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子鄢被反縛著雙手,推倒在地。金帳的駝毛地毯厚而鬆軟,脖子後的利刃逼得他把面頰緊緊地貼在地毯上不能抬頭。
不過這個東陸的年輕人分明沒有屈服。他轉著眼睛掃了一圈,看見了四個王子和虎視眈眈的貴族們。王子們剛被放出來聽審,比莫幹完全沒有準備,不安地瞥了洛子鄢一眼,卻現這個大膽的東陸人扯動嘴角,竟然笑了笑。
「你們對洛先生太不尊敬了!」大君的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來。
脖子上的力道忽然輕了,洛子鄢笑得越從容。
他仰起頭,看見大君盤腿端坐在鋪設豹皮的坐床上,一旁立著白衣的大合薩。沒有人說話,大君那雙出名的帶著白翳的眼睛看著他。
「在下可不可以起來說話?」
「好,」大君笑笑,「拿開刀,給洛先生鬆綁。」
武士們撤去長刀,削開洛子鄢手腕上的皮繩。洛子鄢疏鬆了一下僵麻的手腕,對著大君長拜。他心裡竟有些激動,他是個亡命的文人,知道這樣最可怕的險地裡面也有最難得的機會。
大君在坐床上微微躬身:「我的小兒子無故失蹤,這些天一直在搜尋,還沒有線索。做父親的,心裡很不安,所以耽誤到今天才想起洛先生的事情,實在是非常的失禮。我這些兒子粗魯可惡,洛先生是東陸淳國的上使,還希望不要介意。」
洛子鄢拱手:「不敢,可惜不能為尋找世子出力。」
「謝謝。不過洛先生是淳國使節,自然應該是我們青陽的貴客,不知道為何沒有來我的帳中讓我以大禮相迎,卻走訪我兒子的營帳,引出了這樣的誤會。」大君的聲音裡平添一絲寒意,「真是令人費解啊。」
「父王,」比莫幹上前,「洛先生從東陸來,不是公務,只是私下的走訪。」
「不!」洛子鄢聲音猛地打斷了比莫干,「不敢隱瞞,洛某北上,負有淳國太尉、明昌縣侯梁秋頌的差遣。」
「哦?」大君挑了挑眉鋒,「洛先生是使節,就應該和我見面,結交王子,有什麼用?」
洛子鄢上前一步:「不知淳國若想結盟貴邦,大君可能恩准?」
「洛先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國聽說青陽欲和下唐結盟。」洛子鄢更上一步。
大君沉吟了片刻:「青陽是否和下唐結盟,是兩國的事,和淳國又有什麼關係?」
「我國和北陸隔天拓海峽相望,交通往來遠比下唐更加便利。淳國的畢止港,距離帝都天啟城,不過九百里的路程。帝都的繁華,更勝於宛州十鎮。天拓海峽的商路一開,豈不是一條黃金水路?」洛子鄢話鋒一轉,「可是有聞大王捨近求遠,欲和下唐結盟。明昌侯不知是否有什麼禮節不周到的地方激怒了大君,命我北上,請大王子代為緩顏。我如果貿然求見大君,或許連大君的面也見不到,是否?」
他目光灼灼,毫不在意周圍人的反應,只注視著大君一人。
「那麼,先生是好意了。」大君微微點頭,「不過青陽雖然是蠻荒小國,卻注重信義。我部和下唐已經有結盟的誠意,淳國來得晚了。」
洛子鄢沉吟了片刻,似乎下了決心,再上一步:「謝謝大君坦率,不過宛州固然富有,不過冶鐵之術卻比不上我們淳國。我國風虎騎兵的薄鋼鎧全套不過十六斤重,加上馬鎧,也只有四十五斤,極其堅固,耐穿刺,堪稱東陸第一。如果北陸駿馬加上淳國鐵甲,必然更添神威。若是大王肯結盟淳國,我國每年再以風虎鋼鎧一千套作為貢品。如何?」
金帳裡的人都吃了一驚。淳國風虎騎兵的名字,是青陽貴族們也有耳聞的。這只騎軍仗著精良的鎧甲,和引種自北陸的駿馬而號稱東陸三大騎軍之一。而淳國煉鋼的技術,是絕密的。縱然在淳國內,能夠通曉鋼水配方的人不過三四人,一千套鋼鎧已經是駭人聽聞的進貢了,何況每年一千套。
大帳中靜了片刻,大君笑了笑:「明昌侯和先生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們草原人終究不能做背信之人,否則又怎麼能得到天神的庇佑?」
「大君……」洛子鄢還要說什麼。
「來人!設酒為洛先生壓驚!」大君的聲音壓過了他,「幾位王子都在這裡作陪,我還有些事情。」
他沒有再給洛子鄢說話的機會,起身和大合薩一起出帳。
洛子鄢望著大君的背影,若有所思。此時妙齡的蠻族少女們已經捧著烈酒和燒肉進帳,洛子鄢低低地歎了口氣。
「大君,大君!」大合薩喊著追了上來。
大君走得極快,這時候忽然停下,大合薩幾乎撞在他的背上。
「沙翰,你是不是要問我怎麼處置王子們?忽然把他們放出來,安排他們陪著東陸的人飲酒,然後就這麼悄無聲息地算了。」
「是啊!」大合薩愣了一下,不住地點頭。
大君低低地歎氣:「在你面前我也不怕說,殺了他們,我是狠不下這個心,但是懲戒還是應該的。不過我總覺得阿蘇勒忽然失蹤,旭達罕本來是個冷靜的人,卻又忽然急著領兵去打比莫干的帳篷,下唐結盟的使者剛要來,淳國的密使不早不晚地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北都……這一切的背後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串著它們,事情忽然來得太多,又太巧合。那個山碧空,你覺得我們可以相信他麼?」
大合薩遲疑了一下,微微搖頭:「聽起來他說得很有理,我們一路南下到下唐國,也都有帝都的使者和館驛暗中的接待,但是我總覺得這件事沒有這麼簡單,山碧空這個人,不是我們可以預料的吧?」
「是的,我也是這麼想。」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氣:「總有一種烏雲已經堆起很高的感覺,可是不知道下的是什麼雨,什麼時候下。眼下我們自己先不能亂。所以這次寧願放縱我的兒子們,不加以懲戒,也要保證北都城內的安定。」
各懷心事的筵席很快散去,貴木冷哼一聲,跟著沉默的旭達罕離去。比莫干送洛子鄢出帳,心裡略有歉意。
「好險,」他說,「今天多虧洛兄弟的應變……」
洛子鄢在席上一直沉默,此時才開顏笑笑:「可惜這次在下的差事,已經做砸了。」
比莫干搖頭:「不知道父親怎麼想的,一千套風虎鋼鎧,這麼重的禮物也能拒絕。」
洛子鄢苦笑:「其實我也是無可奈何地試探。風虎鋼鎧每制一套,從選鐵到打磨,至少三年之功。我國每年向帝都朝貢,也只有五十套鋼鎧,供羽林天軍裝備。若說一千套,就算禁軍的兵器坊全力以赴,只打造鋼鎧也是趕不及的。」
「試探?」
「試探大君和下唐結盟的決心。」
「怎麼說?」
「大王子,尊父大人到底為何要和下唐結盟呢?」
比莫干沉吟了一陣子:「為了船。只有獲得戰船的技術,我們才能不畏東陸海上的大軍。雖然父親沒有明說,但是我想,我們北陸造船之術低下,若是得到宛州溟洋船廠的獅門鬥艦……」
「獅門鬥艦固然快捷強勁,可是我們淳國的鐵鯊樓戰船也是東陸海上少有的,不要說獅門鬥艦,就是羽人的木蘭長船遇見我國的樓戰船也不敢掉以輕心。」
「說得是。」
「我苦思不解的是,為何大君會捨近求遠,不惜觸怒我們淳國,卻要和遠在大陸之南的下唐結盟。無論是通商、購買兵器,乃至……」洛子鄢壓低了聲音,「有意越過天拓海峽圖謀更大的國土,我國都是比下唐更好的盟友。大君不是糊塗的人,這麼做,一定有什麼別的原因。或者……還有什麼別的勢力,也參與其中了。」
「別的勢力?」比莫干吃了一驚。
「不知道,」洛子鄢搖頭,「我在明昌侯的幕府中,素來都是擔當和青陽接洽的事務。這四年來,我國力圖和青陽結盟,可是每次都無功而返。我隱隱約約總覺得有人下手在前,暗地裡阻撓我們,不過這人就像個影子一樣,完全無從捉摸。你只能感覺他在那裡,卻永遠查不著他的痕跡。」
「洛兄弟說的我不全明白,」比莫干思索著,「不過下唐這次即將回訪的,是三軍統帥拓拔山月。他父輩是我們北陸九煵部人,是不是他說動了父親?」
「拓拔山月名列東陸四大名將,不過再怎麼,他只是一個武士而已。」
「那還能是誰呢?」
「下唐那邊,除了拓拔山月,就是國主百里景洪和武殿都指揮息衍。息衍和拓拔山月同為東陸四名將,名聲還在拓拔之上,不過息衍和拓拔不合,若是息衍居中主持,那麼出使的人就不該是拓拔。而百里景洪雖然是貴族公爵,不過我看這個人還不像有那麼深的心機。」
「那還能是什麼人呢?」
「猜不透,」洛子鄢袖著手面對夜色中的金帳,「不出面,卻可以促成這次南北之盟,真的有這個能力的人,莫非只有天啟城太清宮上皇帝陛下?」
他隨即苦笑:「可是皇室又為什麼要安排自己的諸侯勾結北陸呢?」
兩人立在金帳門口,沉默了良久。
「那我再留無益,這就返回淳國了。」
洛子鄢離去前靜靜地看了比莫干一眼:「幕後的這個人,想起來真令人畏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