,」老人淡淡地說,「北陸歸來後,皇室名將多數戰死,我以一個文士的身份,毫無家世背景,卻總領了帝國的文武大事,招眾人之怒。先帝大病中,我神思恍惚,中了朝中敵手的圈套,被奪去兵權,在天啟城的鐵獄中削去了我的膝骨。他們偽造先帝的詔書,要把我誅殺在天啟城外。只是我狐性多疑,生來就有多留退路的習慣。所以我很早就買下了兩名絕頂刺客,一直埋伏在天啟。他們在關鍵時候救了我一條殘命,回到這裡。」
老人對著周圍揮袖:「山還是這山,雪還是這雪,可是碧落峰上,故人長絕。」
師生二人一個悵然遠眺,一個跪拜在地,久久不言。寂靜中,雪飄落在茅屋的屋頂,厚厚的雪層再也支撐不住,簌簌的摩擦著茅草滑落下來,一片雪霰灑滿了項空月漆黑的長。項空月依舊跪在那裡,老人低低地歎了口氣。
「空月,我說到這個地步,難道你終不肯退麼?」
項空月長身而起,抖盡身上的積雪,和老人默默對視。他一雙眸子極清極靜,卻幽深難測,比漫天雪花更多一股冷意。老人和他對視片刻,垂下了眼簾。項空月掀起白袍,再次拜倒在地,起身進一步,再拜,進至階下,又深深地跪拜下去。這是拜師的禮節,也是師生之間最嚴肅的大禮。
「當年你拜我為師的時候,我曾受過你這一禮,」老人低聲道,「卻沒有想到還有受你這大禮的機會。」
「請老師傳我屠龍之術!」
「我已經告訴了你,天下之大,不是一人的智慧可以掌握,時局之亂,也不是一人的力量可以扭轉。屠龍之術我並非不肯傳授你,只是恐怕我愛惜你的才華,最終卻害你和我一樣欲歸無路。人又何苦要把天地萬物擔在自己的肩上?縱然你不怕害了別人,難道不怕害了你自己?」
「不曾試過,學生終不肯輕言放棄。」
老人眼睛裡忽然湧動著一股關愛的神情。
「好罷。你遇見我,是你的命數,我遇見你,也是我的命數,或許屠龍之術不甘被埋沒,冥冥中,我們都仰受星命!以你的才華,更勝我少年時候,回想我當年,也斷沒有退縮的道理,」老人枯瘦的手掌拍擊柴門,「你是我的學生!你是我的學生!」
「深山大澤,實生龍蛇,你非區區井水所能容納,」老人笑容詭異,壓低聲音在項空月耳邊說道,「但你若懷異族之心,圖謀我東陸王土,莫以為東陸沒有英雄可以制你!」
「原來我的來歷老師早就知道了,」項空月臉色蒼白,唇邊帶起一絲苦笑,「我是自以為聰明了。」
「你的出身來歷我都可以不追究,但是你要學我屠龍之術,必須守我兩個承諾!」老人的獨目盯死了項空月,眼神竟如一隻蒼鷹。
「老師請說。」項空月整理衣袍,拜在老人面前。
老人微微點頭,俯下身湊在項空月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一陣風捲著雪片侵入屋簷下,那幾句低語也被風聲吞沒了。項空月抬頭看著老人,老人輕輕撫了撫他的頭頂。
項空月又一次拜了下去,老人微微地笑了。
「五哥來看!」鎮子上的酒鋪裡,打漁的盧炎忽然在窗子旁邊喊了起來。
趙五拿了項空月的兩個金銖,此時也不再想著打柴,懶洋洋地縮在酒鋪裡,和幾個窮兄弟圍著一個炭火盆喝熱酒。這時候聽見盧炎喊他,醉醺醺地跑了過去。
「看半山那片雪,」盧炎指著半山腰,「真沒看過這樣的雪。」
趙五瞪大眼睛看去的時候,才現那是一陣細細的旋風,裹著無數的雪片,遠看就是一條數百尺長的雪卷,彷彿一條有生命的靈物在半空夭矯。
「好像一條……龍!」趙五喝了口酒,喃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