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師們又開始奏歡快靡亂的樂曲,混跡在客人席上勸酒的舞姬聽了下人的耳語,忽地又從貴客懷裡滑出來,聚在中堂妖嬈地旋舞起來。下人們則在旁邊打開了更多的酒罈。有些人被內監的到來驚動,卻沒有聽見銀簾內的對話,略覺不安的時候,舞姬們已經開始卸下自己身上的輕紗銀鏈,一件一件拋向周圍。
謝奇微並未請多少方正君子參加後院的酒宴,人們的心神被吸引過去,暖閣裡又恢復了逸樂的氣氛。
葉雍容不安之極,看著始終不一言的項空月,這個白衣青年靜靜地坐在那裡,手卻緊緊地箍著錫杯,分明強壓著心裡的波動。
「項公子……」葉雍容低聲道。
她的手卻忽然落在項空月掌中,項空月纖長有力的手緊緊捏著她,她想甩卻一時甩不脫,愣神的時候項空月忽然貼坐在她身邊,虛虛地靠在她身上,嘴湊在了她的耳邊。胸口那種暖暖的春意剛被壓住,又翻捲起來,葉雍容聞著項空月白衣上烤得微微焦的氣味,忽然間有些神思迷亂。
「葉參謀,注意看周圍!」項空月在她耳邊低聲道。
葉雍容一驚,偷偷看了一眼,才現本來敞開的暖閣,此時四面的側門都已經悄無聲息地封閉。正門雖然還敞開,卻多了持刀的侍從武士,不知道多少人影影綽綽在簾幕後閃動,卻不只是侍酒的使女和下人。
只是轉瞬間,這裡已經悄悄被封成了鐵桶。
「皇帝怕是要死了!」項空月低聲說著,「我們得快些離開這裡,若是想,就不要掙扎。」
說著項空月已經攬過了她的肩膀,把她的頭按在自己肩上,輕輕理著她帶汗的長鬢。外人看去項空月就是那麼柔情蜜意地懷抱著佳人,葉雍容心頭也有如鹿撞,不過她卻清楚地感覺到項空月的手冷如寒冰,而且微微顫。她微微抬頭看項空月的眼神,那雙眼睛悄悄地掃視周圍,彷彿捕獵的鷹。
她忽然感到自己遇見了一個何等可怕的人。
「美人已醉,美人已醉!」項空月揮手向著不遠處的一個下人高呼起來,「我要送葉小姐下去休息,府中可有客舍?」
下人們還不知他的身份,看他大醉而呼,正是天啟名士的氣魄,不敢怠慢,湊過來看見葉雍容面頰上滿是酡紅,這些倒是根本不必偽裝。
「我欲睡眠,爾等且去!」項空月搖搖晃晃地站起,手不輕不重地箍著葉雍容的腰肢。
下人猶豫了一下,招呼幾個使女上來扶著項空月和葉雍容,從後門廊送了出去。
後園一片白茫茫的積雪,踏上小溪上的木橋,暖閣裡的喧鬧聲已經遠去。項空月忽地止住腳步,扶他的使女還未來得及反應,已經被重重的一拳擊在後腦。葉雍容此時才確信他真的全然不會武術,那個使女不但沒有被擊暈,反而驚叫出聲來。
葉雍容一抬肘擊中使女喉間讓她閉過去氣去,而後瞬間解決了剩下的兩人。
「快走!希望大門尚未封上!」項空月一拉她手,頂著朔風大雪急奔起來,身後隱約傳來人聲,已經被謝府的武士覺了。
葉雍容苦笑了一聲,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跟著這個白衣的陌生人冒這樣的大險,就因為他曾與自己共舞麼?世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與自己共舞過的人。
兩人奔到街上,夜色已深,鵝毛般的大雪掩住一切。
項空月不由分說把一個乘馬的路人從馬背上扯了下來,拋下一把錢就和葉雍容一起上馬。葉雍容策馬,他跨坐在後面,低喝了一聲:「快,去南門大營!」
「你到底要做什麼?」
「你以為謝奇微真的會去死諫?」項空月在疾馳中放聲大喝,「現在若是還有誰能擋得住皇帝,只有你我。」
「為什麼?」
「謝奇微是皇室重臣,又和嬴無翳有來往,他不算皇黨,也不算離國黨,處在中間得利。若是還沒有事,他一定會勸諫皇帝,可是此時大軍集合,雖然禁軍還沒有殺到離公府,可陛下已經扯開了君臣和睦的面紗。嬴無翳雄霸之主,怎能允許這樣的事?他絕不會放過陛下。現在謝奇微去勸諫陛下,嬴無翳八成會把他看成是皇黨,謝奇微怎麼會冒這種險?他不去報信給嬴無翳,就已經不錯了!」
「你這麼說有什麼證據?那太傅又怎麼應對建王?」
「可笑。若是謝奇微真的要死諫,多半是當場一呼,帶著貴族家主們一起前去,或許還有幾分成功的希望。現在他獨自前去,他親近嬴無翳眾所周知,難道可以打消陛下的怒氣?他現在就是要封鎖消息,靜觀變化。至於建王,今夜雪深都快埋過半條馬腿,想把他堵死在路上進退不能又是什麼難事?」
葉雍容被冷風嗆了一口,胸口一片冰涼,而後她猛地哆嗦了一下,這些微妙的細節是她所不曾想到的,這個年輕文書的智慧,真可以用鬼魅來形容。
「那為今之計如何?」
「只有賭一局。賭贏了,就打開王域門戶,讓諸侯和嬴無翳再打一場勤王戰;賭輸了,」項空月竟輕輕地摸了摸她細軟的長,「你我這兩顆人頭都要為皇室陪葬了。」
葉雍容用力擰了擰頭:「你說。」
「如今唯一一個可以就近勤王的人是駐紮在渭河的羽林將軍程渡雪。他手下還有兩萬五千裝備精良的羽林天軍。我們現在只需三五百人,攔在半路劫了陛下的鑾駕,死守禁宮,嬴無翳聞訊必然帶兵逼宮。到時候以陛下的印信飛鴿召程渡雪救駕,程渡雪的兩萬五千羽林天軍和嬴無翳的雷騎對陣,必然驚動諸侯,北方當陽谷淳國華燁駐兵三萬,已經等了數年,南方楚衛國和下唐也會立刻起兵呼應。我們要把鎖河山那場惡戰搬到帝都來打!」
「可是你……劫持聖駕?」
「又有什麼辦法?彭千蠡尚勸不回皇帝,你我這樣的軍中小卒,他能聽我們的話?」
「程渡雪將軍駐紮在渭河已經三年,不得入京,你就能肯定程渡雪將軍會回援帝都?」
項空月振了振滿是雪花的長眉,笑了起來:「就像我肯定葉參謀會與我冒這個大險一樣。」
南門大營轉眼即到。
項空月一躍下馬,頂著大雪就往裡走,大聲喊著:「扈都統!扈都統!」
守門的軍士認識他,湊了上來:「扈都統已經睡了,項先生是要找都統飲酒呢,還是公事?」
「要死人了。」項空月邪邪地笑著。
「死人?」
「是死皇帝!」
一人披著斗篷頂著風帽從帳篷中大步走了出來,遠遠的笑聲洪亮粗豪。走近了葉雍容看見他只穿著貼身的中衣,滿臉的鬍鬚倒捲,雙手滿是針林般的汗毛,是一個粗豪的武夫。項空月和這個人站在一起,就彷彿虛空之月照在一頭蠻獸的身上,清朗的月光與它的凶暴全然不相稱。
項空月卻一把握住了扈都統的手:「要將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和都統分享!」
扈都統愣了一下,項空月已經湊在他耳邊低低地說了。他那雙泛黃的眼睛猛地瞪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看著項空月。
「這事不要問我!這是建功立業的機會,還是人頭落地的機會?」都統回過神來先退了一步,「空月是要以我的人頭賭你的富貴麼?」
「我與你相交時間不短,何時有過欺詐?」項空月並不慌亂,「這位是羽林天軍幕府的葉將軍,葉將軍受程渡雪將軍的手令,坐守帝都。一旦有事,只要我們出信鴿,兩萬五千羽林天軍不過一夜就可以從渭河回京救援。如今事起突然,我們若是不動手,程渡雪將軍回援時候,陛下不在,也是群龍無。」
「程渡雪將軍?」扈都統猶豫起來,打量著長鬢散亂的葉雍容。
羽林天軍幕府都是軍武世家的子弟,葉雍容的出身和容貌在帝都頗有傳聞,他分明是知道這位雲中葉氏的女兒;而程渡雪的兩萬五千羽林天軍早就被認定是勤王克亂的根本,街頭巷尾傳得越來越神。
葉雍容盡量不避開他的眼神。她從軍兩年,其實並未見過駐紮在渭河的程渡雪,可是此時只有跟著項空月圓了這個謊言。
「事不宜遲,在帳篷裡談。」項空月在都統胸口一推,三個人步入帳篷。
葉雍容猛地側過頭去。原來那個帳篷裡生著火盆取暖,那張大床的棉被下,兩個分明全身**的女子哆哆嗦嗦地看著這些不之客,臉上滿是白粉胭脂,都是下等妓院裡的歡場女子。難怪守衛的軍士會搶著上來阻攔。
項空月瞥了一眼,冷冷一笑,一把抓過旁邊紅紅綠綠的衣裙拋在兩個妓女身上,大喝了一聲:「都滾出去!」
妓女們被他驚嚇,跌跌撞撞地抱著衣服跑進外面的風雪裡。
都統猛地一頓足:「項空月,你到底要怎麼樣?」
「扈都統,我告訴你,今夜是你一生飛上青天或者永埋黃土的機會。都統也曾告訴我,從軍十二年,恨不從武帝北征,恨不與始皇帝同世,建功立業的機會一個也無。今夜風雲際會,天下之亂已經開始,皇帝和離公對抗,兩者必死其一。擁皇帝,擁離公,必選其一。」
「可是劫持聖駕……」都統猛地一捶桌子,「就算你是為了保駕,誰能保證事後不被陛下殺頭?」
「保證不了,但是要殺頭,我的人頭也與你一起落地!此時太傅已經得到消息,去密報嬴無翳,離公府前,必定戒備森嚴。等到陛下鑾駕趕到,自然會有所察覺。你我現在截住陛下,送回禁宮,事後陛下冷靜下來,該不會殺忠心之臣。何況現在宮內禁軍不過四五百人,要想據守禁宮,還要借助都統的人馬。我們已經放出飛鴿,要撐到程將軍來,就靠都統的人馬,陛下怎麼會殺都統?」
「可這就算是功業,也是九死一生的功業……」
項空月愣了一下,忽地往地下狠狠地啐了一口:「那麼是項空月看錯了都統。項空月以為都統是有志追隨風炎皇帝做一番事業的男子,可是北征蠻族,又有多少男兒戰死沙場,千中之一方能封侯拜將。大胤李凌心將軍也折戟沙場,可是難道怕死就不做了麼?庸碌之人,就只能守著那樣塗脂抹粉的街頭娼妓,保一條殘命。我與葉參謀將死之人,不敢結交!」
說罷他一扯葉雍容的手,轉頭就要出帳。葉雍容不由自主地被他扯著,卻看見他背身的瞬間,唇邊掠過極淡的一絲笑。
「罷了!」都統猛拍桌子,低吼了一聲。
「罷了?」項空月回頭,目光如炬。
「既然項公子和葉參謀能夠不嫌我粗鄙,那麼我召集手下的人,擁護皇帝!」
項空月神情冷漠:「也許這一去,可就回不來了。」
「項空月你也不要小看我!」扈都統瞪著黃眼,忽然拔出了佩刀,狠狠地斬落桌子一角。
項空月一聲不吭地看著他,而後呵呵低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