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 縹緲錄 第二章 劍 六
    喜帝八年,十月。

    隨著淳國敗於離國,勤王聯軍的勢力暫時的衰弱了。而年幼的敖之潤無法主理政務,明昌侯梁秋頌以「監國」的名義取得了畢止的全部權力。淳國名將,有「丑虎」之稱的華燁帶著三萬風虎精騎屯兵當陽谷耕種田地,和駐紮在帝都的離國五萬赤旅一萬雷騎形成對壘之勢。梁秋頌派遣使者,奉玉劍玉斧入帝都朝拜皇帝,在諸侯們眼裡,這是決心誓死勤王的象徵。諸侯們在各自的宮中期待著新的決戰,以驅逐霸佔帝都的南蠻子。

    這一年宛州漁業豐收,西瀛海有漁民說不小心誤入深海,曾經看見風鳥唳天,九轉盤旋而舞,之後飛向了西北方向。風鳥是傳說中飛鳥的帝王,它飛向的西北方,則是淳國所在的方向。朝野上下隱隱有風聲說要恢復東陸帝朝的繁華,還是得倚仗兵馬強悍的淳國。又有人上表皇帝,說理應加封梁秋頌,為諸侯樹立忠臣的楷模。皇帝和淳國對於這些消息都保持著緘默。

    又一年眼看就要過去。

    南淮城。

    東宮最高的「愛晴樓」上,呂歸塵扳著欄杆探出半個身子,眺望著空中盤旋的鳥兒。

    夕陽半落在鳳凰池上,放眼一片水光粼粼,像是撒了一層碎金,整個南淮城朦朧在霧氣一樣的夕照中,隱隱的可以聽見遠處高台上敲擊雲板的蒼蒼聲。

    南淮夕照是宛州的勝景,士族喜歡唱詠的。不過呂歸塵卻並不那麼喜歡,這裡的屋子總是那麼高,走到哪裡都是看不盡的亭台樓閣,把遠處的草木還有天際的浮雲都給擋住了,他尤其不喜歡高聳的宮牆,走在牆下感覺那牆就沉甸甸的壓在自己的胸口上,叫呼吸不由自主的沉重起來。

    他很懷念草原,懷念站在馬背上一眼可以看到天地盡頭的感覺,那裡的天空是無邊無際的一片碧藍,常常騰起白色翼梢的大鷹,飛得高傲而孤獨。

    他到達南淮已經是第四個月。九王回返北陸,鐵顏和鐵葉又不能跟進宮來,這裡只剩他一個人。他知道這種生活只是剛剛開始,卻沒有結束的期限。

    「呵呵,終於找到塵少主了,就猜到少主又在愛晴樓看雀兒了,」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呂歸塵轉過身來,看見方山細白的臉,上面兩條短平的眉毛壓著一對帶笑的小眼睛。

    「方都尉好,」呂歸塵微微欠身,「這裡開闊,可以看得很遠。我剛才吹笛子,看見了雁。那是雁,不是雀兒。」

    「呵,雁也是雀兒啊,少主是逗方山開心呢。」

    呂歸塵搖搖頭:「雁和雀兒是不一樣的。我們蠻族的牧人說,雀兒飛百尺,吃蟲子,雁兒飛千尺,吃魚蝦,大鷹飛萬里,吃牛羊。雁和雀兒不一樣的,能飛很遠,飛過大海。也許,是從北方飛來的。」

    「北方?」方山笑,「塵少主這是想家了。其實北陸有什麼好啊,聽人說過,除了草還是草。也是方山這幾天疏忽了,明天從東宮裡面找幾個伶俐的下人帶塵少主上街走走。南淮城裡面,好玩的東西可多著呢,鬥狗鬥蟋蟀猜枚葉子牌,最有趣的是坐在酒肆裡聽人說演義,塵少主不是喜歡英雄麼?說的可都是英雄的事情。」

    呂歸塵還是搖頭:「北陸也不都是草,還有牛羊,有大鷹,有鏡子一樣的湖泊,還有犛牛群和野馬群……我認識的人都在那裡,有我阿爸阿媽,有大合薩和蘇瑪……方都尉,要是你最親的人都聽不到你的消息了,當英雄還有什麼意思呢?」

    他略略回頭,方山的目光和他對了一下,隨即錯了開去。方山想這個孩子就是太認真了,分明只是個孩子,偏要想大人的事。

    「塵少主,膳房催了。用完晚膳,路夫子還要給您和煜少主開一堂晚課,今天可是得考上次的詩文了,塵少主可都還記得?」

    「我……」

    方山擺了擺手:「路夫子也是個死腦筋,塵少主將來領袖北陸,草原上幾十萬大軍一揮,說滅了誰,就滅了誰,不服的人,自然有刀槍去伺候。學文字有什麼用?還怕找不著一個文筆好的寫戰書?不過這事情是國主吩咐,也要對大君有個交代,塵少主,我看我們還是先去趕晚膳。煜少主候著您呢,您不到,可不敢開席。」

    呂歸塵被他拉下樓梯的前一刻,扭頭看了看那只雁。它飛進了半輪夕陽裡,像是被那片暖暖的顏色融化了。他摸了摸胳膊,覺得天有些涼了。

    「聖人者,於萬難之際,守衷不改,不以褒貶而易志,不以得失而悲喜,不以成敗而俯仰,此俗子所不能。夫天地之大,道貴一也,聖人得其理,是謂聖也。」

    路夫子抑揚頓挫的聲音在書房中迴盪,回音朗朗。

    東宮的書房,兩各置了一張書桌,東是年少的下唐儲君,西則是蠻族世子。兩人穿著同樣的素錦長袍,相對而坐,呂歸塵有些笨拙的捏著毛筆,目光低垂,對面的百里煜斜眼瞥著他的動靜,一手托腮,手指有節奏的敲打著臉蛋。

    「生死之間,存亡之夕,此人生不可不斷之時。聖人者,不驚,不懼,不急,不緩,乃胸中自有丘山,步深淵如行廣道,縱油鼎在前刀劍在側,亦信步越之。」

    呂歸塵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看見百里煜雙手攏在嘴邊,壓低了聲音對他喊。

    「喂!」百里煜拿起自己桌上的紙卷晃了晃,「你可答完了麼?」

    「我……」呂歸塵猶豫了一下,低頭看著自己的試卷。

    「夫為師者,授課以信,為徒者,求學以誠,」遠處,路夫子鏗鏘有力的聲音忽的一轉,變做了大喝,「我何曾許你們私下問答?都不必再答了!」

    他從袖中摸出醒木,在自己的講桌上一記重擊,大步上前從兩個學生面前扯過試卷,目光咄咄逼人。百里煜嚇得把腦袋縮在長袍的立領裡,只露出忽閃的兩隻眼睛,等到路夫子回轉身去,才極快的一吐舌頭,比了個鬼臉。路夫子大步回到自己的桌邊坐下,展開試卷,氣度沉凝。他嘴角微微下撇,捋著幾綹細須瞥了瞥第一張卷子,繃緊的神色緩和了幾分。

    「還算有心,尤其『雁字南徊,千里不辭其侶,信也』一句,有幾分先賢的遺韻,煜少主這幾日讀書算得上用心,不枉國主的期待。這張卷子,可題作甲等中。」

    他又抖開下面一張卷子,才看了一眼,細須就急劇的抖動起來,兩隻瞇縫起來的老眼瞪得滾圓,簡直要噴出火來。

    「喂!」百里煜看著夫子暴作前的驚人表現,壓著聲音對呂歸塵大喊,「你不是一個字都沒寫吧?」

    「這……這這,這簡直欺人太甚了!哪裡還有我一分半點的師道尊嚴?」路夫子哆嗦了一陣子,終於大喝出聲,抓起卷子奮力一把扔出。

    一張薄紙扔不遠,半空中舒展開來飄落在地上,百里煜滿是好奇的探了腦袋去看,不知是什麼能把古板重禮的夫子氣成這樣。

    那是墨筆稀稀疏疏勾勒的一幅畫,最初似乎是幾個不規則的墨點,被點成了遠方羊群的背,而後近處刷了幾筆像是地形起伏的草原,紙角則是雁群,橫斜著穿過落日下的天空。百里煜吐了吐舌頭,實在只能算是信筆的塗鴉。

    路夫子重重的坐回椅子裡,整了整神情,直直的看著前方,瞥也不瞥呂歸塵一眼:「在下才疏學淺,蒙國主重托教習兩位少主的文字,自己知道慚愧。塵少主屢屢不聽教誨,自行其事,想必是北陸金帳國的英雄,刀馬無敵,看不上我這種酸腐的儒生。鄉里一個教書匠尚且知道知難而退,在下不辭館,真的有愧於塵少主了。」

    他起身遙遙對著呂歸塵大袖一揮:「不敢高就,告辭了!」

    他掉頭大踏步的離去。

    呂歸塵還笨拙的握著墨筆,呆呆的坐在那裡看著路夫子的背影,百里煜已經輕輕跳了起來,跟過去一直看著夫子的背影消失在迴廊盡頭。

    「佩服佩服!你膽子可真大!」百里煜蹦著回來,對呂歸塵豎起拇指,「這個老傢伙,脾氣好比一塊茅坑裡的臭石頭,換了我可不敢亂來。他一準兒去父親那裡告狀。」

    「我……我該怎麼辦?」呂歸塵無奈的看著他。

    「做都做了,還能怎麼辦?」百里煜聳聳肩,「你要是怕,就別氣那個老東西啊。」

    「我……我不是故意的,」呂歸塵低下頭去,「夫子說的,我都聽不懂。」

    「你不是會東陸文字麼?」

    「我是學過的,可是夫子說的那些東西,我真的不明白,什麼聖人啊、義理啊、大道啊,我都聽不懂的。煜少主,到底什麼是聖人?」

    「聖人?」百里煜愣了一下,撓了撓額角,「這個……也不好說不清楚的,大概就是古時候的大賢,整天就是著書立說教書授徒,很古板的那種,在講堂上把背挺得筆直。要是過上幾百年,路夫子爛得只剩下骨頭了,也許也會戴個聖人的頭銜。」

    「哦……」呂歸塵若有所悟。

    「對了對了,」百里煜對這個蠻子漸漸沒有的畏懼心,而生出幾分好奇來,「你們北陸大家平時是不是都不用文字的?就是騎著馬跑到這裡放牧,又跑到那裡放牧,大家一翻臉就帶著刀對砍,唰唰唰唰的,然後勝利的人把失敗的人的頭砍下來,做成酒杯?還搶了他剩下的女人?我看書上都是這樣的,你倒不像個蠻子。」

    呂歸塵默默的想了一陣子:「其實也不是這樣……」

    他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話可以去描述他心裡的朔方原,最後只能說:「其實只是一片草原罷了。」

    門輕輕的響了三聲。

    燈下的女人一驚,把手中的東西塞回了袖子裡,壓低了聲音:「進來吧。」

    門開了,進來的是低著頭的孩子,他的髻用一根象牙簪子簪起來,只看見一個黑黑的腦門。

    「塵少主怎麼深夜來這裡了?」蘇婕妤認出了那支簪子。

    「我……」呂歸塵猶猶豫豫的,「我想借幾本書回去看。」

    「借書?」女人冷漠的搖頭,「我這裡是有些書,可是庫房裡的書更多,塵少主想要什麼書,都可以去那裡找到。」

    呂歸塵遲疑了一下:「那……打擾婕妤了。」

    他轉過身,女人卻忽然喚住了他:「塵少主到底是為什麼而來?」

    「我不知道書名,」呂歸塵低低的說,「我想找幾本書看,這樣路夫子講的那些東西我就能明白了,可是我不知道要看什麼書,去庫房也找不到……」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路夫子罵你了麼?」

    「沒有。但是……他們都說我是蠻子……」

    「路夫子現在在講什麼書?」

    「《政典蒙》。」

    「雖說是蒙,不過已經是很難的書了,難怪你不懂,」女人起身,從那架覆蓋整面牆的書架上抽下了幾本,「這兩本是《政典蒙》的三家注本和項宴的《扣窗求問錄》。前者是最全的注本,後者雖然是說《政典》,但是都是小故事,讀起來會比較有意思。」

    呂歸塵愣了一下,恭恭敬敬地上去接下,按照路夫子教的禮節高高捧在頭頂,想要背退著出去。

    「喜歡看書?」女人忽然問。

    「嗯!」呂歸塵把書放低,看著女人,「我們北陸的書少,看書覺得書裡好多的知識,一輩子都解不透。」

    「其實也未必要讀很多的書,讀書能懂多少呢?」

    「婕妤不是很喜歡讀書麼?」

    女人思索了一下:「人自己其實就像一本書,可是幾個人能把自己讀懂?」

    這句話對於呂歸塵而言太過深玄,但是他感覺到了那種自然而然的親近,他想起父親的囑咐,恭敬的長拜:「蘇婕妤有什麼可以教給我麼?」

    女人輕輕在他頭頂摸挲著,久久的沒有說話,而後她笑了:「沒什麼,你的侍女不會梳頭吧,頭那麼亂,我幫你梳梳頭。」

    她為呂歸塵洗了頭,在脖子上墊了一塊白絹。洗完了頭的呂歸塵顯得頭不多,腦袋看起來有些圓了,更像一個孩子。他老老實實的低著頭,任女人在他頭上擺弄。他的目光落到窗口的兩盆紫花上:「婕妤養的花我沒有見過,叫什麼花啊?」

    「紫琳秋,一個朋友送的。」

    最後,女人取下咬在嘴裡的象牙簪子,為呂歸塵綰緊了髻,「過得開心些,在異鄉的也不是你一個人。」

    夜深人靜。

    西配殿裡還點著燈燭,窗紙上映著三五個人影,隱約能聽見說話的聲音。

    一個人從鼻子裡面冷哼著笑了幾聲:「蠻子!字都識不得幾個,還想學我們天朝上國的文化。對牛彈琴,真是對牛彈琴!」

    「這文章大道,是要說給有靈性的學生聽的,茹毛飲血之輩,畢生也沒有機會學到真髓。若不是國主下了死令,我死也不做這種有辱斯文的事情,」有人氣哼哼的拍了桌子。

    「路公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又有一個溫雅的聲音勸慰,「畢竟兩國交盟,面子上還是要做的。國主那麼大的排場,讓一個蠻子和世子同飲食同起居,用意很明顯,不就是做給金帳國的使節看麼?」

    「今日我覲見國主,國主還是要他跟煜主子同食同宿,半點不得有差別。我真沒多少耐心花在那個不開化的蠻人身上。而且這個學問要是給蠻子學去了,將來他心懷二志,對我們東陸上朝不利,我可是千古罪人,如何去見我們路氏歷代的祖先?」

    那個溫雅的聲音笑了笑:「他學不學得會文章,是他自己的悟性,路公教世子讀書,放他在一邊好比放了只八哥兒,天長日久也會說兩句。至於真髓,真髓就是那麼好學的?量他一個蠻子,也學不走什麼!」

    「山公說得是!不過倒是要提防那個拓拔山月,怕是這個蠻子的靠山。國主如今很是寵信這個蠻人,要防他恃寵嬌縱。」

    「秋公這一說又看低了國主。國主哪裡是寵信蠻人?若是國主真的把拓拔山月當作心腹,又何以放任他和武殿都指揮息大人有過節?拓拔名義上掌握三軍,可是我們下唐軍旅的第一人,還是御殿羽將軍息大人啊!若不是息大人性情淡泊,這個位置輪得到拓拔山月來坐?」

    竊竊的低語聲還在不斷傳來。站在屋簷下的孩子默默看著手裡的書卷。《政典蒙》的三家注本和項宴的《扣窗求問錄》,他本想自己讀完了,或許就能聽懂了。他經過這裡,不意聽見了許多話,可是無論多少話,其實還是只有「蠻子」兩個字。他覺得心裡有一點委屈,委屈得讓人想要哭,可是他又哭不出來。他確實是個蠻子,青陽部呂氏帕蘇爾家的子孫,從他踏上東路的土地,他就下了決心要做一個草原男孩的表率,絕不再軟弱和流淚。

    他無聲的穿過迴廊,寂寂的沒有一個人。夜深人靜,蛙聲嘹亮。

    他在路口上遲疑了一下,一邊是去百里煜的倆楓園,一邊是去他自己住的歸鴻館。可是他知道現在歸鴻館裡只有一片黑,聽不見任何人聲。兩個侍奉他的女孩兒柳瑜兒和小蘇原先都是百里煜的侍女,這個時候她們就像飛出籠子的鳥兒一樣迫不及待的去了倆楓園。

    鳥籠?

    呂歸塵想真的是鳥籠啊,而且這個籠子只是給他一個人的。

    他走上了第三條路,只是漫無邊際的遊蕩,走走停停,最後他忽然看見了虛掩的宮門,看起來有些眼熟。他想起那是他第一次進宮時百里煜所住的湄瀾宮,那以後百里煜搬進了倆楓園,和他的歸鴻館相隔只有一道牆,湄瀾宮立刻就顯得荒僻起來,白日裡也沒有什麼人。他信手推開門,看見月光灑滿了步道,樹的影子在地下搖曳,嘩嘩的葉子在風裡聲。他再往裡走,正殿裡面已經清空了,四面鏤空的窗裡投下月光,一地都像是水銀。他覺得累了,就坐在地上,抱著膝蓋,看微風鼓著椽子間纏繞的金紗,一起一落。

    他想東陸其實真的是個很好的地方,他以前都沒有想過有人能把金紗的細紗織得那麼薄,透過去可以看見那些女孩的肌膚,她們個個都美麗得像是公主,頭上搽著玫瑰油,遠遠的就讓人熏醉在花香裡。東陸的屋宇也那麼精緻,斗拱飛簷,廊角影壁後面精巧的種著蘭草和小竹,總是能讓人眼前忽的一亮。東陸的國主也很有威儀,他總是帶著淡定的笑容,一句話一個字都說得從容典雅。

    可是他還是想北陸,想父親母親大合薩阿摩敕和蘇瑪。

    東陸什麼都有,可是偏偏沒有他想要的。

    他漸漸的困了,又覺得身上冷。他站起來,跳著把金紗都扯了下來,一圈一圈的纏在自己身上。最後他靠在牆邊,坐在了一團雲霧般的輕紗中。輕紗冷滑如冰,纏在身上卻格外的暖和。困意湧了上來,他的頭也低了下去,清冷的月光從沒有遮擋的窗欞間投下來照在他頭頂,他想著溫暖的牛皮大氈蓬,裡面點著通紅的火盆,覺得自己就要睡著了。

    腳步聲!

    他的心裡猛跳。

    「啊……」這是一聲哀嚎,卻在半途被掐死了似的。

    呂歸塵睜開眼睛,再側頭去聽,那些細微的聲音又消失了,只剩下外面庭院裡風吹落葉刮著地面的聲音。月光滿地,宮室的地上泛著冷冷的生青色。他的背後冷,想起宮裡不祥的傳說。他的身上炸起了麻皮,覺得環繞著宮殿有人在疾走,可是那些腳步聲是斷續的。又有呼吸的聲音,彷彿就在耳朵邊。他的心突突的跳著,像是要從嘴裡跳出來。

    「抓住他,往死裡打!」陰陰的吼聲帶著極強的穿透力。

    腳步聲清晰起來,就在湄瀾宮的牆外。那不是一個,而是一群人,凌亂的急促的腳步聲從遠處極快的逼近。

    是有人在宮裡打架,呂歸塵鬆了一口氣。

    他立刻又不安起來。深更半夜,他在廢棄的舊宮裡呆著,是不好解釋的。猶豫了一下,他悄悄的踮著腳尖奔向了西牆邊的側門。側門也沒有上鎖,觸手就開了,他一步踏出門外,看見一個人從斜刺裡衝了出來,狠狠的撞在了宮牆上。他想要退回來,已經晚了。有一個黑影從後來追了上來,兇猛得像是只豹子,狠狠的一肘捅在了前面那人的小腹裡。門外是兩面高牆夾著不足三尺寬的窄巷,呂歸塵看不見那人的面容,卻能感覺到那一肘裡凶狠的力量,對方立刻蝦米一樣弓縮在地上。更多的人跟著衝了過來,豹子一樣的人影抬起腳兇猛而胡亂的踢了幾腳,立刻就擋住了後面的追兵。他的呼吸聲沉重斷續,不知是受了傷還是精疲力盡,卻沒有時間喘息,雙手扶著宮牆跌跌撞撞的竄了幾步,在呂歸塵的面前閃過,又力奔跑起來。

    「還敢跑?今天就讓你死在這裡!」追趕的人不顧受傷的同伴,惡狠狠的低吼著,一步也不落下。

    呂歸塵看清了,那是七八個人在追打一個,被追的是那個肘擊對手的人。追擊的七八個人手裡都提了木刀,逃跑的人卻是空手,他的一條腿像是扭傷了,可跑起來還是敏捷有力。追兵被宮牆逼著拉成了一條直線,前面的人擋了後面的道,漸漸的追不上了。

    「停下!」

    前方的岔巷裡,忽然有人低喝了一聲,是那個陰陰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木刀呼嘯的刀風,貼地橫掃過來,逃跑的人要跳起,已經遲了。木刀狠准有力的劈斬在他的脛骨上,出令人心顫的一聲悶響。呂歸塵幾乎以為那人的腿骨折斷了。後面追趕的人一氣全都撲了上去。他們每個人的下手都盡了全力,木刀劈頭蓋臉的砍下去,瘋一樣,彷彿在亂劈一隻西瓜。被圍攻的人只有雙手抱住了自己的頭,在包圍中不斷的打著滾。

    「往死裡打!看看這小子還敢猖狂?」又是那個陰陰的聲音這個人像是所有人的頭目,他卻沒有動手,只是抱著木刀閃在一邊,一對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中也閃著光。呂歸塵打了個哆嗦,那目光讓他想起草原上的惡狼。

    「服不服?我看你服不服!」

    「給我去死……去死!」

    毆打的人壓低了聲音罵,似乎是在宣洩蓄積已久的憤怒。呂歸塵聽了出來,這些都是跟他年齡相仿的男孩。他們身上是宮裡禁軍的服飾,肩上垂下銀色菊花的軍徽,東宮軍營是年少的世家武士們聚集的地方,軍校們一列排開,大半是嘴上沒有長毛的孩子。男孩們砍了一會兒,又紛紛抬腳踩了下去,踩在那個孩子的背後和胸口。

    呂歸塵覺得有些詫異,自始至終,被打毆打的孩子沒有出一絲聲音,他只是抱著頭閃避,被人像球一樣的踢來踢去。

    終於有人抓住機會,一腳踢開了那個孩子的手,跟著一腳上去踩在了他的臉側,咬著牙根用力,把他的腦袋狠狠的踩定在地下。其他孩子這才紛紛停下了,叉著腰嘿嘿笑著打量地下的孩子。

    「來來,雷雲正柯你踩狠一點,我在這個狗崽子臉上撒泡尿,」有人一邊說著一邊解起了腰帶。

    「方起召,算你夠狠!」人群裡爆了一陣小小的歡呼,每個人都跟在後面解著腰帶。

    呂歸塵覺得心裡有點難受,可是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麼。這裡不是他的家鄉,他只是東宮裡的一個蠻子。他想悄悄退回去把門掩上,這時候月色破雲,銀一樣的光輝投了下來。

    忽如其來的亮光像是電一樣,呂歸塵看見了那個男孩的臉,看見了他瞪大的眼睛。那雙純黑的眼睛,在別人的靴子底下用力的瞪著,深得像一片墨海。呂歸塵覺得自己忽然不能呼吸了,他忍不住要去抬手遮住自己的臉,他相信月光破雲的瞬間那個男孩看見了他的臉。可事後他又覺得那個男孩根本就不在看任何人任何東西,他凶狠的瞪大了眼睛,目光凝在沒有盡頭的遠處。

    那是點燃了一個時代的目光,是刀劍,是槍戟,縱然折斷也不屈悔。

    月亮轉瞬又沒進雲裡。

    「住手!」呂歸塵喊出了聲。

    他自己都吃了一驚,「誰?」禁軍的少年們也悚然退了出去,不約而同的握緊木刀,並肩而立,結成了拒敵的隊形。

    「是那個蠻子,」其中一個人眼力好,嘟噥了一聲。

    少年們覺得有幾分棘手,互相拋著眼色。畢竟是和煜少主一同作息的貴賓,不便當面得罪,可是分明只是個無關要緊的蠻子,為了他把辛辛苦苦擒住的獵物放了,似乎又心有不甘。一群人不約而同的回頭,去看那個抱著木刀靠在牆角的人。

    我的腳啊!」

    其中一個少年慘叫起來。他抱著自己的腳腕跳了起來,哀嚎著摔倒在一邊。

    少年們驚訝的低頭,看見地下那個孩子的手彎曲如鉤,剛才就是這隻鐵構一樣的手狠狠地抓住了他們中一個人的腳踝,用力之大連褲腳都被撕裂了。

    已經奄奄一息的黑瞳男孩背弓一彈,猛地躍起,撲向了一個對手。剛才還呼喝狂笑的少年間轉瞬間就變得驚恐莫名,不由自主的閃身跳開。可是他們犯了嚴重的錯誤,他們解開了自己褲帶,褲子垂在了膝蓋上。黑瞳男孩撞進了一個對手的懷裡,劈手奪過他的木刀,刀橫著揮斬一圈,狠准有力的把男孩們打飛出去。如果不是男孩們身上的禁軍甲冑,呂歸塵肯定那一擊會打斷對手的肋骨。

    只有一人沒有被擊中,他呆了一下,從背後跳起來揮刀下劈。

    黑瞳男孩忽然拋去了木刀,他也跳起來,箭一樣竄向半空,肩撞向了後面的敵人。

    「摔角?」呂歸塵驚得長大了嘴。

    草原上的蠻族人最擅長的徒手格鬥就是摔角,呂歸塵從小見過無數的好漢子甚至能把怒的雄牛擰翻在地,可是這樣的姿勢是他所不曾想過的。黑瞳男孩在凌空而起的瞬間直接撞在了對手的懷裡,他抓住對手的小臂,攜著衝起的勢頭凌空半轉,掰著對手的胳膊摜向地下。對手無可選擇的跟著他動,否則胳膊勢必被擰成兩段。這是毆打裡面才能練出的招數,沒有任何一個武士會這樣傳授學生。落地的時候,他的雙肘一齊磕在對手的胸口。整個人的重量從他的小臂壓到對手的身體裡,隨著一聲痛極的哀嚎,對方少年滿嘴吐著白沫,放聲痛哭了起來。

    男孩毫不留情的一個巴掌甩在他臉上:「雷雲正柯,知道哭了?還沒有死呢!」

    十足的中氣和狠勁。他彷彿完全沒有受傷,連著又是兩個巴掌惡狠狠的甩在雷雲正柯的臉上,而後扭頭冷冷地環顧周圍。少年們像是被他的目光凍住了一瞬,然後一同掉頭想要逃走。

    「鬼哭狼嚎!今天我不打你們!」男孩一腳踩在雷雲正柯的臉上,「我打他,是因為他踩我的臉!」

    「幽隱!」他又指著黑暗裡抱著木刀的少年,「你有膽子要跟我拚命就自己來!下次不要帶這幫沒用的廢物!什麼時候來我都陪你玩,一對一,你想跟我打,差得還遠!沒膽子的懦夫!」

    黑暗裡的少年身子一抖,似乎忍不住要撲上。可是男孩矮身拾起了雷雲正柯落下的木刀,兩個人冷冷地對峙了一刻,黑暗的少年鼻子裡陰陰的哼了一聲:「你沒有身份作我的對手,有機會上了戰場,我再殺了你也不遲!」

    他率先離去,剩下的少年也緊緊的跟著他不敢落下。兩個受傷不輕的少年扶著牆跌跌撞撞的還是跟了上去,像是死都不敢獨自被留在這個煞星的旁邊。黑瞳男孩並不阻攔,他看著他們的背影,站得筆直如槍。直到少年們在窄巷的盡頭轉過了一個彎,完全消失了,他才忽的顫了顫,緩緩的坐了下來。他蜷縮在那裡雙手狠狠的掐著自己的脛骨,長大了嘴抽著冷氣,卻不出一絲聲音。呂歸塵站在那裡呆呆的看著,不知道如何是好。

    男孩坐了一陣子,雙手撐地艱難的站了起來,看也不看呂歸塵,拖著步子走了。呂歸塵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間心裡一動,不由自主的跟上了兩步。

    男孩猛地轉身,一雙漆黑的眸子帶著凶狠和警惕,死死的盯著呂歸塵。

    「你要幹什麼?」男孩的聲音裡全無感情。

    呂歸塵茫然失措的搖了搖頭,他感覺到了對方身上拒人千里的冷漠。

    「以後不要在夜裡出來跑,禁軍裡大家打架,有時候幾十個上百個人,你不會打,就別湊熱鬧,」男孩壓低了聲音,語調像是訓斥孩子。

    他回頭一瘸一拐的去了,呂歸塵呆立了片刻

    「又有什麼事?」男孩這次沒有轉身。

    「你沒事麼?」呂歸塵猶豫了一下,「我……我叫呂歸塵,呂歸塵阿蘇勒,你可以叫我阿蘇勒。」

    對面的男孩似乎是沒有想到呂歸塵會說出這麼一句,半扭過頭來,沉默了一會兒:「我叫姬野……荒野的野。」

    「我知道的,」呂歸塵用力點了點頭,「你是打贏巴魯巴扎他們的武士。」

    姬野不知道再說什麼,奇怪地瞪了他一眼,拖著步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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