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大燮神武三年夜,天啟城的書館中,簾子開啟了,微含笑意的年輕男子手攏著***。
紗籠中挑琴的男子沒有抬頭,琴聲叮咚。
「深夜有擾,項太傅贖罪,今日北方火馬急報,呂將軍攻陷北都城,繼續北上。大軍所至,諸部聞風歸降,牧民奉馬乳羔肉相迎,」年輕男子恭恭敬敬的候在門邊,像是個傳話的小廝。
琴聲止息,紗籠中靜了片刻。
「北方終究是豹子的家園,不是我們可以圖謀的啊,」太傅低低的歎息一聲,「大都護知道了麼?」
「還未,今夜主上留在西門博士寢處調養,據說是頭痛之症又犯了。」
「好。」
紗籠中琴聲再起。
「我們宵旰瀝血,天驅軍團死傷慘重,如今不過得東陸一半國土,呂將軍輕騎破關,三月而稱雄瀚州草原,所花的功夫,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太傅有什麼高見?」年輕男子並未退去。
「謝太師要問什麼?」太傅聲音冷漠。
「要求道於太師,問英雄之事。」
「英雄之事?問了又如何,謝太師這一生都沒有英雄氣象。」
「朝聞其道,夕死可也。」
「好。那麼我說,所謂英雄,不過是瘋子,太師信不信?」
太師微微愣了一下,恢復了笑容:「太傅淵博如海,後學怎麼不信?不過請太傅梢加解釋。」
「世上的芸芸眾生,多少人都羨慕那些揮斥千軍、呼風喚雨的人,但是終究能夠成就偉業的,幾十年未有一人。為什麼呢?」
「大概……是生來的資質不同?」
太傅低笑一聲:「資質是不同,又能差出多少?所謂無敵的武士,不過力敵百人,縱橫十六國的謀士,也有失手的時候。武力和智慧,都不是根本。最後決定英雄的,還是他的心。他為何要憑臨絕頂,俯瞰群山,這個心願是他心中的力量,可敵千軍萬馬。」
「後學愚昧,不解其意。」
「以太師的聰慧,已經解了,只是想我親口說明吧?」太傅笑笑。
「斗膽問主上的心願是什麼呢?」
「太師繞著彎子,還是想問二十年前的舊事。能讓大都護統領十萬雄兵馳騁東陸的原因,不是心願,」太傅深深的看了太師一眼,「而是恐懼。」
「恐懼?主上大軍所向披靡,除了三五亂黨,四野莫不賓服,太傅為何說恐懼?」
「所向披靡,四野賓服,就不恐懼麼?或多或少,每個人都有心底的恐懼,你看不出。因為人人都會把自己的恐懼藏起來,從你幼小的時候它就深埋在那裡,卻不會消失。你有一眼井,你不斷的往裡面填土,一層復一層,你想蓋住什麼,那是一個鬼魅,你心底的鬼魅。可是你掩不住它,除非你自己殺了它,否則它總在夜裡越過重重壘土,還是浮起在你眼前,」太傅拂弦,錚錚作響,「這便是恐懼,譬如井中鬼魅,大都護、太師乃至我自己,都概莫能外。」
「主上的井中鬼魅,又是什麼?」
「鬼魅之事,終不可問。」
「謝太傅的教誨,」太師捻滅了燈芯,退出門外。
二十年前。
胤喜帝八年九月,夏末。
南淮城,有風塘。
入夜時分,深郁的桐蔭籠罩著整個園子,像是一團濃得化不開的墨綠。這些梧桐都有百年的樹齡,在鬧市中密密匝匝的圍出了一片安靜,石板地的縫隙中滿是天生的茸茸青草,幾片落葉灑在地面上,繁密分叉的桐枝在頭上拼合成天然的拱頂。只有青灰色的屋頂上露出一片遠空。園子的正中是一個巨大的池塘,佔了庭院大半的面積,開到將謝的白蓮還在迎著風搖曳。蓮瓣落下來,並不沉下,在水上飄轉。風是從門口處吹來的,又從屋頂上的開闊處流走,靜靜的無聲。外面喧囂的街道顯得如此的遠,根本就是兩個世界。
有風有池塘,是這處園子得名的原因。這裡曾是國主納涼的別苑,後來賜給了武殿都指揮息衍,只不過息衍行蹤不定,素來也很少住在這裡,日來常常有人奉著重禮在門口求見,多半都被將軍的侄兒息轅擋駕。
一尾魚兒帶著水花躍起,銀鱗一閃,「撲通」落回了池塘裡。倚著欄杆看水的將軍寬衣散袍,往裡面扔著魚食。
腳步聲從外面傳來,白眉的少年捧著匣子進來:「這是鴻臚卿莫盧大人派人送來的書札,說是剛到瞭解密的時限。」
「哦?」息衍接過匣子,疾步走到燈下,翻閱起匣中的信箋。
息轅看他看得認真,就靜靜的候在一邊。那些信多半是考究的樺皮紙,也有青綿質地的印花便箋,每一封都在末尾綴有一個花押,筆跡險峻輕靈。息轅知道那是國主百里景洪的親筆,百里景洪除了唐公的爵位,最出眾的是一筆書法,變化多端,可模仿各家筆意。宮裡的來往信箋百里景洪閱畢都會在末尾綴有個人的「景」字押,然後火漆封緘,就歸檔在鴻臚寺。又有十四年的保密期,即使鴻臚卿本人也不得開啟。這些信札還是前幾日剛剛解密的。
「叔叔……」他欲言又止。
「什麼事?」息衍也不抬頭,極快的翻閱。
「叔叔看解密的書札,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不過今天莫盧大人也說了,國主來往的信件,只有叔父一個人頻繁的取閱,只怕有小人去國主那邊進讒言,叔叔不可不防。」
「哦?」息衍笑笑,拍拍息轅的腦袋,「這是莫盧通過你的口來警告我啊。」
「叔叔可不要掉以輕心,如今叔叔在南淮城的時候少,國主寵信拓拔山月,又有不少的小人得勢……」
「你今年十五歲了吧?」息衍忽然打斷了他。
說到一半的息轅被生生堵住了,只好點了點頭。
「真像你父親,」息衍低低歎息一聲,「你十五歲,就有他二十五歲的囉嗦。有時候我真不知道我照顧你,還是你在照顧我……」
息轅呆呆的不懂叔叔的意思。
「我那時候真煩他這種囉嗦……可是聽到你那麼囉嗦,又覺得那麼熟悉……」息衍猛地煞住,以手指捋平了一張捲曲的紙條湊近***。
「貞懿……」他低聲說。
息轅看見叔叔的神色陡然變得嚴峻,湊上去瞥了一眼,現那是一張之後三指寬的字條,是那種輕薄的桑白紙,皺捲成一個長不到一寸的卷子。息轅熟悉這種桑白紙卷子,斥候用鴿子傳遞消息時,就會把這種紙卷塞在一根小竹枝裡面,掛在鴿爪上。卷子末尾除了花押,還有幾個小字「慎之慎之,留藏莫失,貞懿八年十二月三十日」,依稀也是百里景洪的筆跡。奇怪的是信的內容卻短到只有兩個字——「事畢」,末尾一方小印,看起來扭曲飛騰,字跡不可辨認。
息轅看不明白,只好看著叔叔,期望獲得一些解答。
息衍沉默了片刻,把紙卷原樣封好:「是百里長青的自用印。」
「百里長青不是帝都百里家的……」
「是百里家前一代的主人。印章上是『三蠹』二字,這兩個字有出處,百里家先祖曾說,『義是行商蠹,仁是領軍蠹,情是人心蠹』。百里長青世代公爵,卻有『鐵威侯』的別號,因為他貌似文弱而做事雷厲風行,以先祖的『三蠹』為警戒,從不濫用仁義,一度是帝都公卿的第一人。」
「那他以飛鴿給國主傳信,又只有兩個字,是有什麼特殊的意思麼?」
「我有一點明白了,可還不全然清楚,」息衍把所有的信札歸到匣子中,遞給了侄兒,「息轅,把這些送回去,從今天開始,請莫盧大人不必再送解密的信札來了。」
「是!」
「借閱這些信札的記錄絕對不要留,否則對於我們叔侄乃至於莫盧,都可能是殺身之禍。」
叔叔的話讓息轅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收起匣子疾步離去。
「那些風虎斥候,還沒有找到麼?」息衍喚住侄兒。
「還沒有,不過滿城撒了六十人出去搜尋,除非是離開了,否則很快就該有消息回來。」
息衍沉沉的點頭:「不要輕視這件事,最近我最擔心的就是諸侯間的關係。淳國三月上新敗於嬴無翳,本來該是休養生息的時候,偏偏這個時候風虎的斥候潛入南淮。風雨降至,黑雲摧崩啊。」
「是!叔叔還有什麼要吩咐的麼?」
「對了,那個演武獲勝的姬野,這些日子你有沒有察訪到他的住處?」
「有。按照叔叔的意思,我已經把他的戶籍收為軍籍,但是他的軍銜和職位,還需叔叔自己才能辦。」
「嗯,」息衍點了點頭,「留他作我身邊的武殿青纓衛,你持我的印信去辦,不過派他去東宮禁軍,讓他在東宮充當步卒一年。」
「去東宮?」息轅瞪大了眼睛。
「怎麼?」
息轅猶豫了一下:「叔叔知不知道,我們私下裡都說,『東宮妖魔不敢近,八百神兵賽太歲』。」
「喲?」息衍笑,「還有這麼順溜的詞句,說說看,怎麼解釋?」
「這是暗貶,是說鎮守東宮的八百名禁軍霸道,連妖魔都比不上他們,所以不敢靠近。太子東宮因為貼近祖陵,所以編製中是禁軍精銳八百人戍衛,不算三軍的部署,拓拔將軍管不著,叔叔你的軍令傳不到那邊去。上千人伺候一個儲君,平時閒得無聊,就是在周圍的酒肆歌館裡喝酒打架,可因為鎮守祖陵,晉陞反而是最快的。南淮城裡,凡是世家子弟想從軍,都是想去東宮。快活幾年混一個資歷,托托人情就能提拔去做參將。」
「這套人情關節,你倒是越來越精通了,」息衍還是笑。
「可是叔叔你可不知道,在東宮裡面,沒有世家身份的,就是生不如死。進去第一天就是三書二禮。」
「三書二禮?」
「三書是一封信給東宮禁軍的統領,要托有權勢的人寫,一封給自己頂頭的上司,還有一封是給東宮的大管事。裡面都要夾混金票,給多給少,看看各家的財力。二禮是對一般的軍士,要想得到大家的承認,就要從兩件事情中選一件,要麼是花大錢請大家去紫梁街上最好的酒樓裡面請粉頭喝花酒,一種是半夜裡赤身**從東宮這邊跑到那邊,丟臉丟到底,否則受氣挨打都是免不了的。」
「呵呵,那麼姬野既沒有錢請大家喝花酒,更不會脫光了夜奔,看來挨打是免不了了,」息衍大笑,「要說你去年也在東宮禁軍,你是怎麼混過來的?」
「我是叔叔的侄兒……自然不同的。」
「呵呵,武殿都指揮息大人的嫡親侄兒,不但要免了你的三書二禮,沒準還把你奉為上賓,擺下筵席款待,你要是樂意,幫你倒酒脫靴子反過來請你喝花酒都有人心甘情願,對不對?」
息轅的臉微微紅:「跟叔叔說的也沒什麼差別,不過我都推了。」
「息轅,你將來如果能做成大事,那是因為你是我的侄兒,你如果沒能做成大事,還是因為你是我的侄兒,」息衍搖了搖頭,「而姬野這個孩子,是不同的。」
「不同?」
「他是野獸啊,生在林子裡,不比你生來就是武殿都指揮使的侄兒。他的一點一滴,都要靠自己的雙手去爭取。你說的東宮那些事情,我也都有耳聞,如果姬野在這一年中能排眾而出,他才有資格當我的學生!真想看看這個小傢伙是怎麼過三書二禮的一關。對了,現在東宮那邊的統領是誰?」
「前幾日國主剛剛下令,升幽隱為游擊將軍。現在是東宮裡軍銜最高的人。」
「幽隱……」息衍沉默了一下,「那個孩子身上,味道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