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下唐國的都城南淮,城中秋風漸起,正值草木凋零前的最後榮華。
「雷雲正柯,甲等,」隨著這句話,一紙書函被先生用腕力拋了下來。
「嗨!」名叫雷雲正柯的少年身手也算敏捷,雖然那封書函的來勢刁鑽,還是被他一個箭步趕上,用小翻腕刁住了。打開一看,正是前天的試卷,已經用硃筆判過,先生的畫押在卷龍飛鳳舞。確實是甲等,雷雲正柯本想繃住面孔,此時嘴角卻不由的掛起笑容。
「息轅,甲等下。」
「蘇啟韻,甲等。」
「高巍,乙等上。」
……
……
先生的手法麻利,人在書案邊,試卷卻毫無間隙的被擲了過來,薄薄幾張紙疊合起來,居然被他的腕力擲出十尺開外。一時間,儒袍寬帶的教書先生卻像投擲令箭呼喝三軍的大將了。台下的學生也不馬虎,上竄下跳絕不遜色於山裡的猴子。
這些猴子身上清一色的魚鱗鋼鎧在帳外照入的陽光下精光四溢。看著帳下一個個東竄西竄的身影,息衍唇邊掠過一絲淡淡的笑容。
作為下唐第一名將的息衍卻絕非下唐三軍的統率。他的官職稱為武殿都指揮,事實上是下唐宮廷禁軍的領袖,下唐軍武的門面。而統御三軍的大將軍另有其人,是和武殿都指揮並列的軍職。不過禁軍的實權由國主百里景洪親自掌握,所以沒有大戰的時候,息衍的事務也就是陪百里景洪接見來使參議軍務,再就是偶爾視察軍營。
當然息衍也並非一個汲汲於權勢的人。息衍的散漫在整個東陸武士中都是出名的。他一年中卻有三個月在東陸其他國家遊歷,拜訪蠻族的領地也不只一次兩次。息氏又是胤朝最顯赫的貴族之一,息衍在武功之外有飽學公子的聲譽,和楚衛名將白毅平分秋色,所以他還把不少時間花在花鳥繪畫和書法上。再有多餘的時間,他就會召集下唐知名的少年武士,直接開館授課,儼然是一代軍學教育大家。
息衍授課素來嚴謹,不但有印製精美的兵書為教材,甚至還有定期考試年末審核的制度。來上課的武士們都是出身顯貴,在下唐軍中任職的貴族少年,下唐君主百里景洪喜歡任用少年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了。雖然息衍不說,可是誰也看得出那些成績優異的學生往往有更多晉身的機會。所以少年們對考試的成績看得頗重。
看著一幫學生個個面有喜色,息衍也知道原因。這次所考較的內容是「將道」,也就是為將的理論。下唐本來就是文學達的所在,學生們身為武將,也不乏口吐蓮花的本事,所以判下的成績都不低。
「大家此次都答得不錯,」息衍淡淡地說著,下面卻忽然靜了。
「不過此一張試卷,」息衍搖頭苦笑,「卻有點意思,我念給大家聽聽。」
「第一問,為將之道,當先治心。降服軍心者,以何為要?」念到這裡,息衍扭頭問自己的侄兒息轅,「息轅,你的答案是什麼?」
「以誠待士卒。」
「雷雲正柯,你的呢?」
「恩威並用,賞罰分明。」
「再看看這張試卷的答案,」息衍搖頭念道,「……唯按時餉而已。」
一陣大笑從學生們中爆出來。下唐地方富庶,糧餉從來不缺,參軍的貴族少年更不是為了幾塊俸金。不知什麼人竟把餉當作治軍最大的要務,也難怪當場笑翻了一群人。
「再,第二問,兵書曰,兩軍對陣宜傍山避水,而又有先帝背水一戰大勝蠻兵七萬,試刨析之。」
周圍的學生都捂著嘴聽息衍說,知道下面必然又是什麼滑稽的答案。
「唉,」息衍長歎,「此人答曰,概因先帝運氣奇好……」
又一次哄堂大笑,以至於息衍不得不揮手壓制。
「別記著笑,聽完最後一題,」息衍念著試卷,「我輩從軍,生死難測,從軍所為者何?大家把各自的答案報上來。」
「忠君保國。」
「建功立業。」
「護民安生,免開戰禍。」
……
畢竟是下唐的武士,雖然年少,可是大家還是有條不紊的一個一個報上了答案。這些簡要的答案其實是長篇宏論的題目,事實上每個學生在這一題上都寫了不下五百字。
「此人答曰,」息衍深深吸了口氣,「……未曾想過。」
在肆無忌憚的大笑中,息衍扭頭問自己身後侍衛的青纓衛:「姬野,這張卷子的答案聽起來可有些熟悉?」
看到姬野的樣子時,息衍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姬野拄著虎牙槍,歪著腦袋,居然睡著了。
「姬野,天亮了,」息衍笑完了,順手拿起桌上的兵書敲了敲姬野的腦袋。
姬野猛地抬起頭來,急忙左左右右地看。下面的少年武士中傳來幾聲輕蔑的笑聲,都是有些鄙夷。面對下唐第一名將的教導居然能夠安睡若斯,一是狂妄太甚,二是顯得缺乏家教太沒有禮貌了。息衍的學生中只有他出身平民,周圍的人固然輕視他,他自己的性格也是和周圍格格不入的。
「姬野,餉當然重要,聖天子隆運隨身也可以說得過去,可是你既然是從軍武士,難道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戰麼?」息衍這回面對姬野,卻沒有一絲嘲弄的笑容。
姬野愣了一下,抓了抓頭:「為了打贏……」
下面剛要笑,息衍的長眉卻皺了皺,揮手止住了笑聲:「僅僅為了打贏?難道你所爭的就只有勝負麼?」
一種奇怪的眼神在姬野的黑眼睛裡閃了一下,那一瞬間,那一個眼神,讓息衍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姬野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來,只是側過頭去,微微點了點頭。息衍默默搖頭,不再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