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能撐下去?」鐵顏拾起弟弟留在場中的長刀。
他還不願動手,除了自負武術,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對這個半身是血的對手下手,像是屠殺一樣。
「不要小看我!我是一定要贏的!」姬野抬起眼睛瞪視著他,「你弟弟有轉狼鋒,我也有我的招數!」
「我不會輸的……我還有……還有……」疲憊和失血已經讓他產生了眩暈,他甚至看不清鐵顏的劍。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持多久,最後的力量,也許足夠支持他刺出一槍——完美的一記突刺。
「試一試!」他解開了拴住右手手甲的繩子,狠狠的攥住了下面的指套,「我們,試一試!」
「北辰之神,蒼青之君,廣兮長空,以翱以翔,」他一個字一個字的低聲念誦這句話。他抬起頭,天空都在旋轉似的,但他不畏懼,他想著那只名為「青君」大鷹,它的靈魂又甦醒了,應了他在心底的呼喚,張開巨大的席捲天空的羽翼,它所到之處日光為之遮蔽,凌駕在這所有人所有人之上。別人都看不見,只有他能。它對著這裡撲擊下來了,帶給他絕對的力量和勇氣!
「槍之為道,在於長鋒,」月光下,老者和姬野圍繞一個無形的圓緩緩轉動,正而逆,逆而正。
「所有武器都有一個***,劍有劍圈,槍也有槍圓,以武器的長度為徑,敵人為中心,就是一個圓。敵人的反擊範圍,又是一個圓。你攻擊後格擋的範圍,還是一個圓。很多的圓在一場戰鬥中存在,每一個都關乎你的勝敗。」
「可是怎麼能計算到所有的圓呢?」
「那是變化之槍的內涵,」老者說,「我現在不會告訴你,但是世間有一種槍術,稱為極烈之槍。」
「極烈之槍?」
「所謂極烈之槍,是越諸圓的破圓之槍!」
老者的槍指向了姬野的眉心:「當你的槍極烈極快,那時候,你會覺得時間甚至都停頓下來,你的槍會突破以上所有這些圓,在一刺之內結束戰鬥。時間停止的時候,世界上沒有圓,只有一條線,把一切都貫穿!」
姬野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槍尖,世界上只剩下虎牙的槍尖。他瞄準了兩丈外的鐵顏。
「槍尖是一個點,用它劃出破圓的直線。不要想太多,把所有精神貫注在槍尖的時候,你的身體自然會調整到最合適的出槍位置。」
身體細微的變化連姬野自己都無法覺察,手腕、手肘、腰和褪,全身開始逼近那個最完美的出槍姿勢。
「要知道你為什麼而出槍,你的心裡有悶燒的火,那是大地下燃燒的煤礦,它的火業終有一天燒破地面去點燃天空。你會吼叫,因為你若是不吐出那火焰,它會燒穿你的胸膛,它像是憤怒,又像是高亢的歌,龍虎的吼聲讓時間停止。」
極烈之槍,破一切圓。
一線烏金色的光芒離開了姬野的掌心,虎牙在姬野手中突破了他自己度的極限。長鋒在前,姬野和他的槍一起化作了銳利的長牙。吼聲和虎牙的風嘯聲一起激揚,先代的屠龍槍術裡蘊藏著的霸道和血腥,也一記稚嫩的突刺中重現。
鐵顏不敢動,像是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壓制了。
呂歸塵忽然站了起來。
彷彿有一千一萬根長針在刺扎他的全身每一處,他覺得戰慄,可是又激動。
他又一次嗅到了那一夜草原上群狼的氣息、血腥的氣息、殺戮的氣息,隨著姬野刺出那一槍,他在斬狼時那些模糊的感覺驟然清醒起來。
他幾乎要揮舞著手臂去為他的敵人吶喊。
根本沒有人能夠看清那一槍的軌跡。
只是一瞬間,姬野閃到了鐵顏的背後,槍擦著飛血扎入擂台,姬野搖晃了一下,倒在了鐵顏的腳下。人們茫然四顧,還不知道生了什麼事。
「東陸第一名槍」、「劈斷過四十五把長刀」、「屠殺巨龍的麻木爾杜斯戈裡亞」,息衍看見了這全部的傳說,驟然間都變成了真實。
雖然還無法和十年後在鷹旗下一手推出一條毒龍的「封斷一槍」相比,可是姬野在這一擊中完美的實現了他所能做的最強攻擊。劇烈的一擊完全抽走了他的力量,在最後一刻,他的槍走偏了,錯過了鐵顏的胸膛,堪堪擦過了鐵顏的胳膊。
鐵顏默默的摸了摸胳膊,一條細細的劃痕,一手鮮紅。
「巴魯!」九王在坐席上拍案大喝。
鐵顏猛地回過神來,他身上背著青陽的威名,而他在這裡愣著回味對手的槍術。他急忙轉身,高舉戰刀過頂。他的刀停止在那裡,他觸到了姬野的眼神。鐵顏知道自己只要輕輕的一刀就可以結束戰鬥了,姬野已經完全失去了保護自己的力量,他的傷和強行使用無法掌握的槍術,這些都讓他比一個嬰兒還要脆弱。鐵顏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甚至殺了這個對手,只怕也不會有什麼懲罰。
可是他的刀凝在那裡,無比沉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鐵顏的刀上,人們茫然不解的議論著這場戰鬥。
「你那一槍叫什麼?」鐵顏問。
「極烈之槍?摧城。」
鐵顏點了點頭,退後幾步,把戰刀遠遠地對著姬野投擲過去。戰刀呼嘯著扎進地面,距離姬野的面頰不過半尺。
「你贏了!」鐵顏點了點頭,他不善言辭,想了一會兒,「你說的,你真的打贏了我們所有人。」
他回頭離開了演武場,所有人這才反應過來,鐵顏投擲戰刀和鐵葉拋出戰刀的意思是完全一樣的,他交出了武器,認輸了。
一片嘩然中,鐵顏登上看台,在坐席邊跪下:「世子,巴魯輸了。」
「真的輸了麼?」
「我不知道為什麼,不過,」鐵顏彎腰叩頭,「他本來可以殺了我的。」
「下唐國,姬野勝。」
人群又回復了安靜。
大局已定,下唐不可思議的幾乎完勝對手。是歡呼的時候了,不過下唐國的禮儀卻依照古制,繁瑣而嚴謹。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國主的坐席上,等待著百里景洪先喝彩,而百里景洪卻沒有時間去管這些,他不看姬野,只是看著遠處金帳國坐席上的九王。九王在一片令人難堪的沉默中終於無法按捺,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桌案,沒有說任何話,起身離去。
百里景洪站起來伸手似乎想去挽留,卻只能對著背影愣住。
息衍望著國主的神色,悄悄的搖頭,又去看那個名為幽隱的少年。幽隱青色的臉上森森然的帶著慘白。息衍最後去看姬野。
姬野拔出了槍,筆直的站在場地正中。他並非急於取回武器,而是沒有槍的支撐,他已經站不穩了。鐵葉的一刀不輕,血一直在流,姬野使勁按住自己的腰,否則那些鮮血已經滲透了他半邊的戰衣。他的體力早已經無法支持,那股一直撐住他的悍勇也在隨著血緩緩流逝。姬野感到眩暈,疼痛漸漸不明顯了。麻木的感覺籠罩了他,好像渾身被纏在重重的錦緞中,有一種週身被抽空的疲憊。
恍惚間又回到了他的幼年,弱小無依,而背後有人輕輕抱著他。那種靜馨遙遠的溫暖。
「媽媽……」姬野低聲說著,只是昏迷中的囈語。
全場也只有在擂台邊的息衍聽見了,息衍凝視姬野的眼睛。在少年武士黑色的瞳子裡,息衍看見了屬於一個孩子的眼神——只是個孩子。似乎是命運給了息衍一扇窗口去看見姬野內心深處,只是一瞬間。
誰也不曾注意,凝視姬野的時候,息衍的眼角微微跳了,好像是一種含著痛苦的抽搐。
這是胤朝喜帝八年八月,當姬野呼喚他的母親的時候,這個二十年後被追封為光儀太后的女人已經死了。
姬野在等一聲喝采,等一聲喝彩來承認他的勝利,他想站著迎接自己的勝利。
可是過了許久,只有一片衣衫抖動的聲音,他這才意識到出了什麼變故。他努力睜眼去看,國主帶著內監和群臣,急急忙忙的起身,就要離開。
「國主……副將尚未領賞受封……」長史提醒。
「快追九王的車駕!」國主低聲喝道,「粗野的東西!不必提了。」
「傳令禁軍,大輦伺候!」長史無法再勸,只得喝令下臣。
所有人都湧向國主身後,包括東宮的少年們。周圍護衛的大柳營戰士快撤離場地,迅化成整齊的隊列,夾道保護國主。姬野默默的看著所有人都離開了他,甚至包括他的父親和弟弟。姬謙正在這種的大場面下失盡了面子,羞怒之下根本不準備再管長子,拉著姬昌夜的手追隨在群臣的隊伍後,連頭都不曾回一下。
戰勝的少年像一個傻子般被丟在擂台上,好像瞬息間就再也無人記得他,姬野不知道自己該如何,他不能跟著這些人去,也不能倒下。血管中流淌的曾祖的悍勇讓他依然站在場地中央。他把虎牙插進了擂台的地面中,冷冷的看著所有離他而去的人。
一片匆忙的腳步聲中,忽然有輕輕的掌聲。姬野抬頭看向掌聲的方向,竟然是那個還未離開的金帳國少主。雖然只是一個不和諧的掌聲,可是少主鼓掌已經很用力了。人影閃動,隔開他們又留出空襲,兩雙眼睛在人群開合的間隙中對視了一下。
「世子,我們還是趕快跟上去,九王都走了,」婆子不停的催促呂歸塵。
呂歸塵點了點頭。他摸著身上,想饋贈一件禮物給這個得勝的武士,蠻族試手都有綵頭,他不明白這個獲勝的下唐孩子為什麼卻被一個人扔在戰場上。可是他身邊也並沒有什麼,只有胸前龍格真煌表哥贈予父親的小佩刀「青鯊」。這是他珍視的東西,他很是猶豫。
婆子幾乎是不由分說的拉著他追了上去,呂歸塵並沒有什麼抗拒的餘地。
這是亂世君王們的第一次相遇,那時候他們都在重重權力的壓制下。未來的羽烈王和昭武公只是相隔相望,不曾互相說一句話。
周圍都空了,百里景洪的儀仗也出了大柳營,只剩姬野一個人站在擂台上。
腳步聲從背後漸漸接近,黑鎧黑袍的將軍微微笑著拍了拍姬野的肩膀:「我叫息衍,武殿都指揮使,雖然我無權授你副將的職位,不過如果你有投身軍旅的雄心,有空來找我吧。」
「息……息衍!」姬野被這個名字驚呆了。
「麻木兒杜斯戈裡亞,猛虎之牙,撕裂卑怯者的靈魂,」息衍在遠處回頭,「是天授之槍啊,我喜歡你的槍術。」
息衍踏出大柳營,對著上午的陽光深深吸了口氣。國主六十四人扛的金裝紫闌花大輦靜靜的放在營門前的土地上,方此迎候他的內監立在輦下,對著他恭敬的長揖,比了一個手勢。
他在大輦前行禮,登著台階上去,掀開了簾子。寬闊的輦裡,國主獨自一人端坐,點了點頭,把手中的茶碗放下。
「有勞國主等候臣下。」
「息將軍安坐。將軍獨自留下,莫非和那個獲勝的武士說話麼?」國主轉著小指上的翡翠指環,漫不經心的問。
「是,」息衍含著笑。
「將軍秉性素來高傲,能入將軍青眼的人寥若晨星,今天對那個孩子卻很賞識啊。能得到息將軍的欣賞,他在我們下唐也足以樹立名聲了。」
「英才難得,任誰也壓不住他的光輝,臣下的賞識不過是為他錦上添花而已。」
「這句話,我今天已經是第二次聽將軍說了,」國主搖搖頭,「這先不去說它。這次演武,本公的用意,別人或者不知道,將軍應該清楚的吧?」
「是。我聽說東宮的那個年輕武士幽隱和國主是血緣至親,武術兵學也遠遠過同輩,國主把他安排在押陣的位置,本來是覺得幽隱會取勝,拿下那個副將的軍職吧?」
「不錯。將軍既然知道……」
「國主,」息衍打斷了他,「若是要授軍職,國主一紙手書,別說是副將,就算是參將軍、牙將軍,也都不是問題。為何國主偏要幽隱去奪這個副將的頭銜呢?」
國主搖了搖頭:「將軍也知道我們下唐軍威不振,現在嬴無翳猖狂,在帝都縱橫叱吒,淳國公敖太泉新死在他手上,帝都的公卿可有一個站出來說話的?我們手中沒有強兵,在這風雲亂世就不能自保,本公有意提拔少年,正是為了讓我的唐軍脫胎換骨。如果我一紙手令授一個副將給幽隱,那和以往世家少年憑著祖上的功蔭從軍有什麼區別?還是不能服眾的。」
「臣愚昧。」
「愚昧?息將軍為何這麼說?」
息衍輕輕撫摩腰間古劍樸實的劍鞘,聲音裡帶著金屬般的脆硬:「臣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如此服眾。臣有一點薄名,但是臣從年少學劍,已經在陣上親手殺了數百人。這其中不知多少次臣也許就死在敵人的刀劍下,而臣今日略能服眾。國主換了一個法子把軍職賜給幽隱,可國主可能賜幽隱懂得生死間的事?」
國主默然片刻:「說到刀劍,九州之大,又有幾人能和將軍坐而論道?演武這件事,也就罷了。不過幽隱與本公,確實有血緣,本公以為他是難得的將才,所以想以他來日做我們下唐的棟樑。他已經十四歲,一直在東宮伴讀,最近已經很難找到合適的老師。本公思謀,不如讓他追隨將軍,做一名武殿青纓衛吧。」
息衍默然不語。他的軍職是武殿都指揮使,武殿青纓衛就是為他傳令的屬下。他以戰功成名多年,門下還沒有一個真正的學生,國主一番心思,無疑是希望他收下幽隱。
他終於還是搖了搖頭:「國主,恕臣不能奉命。臣晚一步出來,是讓那個獲勝的孩子姬野到臣的身邊處理一些雜務,臣當然可以收下幽隱,不過臣的時間和精力,只夠教導一個人而已。」
「將軍是要收姬野為學生?」國主忽然坐直了。
息衍搖頭微笑:「臣確實有此心,不過那個孩子可還未同意。」
國主眉鋒一挑,神情嚴厲起來:「將軍言下的意思,是要留出這個學生的名額虛席以待?堂堂帝朝的伯爵,御殿羽將軍,要等候一個無名的少年答允?難道幽隱的資質不足以令將軍滿意,反而是那個姬野更有天賦?將軍不是親口對我稱讚幽隱極有氣勇麼?」
「國主恕臣莽撞,那番話沒有錯,是臣年少時候的老師教給臣的,可是還不是全部,」息衍低聲回應,「臣的老師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勇氣。大戰在即,臉紅是血勇,臉白是骨勇,臉青是氣勇……不過這些都還不算真正的勇敢。」
「那姬野又如何?」國主喝問。
「面色不變,拔劍生死,」息衍沉聲道,「當然是神勇!」
國主啞然,靜了片刻,才歎息了一聲,揮手令大輦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