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劍恩仇錄 正文 第九回 虎穴輕身開鐵銬 獅峰重氣擲金針
    陳家洛道:「各位哥哥,咱們只好先退出杭州。眼下四哥尚未救出,跟清兵接硬仗沒有

    好處。」駱冰恨恨不已,叫道:「李可秀關住大哥,咱們先殺了他小老婆。總舵主,你許不

    許?」陳家洛不解,問道:「小老婆?」駱冰道:「是啊,咱們在提督府拿住那個妖嬈女

    人,就是李可秀的小老婆。她本來又哭又鬧,已給我幾個耳括子打得服服貼貼了。」群雄知

    她想念丈夫,心頭煩躁,拿這女人出氣,都不禁微笑。

    徐天宏道:「總舵主,你寫封信給李可秀,好不好?」陳家洛會意,道:「好極!」提

    起筆來,寫了封信道:

    「李軍門勳鑒:今晨遊湖,邂逅令寵,知為軍門所愛,故特邀駕。謹此奉聞。紅花會會

    主陳家洛拜上」陳家洛道:「九哥,請你送去給李可秀。八哥,請你跟隨九哥之後接應。」

    楊衛兩人接令去了。

    陳家洛道:「李可秀如寵愛他這小妾,或許不致輕舉妄動。但是若有皇命,他即使心有

    所忌,也不得不遵旨而行。七哥你瞧怎麼辦?」徐天宏道:「咱們本來想劫了玉瓶,跟皇帝

    講講買賣,哪知這對玉瓶如此珍貴美麗,料想皇帝見了一定愛不釋手,那麼他答應回部的和

    議也大有可能。咱們取了玉瓶,豈不是誤了木老英雄的大事?倘若因此而兵連禍結,生靈塗

    炭,也是不妥。」陳家洛皺眉道:「話是不錯,可是咱們辛辛苦苦得來的玉瓶,就此送還他

    不成?」徐天宏道:「我盤算得一條計策,總舵主你瞧成不成?」當下把計謀說了出來。周

    綺當即叫道:「太不光明正大,我不喜歡。」周仲英道:「聽總舵主吩咐,女孩子家莫多

    嘴。」周綺不響了,低聲嘮叨:「這不缺德麼?」陳家洛沉思了片刻,道:「既要不誤回部

    和議,又要相救四哥,七哥你這條計策兩者兼顧,大可用得。七哥你去跟那使者說吧。」轉

    頭向周綺笑道:「七哥對待好朋友,可決無半分缺德,周姑娘不必擔心。」周綺一笑,心

    道:「我才不擔這心呢。」徐天宏去見凱別興,說道:「我引你去見皇上。」孟健雄捧了皮

    盒,盒中玉瓶已取出了一個,貼還封條,凱別興並不知情。三人來到巡撫府前,孟健雄將皮

    盒交給使者,向巡撫府一指,道:「你自己去吧。」兩人徑回孤山馬家,途中遇見楊成協和

    衛春華,說李可秀接到信後,又驚又怒,收兵回去了。申牌時分,門房遞進一張帖子來,說

    有個武官來拜會總舵主,帖上寫的是「後學曾圖南頓首」。馬善均笑道:「七當家,你的計

    謀多半成了,這曾參將是李可秀的親信。」陳家洛道:「九哥,請你去見他吧。」衛春華來

    到客廳,見椅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武官,滿臉被滾油燙起的傷泡,認得今天在提督府曾經

    交過手的。衛春華道:「曾將軍要見敝當家,不知有何見教?曾圖南道:「我奉李軍門差

    遣,想見貴會陳總舵主商量一件要事。」衛春華道:「敝當家現下沒空,曾將軍對我說也是

    一樣。」曾圖南心想我是朝廷命官,來見你們這些江湖草莽已是屈尊,居然他還搭架子不

    見,心頭火冒,但既然是有求而來,只得強抑怒氣,道:「軍門剛才收到陳總舵主的信,得

    知他如夫人在貴會這裡,盼望陳總舵主放她回去,軍門自然另有一番心意。」衛春華道:

    「這個好辦,我想我們陳當家無有不允。」

    曾圖南道:「還有第二件事,那是關於回部玉瓶的。」衛春華嗯了一聲,並不答腔。曾

    圖南道:「回部派人送了一對玉瓶求和,皇上打開皮盒,卻見少了一個,天顏很是震怒,一

    問使者,說曾有一位青年軍官問過他話,那人自稱是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皇上把李軍門叫

    去詢問,李軍門自然莫名其妙。幸虧皇上聖明,知道李軍門決不會做這等事,其中必有別

    情,所以倒也沒有怪罪。」衛春華輕描淡寫的道:「那很好呀。」曾圖南道:「然而皇上

    說,這事要著落在李軍門身上,限他三天之內,將失去的玉瓶找到呈上,這個就很為難

    了。」衛春華道:「找不到怕要革職查辦吧?其實呢,不做官也很清閒呀。不過若是滿門抄

    斬,就苦惱些了。」曾圖南只得不理他的嘲諷,道:「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兄弟今日特

    地來求貴會交還玉瓶。」衛春華仍是不動聲色,淡淡地道:「玉瓶甚麼的,我們倒沒聽說

    過。不過李軍門既然遇上了這個難題,曾將軍又親自光降,咱們幫忙找找,也無不可。過得

    一年半載,或許會有點頭緒也說不定。」曾圖南武藝雖不甚高,但精明幹練,很會辦事,知

    道跟這些江湖漢子打交道,越爽快越有結果,便道:「李軍門說,他對貴會陳總舵主慕名已

    久,只可惜一直沒機會結交親近,今日貿然來求兩件大事,無功不受祿,心中也是過意不

    去。所以陳總舵主有甚麼意思,請不客氣的吩咐下來。」衛春華道:「曾將軍十分爽快,那

    再好沒有。我們陳總當家的意思,第一件,我們紅花會今天得罪了李軍門,要請他大肚包

    容,既往不咎。」曾圖南道:「這是理所當然之事。兄弟可以拍胸膛擔保,軍門以後決不致

    因這件事跟貴會為難。第二件呢?」衛春華道:「我們四當家文泰來關在提督府,曾將軍是

    知道的了?」曾圖南嗯了一聲。衛春華道:「他是欽犯,李軍門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將

    他釋放,這個我們是明白的,可是陳總當家的想念他得緊,今晚想見他一見。」曾圖南沉吟

    半晌,道:「這件事十分重大,兄弟不敢作主,要回去問過軍門再來回話。陳總舵主可還有

    甚麼吩咐麼?」衛春華道:「沒有了。」曾圖南告辭回去,過了一個時辰,又來求見,仍是

    衛春華接見。曾圖南道:「軍門說道:文四爺所犯的案子重大之極,本來是決不能讓人探監

    的。」衛春華道:「本來嘛!」曾圖南道:「不過陳總舵主既然答應交還玉瓶,軍門也只得

    拚著腦袋不要,讓陳總舵主一見。但是有兩件小事,要請陳總舵主俯允才好。」衛春華道:

    「請曾將軍說出來聽聽。」

    曾圖南道:「第一,這是軍門為了結交朋友才捨命答應的事,要是給人知道了,那可是

    天大禍事……」衛春華道:「李軍門要陳總當家答應,此事決不可洩露一字半句,是不

    是?」曾圖南道:「正是。」衛春華道:「這件事我代我們當家答允了。」曾圖南道:「第

    二件,探監只能陳總舵主一個人去。」衛春華笑道:「李軍門當然怕我們乘機劫牢。好吧,

    這件事我也答應了。探監是陳總當家一個人去,我可沒答應不劫牢。」曾圖南道:「衛大哥

    是英雄好漢,千金一諾。兄弟這就去回報。今天請陳總舵主到提督府來便了。」衛春華道:

    「陳總當家與文四當家見面,那張召重若是在旁,這件事自然瞞不住了,於李軍門只怕大大

    的不便。」曾圖南道:「衛大哥此言有理,讓軍門藉故請開他便是。」衛春華道:「我們在

    江湖上混飯吃,道義為先,只要李軍門遵守今日所約之事,他的如夫人和玉瓶著落在我們身

    上送還。」曾圖南起身一揖,道「兄弟先此謝謝!」

    群雄待曾圖南走後,聚在大廳中等候陳家洛調兵遣將,相救文泰來。陳家洛道:「七

    哥,仍是請你分派吧。」徐天宏只是沉吟不語,過了半晌,說道:「現下把張召重那扎手家

    伙調開了,總舵主又可到裡面相機行事,劫牢當然容易得多。可是李可秀定也防到了這一

    著。須得先推算他怎樣應付,然後給他來個出其不意。」陳家洛道:「正是。」楊成協道:

    「我想他定要調集重兵,包圍地牢出口,說不定再請大內的高手侍衛協助,只放總舵主一人

    進去,也只放總舵主一人出來。」常赫志道:「咱們得在提督府外接應,以防龜兒們對總舵

    主不利。」徐天宏道:「接應當然是要的,只是我想李可秀不敢對總舵主怎樣,他的小老婆

    和玉瓶還在咱們這裡。」大家談了一會,都覺眼前局面已比今日上午有利,一則已知道地牢

    的地形和機關,再則陳家洛可在牢內裡應外合,只是李可秀的防備卻也定比上午周到,單憑

    硬攻,未必成功。無塵叫道:「今日就決生死存亡,這口氣再也憋不住啦。」陳家洛忽道:

    「有了。七哥,我去見四哥時穿上寬大的披風,頭戴風帽面罩,只裝作不願給人發現面

    目……」徐天宏已知他意思,道:「那是得一人,失一人,決非善策。」無塵道:「總舵

    主,你把話說完。」陳家洛道:「我進了地牢之後,和四哥換過裝束,讓他出來,看守的人

    只道是我。你們在外接應,一舉把四哥救出去。」無塵道:「那麼你呢?」陳家洛道:「皇

    帝和我特別有緣,等他們發現已經調包,自然會放我出來。」

    衛春華道:「總舵主這法子確是一條妙計,但你是一會之主,決不能輕易涉險,這件事

    讓我去做。」一時之間,群雄紛紛自薦。陳家洛道:「各位哥哥,不是我自逞剛勇,實在只

    是我最適合。你們不論哪一位去,雖把四哥救出,自己卻失陷在內,咱們是一樣的兄弟之

    情,不見得四哥就比哪一位哥哥更為親近。」楊成協道:「總舵主去做此事,總是不妥。」

    陳家洛道:「各位有所不知,皇帝曾和我擊掌為誓,我們兩人決不互相加害。」於是把昨晚

    在海塘邊兩人起誓的情形說了一遍。徐天宏道:「皇帝老兒陰險狠毒。說話未必算數。」陳

    家洛執意要這麼辦。徐天宏道:「既然如此,咱們來個兩全之計。」

    駱冰見群雄都欲以身代文泰來出來,心裡又是感激,又是難受,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周

    仲英站在一旁,見眾人義氣深重,不禁暗暗佩服,心想:「紅花會名聞江湖,會中人物確是

    非同小可。」見駱冰神色有異,走近她身邊,說道:「文四奶奶,你寬心。咱們且聽天宏說

    說看。」徐天宏道:「總舵主這條金蟬脫殼之計,本是十分高明,只是稍微冒險了一點。我

    想咱們還是照做,不過等四哥一救出,咱們立即進攻地牢,接應總舵主出來。」群雄都覺首

    領涉險,心中不安,但實在也別無他法,只得都答應了。

    駱冰走到陳家洛面前,施下禮去,說道:「總舵主你這番情意,我們夫妻粉身碎骨也難

    以報答……」說到這裡,眼圈兒又紅了。陳家洛還了一揖,道:「四嫂快別這樣,咱們兄弟

    情同骨肉,怎說得上『報答』兩字?」

    當下佈置已畢,陳家洛披上黑色大氅,領子翻起,一頂風帽低低垂下,與衛春華兩人徑

    投提督府來。此時已近黃昏,天邊明星初現。到得提督府外,一人迎過來低聲道:「是陳總

    舵主?」衛春華點點頭。那人道:「請跟我來,這位請留步。」衛春華站定了,望著陳家洛

    跟那人進了提督府。暮色蒼茫中,群鴉歸巢,喧噪不已,衛春華心中怦怦亂跳,不知總舵主

    此去吉凶如何。不一會,紅花會眾兄弟都已喬裝改扮,疏疏落落的到來,散在提督府四周,

    待機而動。

    陳家洛進入府門,只見滿府都是兵將,手執兵刃,嚴陣以待。經過了三個院子,那人將

    他引到一間廂房之中,說道:「請稍寬坐。」走了出去。不一會,李可秀走了進來,拱手說

    道:「幸會幸會。」陳家洛揭開大氅,露出臉來,笑道:「前日湖上一會,不意今日再

    逢。」李可秀道:「現在就請去見那犯人,請隨我來。」兩人剛走到門口,忽見一名親隨氣

    極敗壞的奔了過來,說道:「皇上駕到,將軍快出去接駕。」李可秀吃了一驚,對陳家洛

    道:「只好請閣下在此稍候。」陳家洛見他神色不似作偽,點了點頭,回身坐下。李可秀急

    奔出去,只見滿衙門都是御前侍衛,乾隆已經走了進來。李可秀忙跪下叩見。

    乾隆道:「你預備一間密室,我要親審文泰來。」李可秀迎接乾隆進了自己書房。御前

    侍衛在書房前後左右各間房中部署得密密層層,屋頂上也都有侍衛守望。乾隆對白振道:

    「我有機密大事要問這犯人,不許有人聽見。」白振道:「是,是!」退了出去。不一會,

    四名侍衛抬了一個擔架進來。文泰來戴著手銬足鐐,睡在擔架之上。侍衛躬身退出,書房中

    只剩下文泰來與乾隆兩人,一時靜寂無聲。文泰來此時外傷未癒,神智卻極清醒,躺著對誰

    也不加理會。乾隆問道:「你身上的傷全好了吧?」文泰來睜眼一看,吃了一驚,坐起身

    來。他隨老當家於萬亭進宮之時,曾和乾隆見過一面,此時忽在杭州相遇,自是大出意外,

    哼了一聲,冷冷的道:「還死不了。」乾隆道:「我要他們請你去北京,本來是有點事情和

    你商量,哪知起了誤會,我已責罰過他們了,你不必再介意。」文泰來聽他言語說得漂亮,

    怒氣上升,又哼了一聲。乾隆道:「那次你與你們姓于的首領來見我,咱們本要計議大事,

    哪知他回去之後竟一病不起,可惜可惜。」文泰來道:「要是於老當家不死,恐怕他今日也

    被鎖在這裡了。」乾隆哈哈大笑,道:「你們江湖漢子,性子耿直,肚裡有甚麼話就說甚

    麼。我問你一句話,你老實答了,我馬上放你回去。」文泰來說:「你放我?哈哈,你當我

    是三歲小孩?我知道你不殺我,天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到今天還不下手,就是想問問

    我。」乾隆笑道:「那你也未免太多疑了。」站起身來,走近兩步,問道:「你那姓于的首

    領後來和我說話,都跟你說了麼?」文泰來道:「甚麼話?」乾隆瞪眼望他,文泰來雙目回

    視,毫不退避。過了半晌,乾隆轉開了頭,低聲道:「關於我身世的事。」

    文泰來心中盤算,自己既落入他手,總是有死無生,不過紅花會大伙已到杭州,如能拖

    延一些時候,他們可以設法劫牢相救,便道:「他沒有說。你是皇帝,是前朝皇帝和皇太后

    的兒子。你的身世誰人不知,有甚麼好說的?」

    乾隆吁了口氣,道:「那天他深夜來見我,你可知是為了甚麼?」文泰來道:「於老當

    家說,他曾經幫過你一個大忙,最近我們紅花會經費短缺,他來問你要三百萬兩銀子。哪知

    你非但不給,反而把我捉拿在此。有朝一日我脫卻災難,定要把你這忘恩負義之事全部抖了

    出去。」乾隆哈哈大笑,心中一寬,偷眼看他臉色,見他氣憤異常,似乎不是作偽,心中半

    信半疑,說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把你殺了,否則放了你出去,不免敗壞我的聲名。」文

    泰來道:「誰教你不早殺呀?你殺了我,飯也吃得下,覺也睡得著,見到皇太后也不用心裡

    懷著鬼胎啦。」乾隆倏然變色,問道:「皇太后怎麼啦?」

    文泰來道:「你自己明白。」乾隆陰森森的道:「那麼你全知道了?」文泰來道:「全

    知道,那也不見得。於老當家說,皇太后知道他幫過你的忙,曾要你好好報答,可是你卻捨

    不得三百萬兩銀子。你有金山銀山,三百萬兩銀子只不過是拔根毫毛,可偏偏這麼小氣。」

    乾隆心裡又是一寬,嘿嘿的笑了幾聲,摸出手帕來擦去額上汗珠。他在室中來回踱步,心神

    稍定,笑道:「你在皇帝面前絲毫不懼,居然不怕死在眼前,倒真是一條硬漢子。你有甚麼

    放不下的事,不妨說給我聽。等你死了後,我差人去辦。」文泰來道:「我怕甚麼?諒你也

    不敢馬上殺我。」乾隆道:「不敢?」文泰來道:「你要殺我,不過是怕你的秘密洩露。可

    是你一殺我,哈哈,你的秘密就保不住了。」乾隆道:「難道死人會說話?」文泰來不理,

    自言自語:「我一死,就有人打開那封信,就會拿證物公佈於天下,那時候皇帝就要大糟而

    特糟了。」

    乾隆急問:「甚麼信?」文泰來道:「於老當家當時先把你的事情,詳詳細細的寫在一

    封信裡,用火漆密封了,連帶兩件極重要的證物,放在一位朋友那裡,然後我們兩人才進宮

    來見你。」乾隆道:「你們怕有甚麼不測?」文泰來道:「當然啦,我們怎信得過你?於老

    當家對他朋友說,要是我們兩人忽然死了,就請他拆開那信,照著信中吩咐去辦。若是我們

    之中還有一人活在世上,千萬不可拆開。現在於老當家已經去世,只怕你不敢殺我吧。」乾

    隆不禁連連搓手,焦急之情,見於顏色。文泰來道:「這信和那兩件證明,你用三百萬兩銀

    子去收買,多半還值得吧?」乾隆道:「銀子?我本來是要給的,我還要放你出去。那麼你

    寫一封信給你朋友,要他拿那封信和那兩件東西來,我馬上放人支銀子。」文泰來道:「哈

    哈,我把這朋友的名字告訴了你,好讓你又派侍衛去殺他捉他。老實說,在這裡我很舒服,

    這生這世我是不想出去啦,吃定了你一世。咱們倆是同歸於盡的命,要是我先死,你也活不

    長久。」

    乾隆咬著嘴唇皮,一聲不響,凝思應付之策,過了一會,說道:「你不肯寫信,那也

    好。給你兩天期限,後天晚上再來問你,要是仍然這般倔強,只好殺你。我殺你不會讓人知

    道,你朋友只道你仍然活著。退一步說,就算不殺你,難道不會剜去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舌

    頭,斬斷你的雙手……你在這兩天中好好想一想。」說完,推門走出書房,大踏步向外走

    出。眾侍衛在後面跟隨保護,李可秀跟到府外,跪下相送。

    乾隆一走,文泰來由提督府親兵抬入地牢,沿路來去,都由張召重仗劍護送。剛回地

    牢,一名親兵對張召重道:「李將軍有封信給張大人。」張召重接信一看,出地牢去了。文

    泰來躺在床上,想念嬌妻良友此時必仍在窮智竭力營救,然而朝廷勢大,皇帝親臨,實在非

    同小可,別要朋友們因救自己而有損折,那麼即使獲救,也是此心終生難安了。正自思潮起

    伏,忽聞閘門響動,不一會,進來一人,文泰來只道他是張召重,一眼都不去望他。那人走

    到床前,輕聲道:「四哥,我瞧你來啦。」文泰來一驚,睜眼一看,竟是總舵主陳家洛。黃

    河渡頭陳家洛率眾來救,他未得相會,今日上午才親見丰采,危急之中只是隔著鐵網看了幾

    眼,見他義氣深重,臨事鎮定,早已必折,此刻牢中重會,不由得驚喜交集,忙挺腰坐起,

    叫道:「總舵主!」陳家洛微笑點頭,從懷中拿出兩把鋼銼,就來銼他手上手銬,用力銼了

    幾銼,手銬上只起了幾條紋路,鋼銼卻磨損了。原來這手銬是用西洋的紅毛鋼鑄成,尋常鋼

    銼奈何它不得。這一著大出陳家洛意料之處,心中一急,手勁加木,再銼得幾銼,拍的一

    聲,鋼銼竟自折斷,忙換過一把鋼銼再銼。銼了半天,兩人滿頭大汗,手銬卻仍是紋絲不

    動。陳家洛又從懷裡撈出鑽子、起子、錘子諸般鐵器,可是不論如何對付,手銬總是解脫不

    開。文泰來道:「總舵主,這副腳鐐手銬只有寶刀寶劍才削得斷。」陳家洛想起黃河渡口夜

    斗張召重,他一把凝碧劍將自己鉤劍盾牌與無塵長劍全部削斷,忙問:「張召重是不是整天

    都守著你?」文泰來道:「他和我寸步不離,剛才不知有甚麼要緊事才出去。」陳家洛道:

    「好,咱們等他回來,奪他寶劍。」把鋼銼等物丟在床底。文泰來道:「我能否出去,難以

    逆料,皇帝要殺我滅口,怕我洩漏秘密。總舵主,我把秘密跟你說了,那麼不論我是死是

    活,都不會耽擱咱們的大事。」陳家洛道:「好,四哥你說。」文泰來道:「那天晚上我隨

    於老當家進宮,見了皇帝,乾隆當然大感驚詫。於老當家說:『浙江海寧陳家一位老太太叫

    我來的。』他拿了一封信出來,皇帝看後臉色大變,叫我在寢宮外等候。他們兩個密談了大

    約一個時辰,於老當家才出來。他在路上告訴我,皇帝是漢人,是你的哥哥。」

    陳家洛大吃一驚,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那決不能夠,我哥哥還在海寧。」文泰來

    道:「於老當家說,當年前朝的雍止皇帝生了個女兒,恰好令堂老太太同一天生了個兒子。

    雍正命人將孩子抱去瞧瞧,還出來時,卻已掉成個女孩。那個男孩子,便是當今的乾隆皇

    帝……」話未說完,忽然甬道中傳來腳步之聲,陳家洛忙在床角一隱,進來的是一名親兵。

    他不見陳家洛,很是詫異,問道:「紅花會的陳當家呢?」陳家洛從隱身處出來,道:「甚

    麼事?」那親兵道:「張召重大人回來了,李將軍留他不住,請你快出去。」陳家洛道:

    「好!」左手一探,已點中他「通谷穴」。那親兵一聲不出,倒在地下。陳家洛隨手將他拖

    入床底。文泰來道:「張召重就要來到,詳情已不及細說。於老當家知道皇帝是漢人,就去

    勸他反滿復漢,恢復漢家山河,把滿人盡都趕出關去,他仍然做他的皇帝。皇帝似乎頗有點

    動心,不過他說這事是真是假,還不能完全確定,要於老當家把兩件證物拿給他看看,再定

    大計。哪知於老當家回去就一病不起。他遺命要你做總舵主,他對我說,這是咱們漢家光復

    的良機。皇帝是你哥哥,要是他不肯反滿復漢,大家就擁你為主。」這一番話把陳家洛聽得

    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回想在湖上初見乾隆,後來又見他在自己父母墓前哭拜,再想到他對自

    己的情誼,其中確有不少特異而耐人尋味之處,難道皇帝真是自己父母所生?也只有如此,

    他手題「春暉」、「愛日」的匾額才說得通。文泰來又道:「雍正怎樣用女孩掉了你的哥

    哥,經過情形,據說你令堂老太太詳詳細細寫在一封信裡,此外還有幾種重要證物,於老當

    家都交給令師天池怪俠袁老前輩保管。」陳家洛道:「啊,今年夏天常氏雙俠來看我師父,

    就是奉義父之命,送這些東西來的?」文泰來道:「不錯,這是最機密的大事,所以連你也

    不讓知道。袁老前輩也只知是要緊非常的物件,到底是甚麼他並不清楚。於老當家臨終時遺

    命,等你就任總舵主後,開啟信件,共圖大舉。哪知我失手就擒,險險耽誤了要事。總舵

    主,今日如果救我不出,你趕快到回疆去見你師父,千萬不可因我一人的生死安危,而誤光

    復大業。」文泰來說完這番話,欣慰之情,溢於言表。他正想續說,忽聽得甬道中又有腳步

    聲,忙做個手勢。陳家洛躲入了床底。文泰來上身倚出床外,半個身子跌在地上,一動不

    動。

    張召重走進室來,地牢內一燈如豆,朦朦中見文泰來上半身跌在地上,似乎已死,大吃

    一驚,縱上前來,在他背上輕輕一推,文泰來全然不動。張召重更驚,一把將他拉起,伸手

    要探他鼻息,文泰來突然縱起,向他撲去,雙手連銬橫掃而至。張召重出其不意,正待倒

    退,忽然小腹上「氣海穴」一麻,知道床底伏有敵人,已中暗算,怒吼一聲,竄出兩步,雙

    掌一錯,護身迎敵,一面竭力凝定呼吸,閉住穴道。陳家洛見他被點中穴道,居然不倒,也

    自駭然,疾從床底躍出,雙拳如風,霎時之間已向他面門連打了七八拳。張召重不敢還手,

    惟恐一動手鬆了勁,穴道登時阻塞,他臉上連中了七八拳,腳下不住倒退。陳家洛飛起一

    腳,向他右腰踢去。張召重向左一避,只覺「神庭穴」一陣酸痛,又被對方打中了穴道,這

    時再也不住,全身癱軟,跌倒在地。陳家洛在他身上一摸,哪知竟無凝碧劍,十分失

    望,搜他身邊,從衣袋裡摸出一張紙來,燈下展視,見是李可秀寫給他的一個便條,請他攜

    凝碧劍出去,有一位貴官要借來一觀。陳家洛知道是李可秀把他調開的借口,不料他放心不

    下,走出去一會,又回來監視,想是觀劍未畢,所以沒有帶來。陳家洛再搜他身上,觸手之

    間,高興得跳了起來,文泰來見他喜容滿面,忙問:「怎麼?」陳家洛手一揚,拋起一串鑰

    匙,在銬鐐上一試,應手而開。

    文泰來頓失羈絆,雙手雙腳活動了一會,陳家洛已把身上大氅和風帽除下,說道:「你

    快穿上出去!」文泰來道:「你呢?」陳家洛道:「我在這裡耽擱一下,你快出去。」文泰

    來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道:「總舵主,你的好意我萬分感激,可是決不能這樣。」陳家洛

    道:「四哥你有所不知,我留在這裡並無危險。」於是他把和乾隆擊掌為誓的經過約略說

    了。文泰來道:「此事萬萬不可。」陳家洛眉頭一皺,道:「我是總舵主,紅花會大小人眾

    都聽我號令,是不是?」文泰來道:「那當然。」陳家洛道:「好吧,這是我的號令,你快

    穿上這個出去,外面有兄弟們接應。」文泰來道:「這次只好違抗你的號令,寧可將來再受

    懲處。」陳家洛道:「四嫂對你日夜想念,各位哥哥盼你早日脫險,現在有這大好良機,你

    怎麼如此無情無義?」任憑他說之再三,文泰來只是不允。僵持了一會,陳家洛知道他決不

    會答應,靈機一動,道:「那麼咱們兩人冒險出去,你穿他的衣服。」說著向張召重一指。

    文泰來喜道:「妙極,你怎不早說?」

    兩人把張召重的衣服剝下,和文泰來換過,又把腳鐐手銬套在張召重身上鎖住。陳家洛

    把鎖匙放在袋裡,笑道:「任你有通天本領,這次再不能跟咱們為難了吧?」張召重急怒欲

    狂,眼中似要噴血,苦於說不出話。

    兩人輕輕走了出來,過了閘門,穿過甬道,從石級上來,突然眼前大亮,只見滿園中都

    是火把,數十名兵士手執長矛,亮晃晃的矛頭對準地牢出口。遠處又有數百名兵士彎弓搭

    箭,向著地牢口瞄準。李可秀右手高舉,雙目凝視,只要他右手向下一揮,矛箭齊發,陳家

    洛與文泰來武藝再高,卻也無法逃得性命。陳家洛退後一步,低聲問文泰來道:「你傷勢怎

    樣?能衝出去嗎?」文泰來苦笑一下道:「不成,我腿上不靈便。總舵主你一人走吧,莫管

    我。」陳家洛道:「那麼你冒充一下張召重試試看。」文泰來把帽子拉低,壓在眉簷,大模

    大樣的走了出去。李可秀見張召重和陳家洛一齊出來,心中暗暗叫苦,只道張召重已將陳家

    洛擒住,轉頭對李沅芷道:「你去把劍還給張召重,和他東拉西扯說幾句話,讓紅花會的總

    舵主逃走。」李沅芷雙手托著凝碧劍,走到地牢出口,把劍托到文泰來跟前,故意處身兩人

    之間,說道:「張師叔,你的寶劍。」手肘輕輕在陳家洛身上一推。文泰來哼了一聲,伸手

    接劍。李沅芷在火光下看得清楚,驚叫一聲:「文泰來,你想逃!」雙手一縮,右手握住劍

    柄,拔劍出鞘,向他當胸刺到。

    文泰來一側身,左掌一翻,伸食中兩指夾住劍身,右手快如閃電,向她「太陽穴」猛擊

    過去。李沅芷一驚,退後一步,哪知劍身被他雙指夾住,竟自動彈不得,急忙鬆手,直竄出

    去,左肩上已被文泰來五指一拂,只感奇痛徹骨,大叫一聲:「媽呀!」蹲了下來。陳家洛

    向外奔得兩步,回頭一看,文泰來已被眾親兵團團圍住,只見凝碧劍白光飛舞,矛頭紛紛落

    地。李可秀大叫:「你再不住手,要放箭了。」文泰來一用力,腿上舊傷忽又迸裂,流血如

    注,知道無力衝出重圍,喊道:「總舵主,接住劍,你快出去。」把凝碧劍向陳家洛擲去,

    忽然肩頭一痛,手一軟,那柄劍只拋出數尺,就落在地下,原來肩頭已中了一箭。

    陳家洛竄出數步,向李可秀喝道:「快別放箭!」李可秀手一揮,眾親兵不再射箭,十

    余把長矛分別指住了陳家洛和文泰來。陳家洛道:「快請醫生給文四當家醫傷。我去了!」

    昂然向外走出,眾親兵事先受了李可秀之命,假意吶喊追逐,並不真的阻攔。陳家洛躍上牆

    頭,只見內外又是三層弓箭手和長矛手,心中暗暗發愁,對方如此戒備,今後相救文泰來那

    是更加難了。剛出提督府,衛春華和駱冰已迎了上來,陳家洛苦苦笑著搖搖頭。此時東方已

    現微明,群雄心懷鬱憤,齊回孤山馬宅休息。睡不到兩個時辰,各人均懷心事,哪裡再睡得

    著,又集在廳上商議。陳家洛向衛春華道:「九哥,你把玉瓶和李可秀的小老婆給他送去,

    咱們不可失信於人。」衛春華答應了出去,馬大挺走進廳來說道:「總舵主,張召重有封信

    給你。」陳家洛道:「張召重寫信給我?這倒奇了,不知他說些甚麼?」拆信一看,但見滿

    紙激憤之言,責他行詭暗算,非英雄好漢之所為,約他單打獨鬥,分個勝負,時地由他決

    定。陳家洛道:「那傢伙想報昨晚之仇,哼,單打獨鬥,難道懼了你不成?」提起筆來,復

    了一信,便說謹如所約,明日午時在葛嶺初陽台相見,如約一人助拳,不是英雄。正要差人

    送去,徐天宏道:「咱們須得在兩天內救出四哥。張召重之約,延遲數日如何?不要因此而

    誤了正事。」陳家洛道:「甚是。今日是二十,那就約定廿三午時。」當下另寫一信,命人

    送去提督府。趙半山道:「這傢伙寶劍鋒利,總舵主別和他比兵刃,在拳腳上總不致於輸

    他。」無塵道:「就怕他要比劍,這賊子……」想起黃河渡口削劍之仇,恨恨不已。

    周仲英道:「總舵主你別見怪,我有句話要說。」陳家洛道:「周老前輩儘管指教,怎

    麼跟小侄客氣起來啦?」周仲英道:「總舵主的武功我是領教過的,那確是高明之極,不過

    那張召重功力深厚,咱們都鬥過他。不是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總舵主雖不致輸給

    他,但要勝他恐也不易,咱們須得籌個必勝之策。」陳家洛道:「周老前輩說得不錯,要勝

    他確是沒有把握。不過他既約我決鬥,如不赴約,豈不為人恥笑?只好竭力一拚,勝負在所

    不計了。」常伯志道:「這龜兒子,咱們先去把他的劍盜來,殺殺他的威風。」章進叫道:

    「咱們一個一個先去找他打架,就算勝他不了,也教他這兩天中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總舵主

    好好休息兩天,精神力氣就勝過他了。」群雄大笑,覺得他這主意倒也頗有道理。正議論

    間,馬家一名莊丁過來對馬善均道:「老爺,那王維揚老頭子仍舊不肯吃飯,只是大罵。」

    馬善均問:「他罵甚麼?」那莊丁道:「他罵御林軍做事沒道理。他說在江湖上行走幾十

    年,人人敬重於他。哪知這次給朝廷保鏢,反給不明不由的扣在這裡。」無塵笑道:「他威

    震河朔,到咱們江南來,嘿嘿,威風可就沒有了,只好吃點苦頭!」

    徐天宏心念一動,說道:「我這裡有條『卞莊刺虎』之計,便是從十弟的念頭中化出來

    的,各位瞧著是否使得?」把計策一說,眾人無不拊掌大笑。無塵連說:「妙計,妙計!」

    周綺笑著不住搖頭,對徐天宏扁扁嘴。

    陳家洛笑道:「周姑娘又在笑七哥不夠光明磊落了。不過對付小人,也不必盡用君子之

    道。孟大哥,你去跟那威震河朔說去吧。」王維揚在齊魯燕趙之地縱橫四十年,無往而不

    利,哪知一到江南,就遭此挫折。他大叫大嚷,定要見御林軍統領評理。正自吵鬧,室門開

    處,進來一個中年漢子,身穿御林軍軍官服色,卻是孟健雄。他精明幹練不讓衛春華,走進

    室來,漫不為禮,大剌剌地往椅上一坐,說道:「你就是威震河朔嗎?」

    王維揚見他傲慢無禮,心中有氣,說道:「不錯,這外號是江湖朋友送的,既然福統領

    聽著不順耳,趕明兒我遍告江湖朋友,把這外號撤了就是。」孟健雄冷冷的道:「福統領是

    皇親國戚,才不來理你們江湖上這一套呢。」王維揚道:「那麼我好好給朝廷保鏢,護送寶

    物來杭,路上沒出一點岔子,幹麼把我老頭子不明不白的扣在這裡?」孟健雄道:「你真的

    要知道?」王維揚道:「當然哪!」孟健雄道:「只怕你年紀老了,受不起這個驚嚇。」王

    維揚最恨別人說他年紀大不中用,當下潛運內力,伸掌在桌子角上一拍,木屑紛飛,桌角竟

    被他拍了下來,怒道:「王維揚年紀雖老,雄心猶在,上刀山下油鍋,皺一皺眉頭的不算好

    漢。怕甚麼驚嚇?」孟健雄道:「王老頭兒倒真還有兩下子。嘿嘿,江湖上有兩句話,說甚

    麼『寧碰閻王,莫碰老王;寧挨三槍,莫遇一張。』是麼?」王維揚道:「那是黑道上給我

    老頭子臉上貼金的話。」孟健雄道:「幹麼『老王』要放在『一張』上面?難道老王的武功

    本領,要蓋過那位姓張的不成?」

    王維揚恍然大悟,霍地站起,跨上一步,大聲道:「啊,是火手判官要伸量老夫斤兩來

    著!我老糊塗啦,沒想到這一著。」孟健雄道:「張大人是我上司,你總知道吧?」王維揚

    道:「我知道張大人是在御林軍。」孟健雄道:「你認識他老人家吧?」王維揚道:「我們

    雖然同在北京,武林一脈,但他是官,我是民,我久仰他英名,可惜沒福氣相識。」孟健雄

    道:「我們張大人對你的名字,也是聽得多了。現在他也在杭州。他說,在北京的時候,天

    子腳下,為了一點虛名而傷和氣,鬧出來不好看,眼前既然都在外鄉,張大人有三件事要和

    王老英雄相商。只要你金言一諾,馬上就可以出去。」王維揚道:「我是給你們御林軍扣

    著,有甚麼事,還不是憑你們說,何必要我答應?」孟健雄道:「這些事很容易辦哪,老鏢

    頭何必動怒?」

    王維揚道:「火手判官要我怎樣?」孟健雄道:「第一件,請老鏢頭把『威震河朔』的

    外號撤了。」王維揚道:「哼,第二件呢?」孟健雄道:「請你把鎮遠鏢局收了。」王維揚

    怒道:「我這鎮遠鏢局開了三十多年,沒毀在黑道朋友手裡,張大人卻要我收山。好!第三

    件呢?」孟健雄道:「第三件哪,請王老鏢頭遍請武林同道,宣告『寧碰閻王,莫碰老王;

    寧挨三槍,莫遇一張』這句話,可得倒過來說。張大人還說,王老頭年紀大了,這把紫金八

    卦刀已無多大用處,不如獻了給御林軍。」

    王維揚一聽,怒氣衝天,叫道:「我和張召重無冤無仇,他何以如此欺人太甚。」孟健

    雄笑道:「你享名四十年,見好也應該收了。一山不能藏二虎,難道這道理你也不懂?」王

    維揚道:「原來他是要折辱我這老頭,好叫他四海揚名。哼,要是我不答應呢?他是不是把

    我扣在這裡不放?好,我認了命。他假公濟私,只怕難逃天下悠悠之口。」

    孟健雄道:「張大人是英雄豪傑,豈肯做這等事?他約你今日午時,在獅子峰上拳劍相

    會,要是老王厲害,三個條款不必再提。否則的話,就請王老鏢頭答應這三件事。」王維揚

    道:「就是這麼辦,我老頭兒四十年的名兒賣在火手判官手裡,也不枉了。」孟健雄道:

    「張大人說,這件事給皇上知道了可不大穩便。王老鏢頭要是敢呢,那就單刀赴會。若是心

    虛膽怯,要請朋友助拳幫陣,張大人說也就不必比了。」

    王維揚氣得哇哇大叫,說道:「我老頭兒就是埋骨荒山,也是單刀雙掌,前來領教。」

    孟健雄道:「那麼你寫封信,我好帶去回復張大人。」說罷拿過紙墨筆硯。

    王維揚氣得雙手發抖,寫了一通短信:

    「張召重大人英鑒:你之所言所為,未免欺人太甚。今日午時,便在獅子峰相會,如我

    敗於你手,由你處置便了。王維揚啟」他是一介武夫,文理本不甚通,盛怒之下,寫得更是

    草草。孟健雄一笑,將信收起。王維揚道:「請教老哥尊姓大名,待會也要領教。」他是連

    孟健雄也遷怒在內了。孟健雄道:「我是後生晚輩,賤名不足掛齒。說過單打獨鬥,待會我

    也不去獅子峰。若講人多,鎮遠鏢局可不能跟御林軍比呢。嘿嘿,嘿嘿!」連聲冷笑,轉身

    走出,帶上了門。紅花會知道王維揚畏懼官府,不敢擅逃,所以只隨便把門帶上,否則憑他

    一身武功,身上又無銬鐐,幾扇木門怎關得他住?鐵琵琶韓文沖那日追馬中伏,被扣了起

    來。這天上午,被人帶到另一間小室中監禁,自忖這番落入紅花會之手,只怕再無倖免,正

    在胡思亂想,忽聽得隔室有人大叫大罵,一聽聲音,竟是總鏢頭王維揚,但聽他大罵張召重

    後生小子,目中無人。韓文沖大為奇怪,正待叫問,室門開處,進來兩人,說道:「請韓大

    爺到廳上說話。」進得廳來,見左邊椅上坐著三人,上首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其次一人白

    須飄然,一人身材矮小,都是在甘涼道上見過的。韓文沖羞愧無已,一言不發,作了一揖,

    坐在椅上。陳家洛道:「韓大哥,咱們在甘肅一會,不料今日又在此地相遇。哈哈,可說是

    十分有緣了。」韓文沖隔了半晌,道:「在下那時答應從此封刀歸隱,可是王總鏢頭非要我

    走這一趟鏢不可。一則是卻不過朋友之情,再則知道這是公子府上的珍寶,想來公子不會責

    怪,所以……」徐天宏厲聲道:「韓朋友,咱們在江湖上講究的是信義兩字,你言而無信,

    自己瞧著怎麼辦?」韓文沖一橫心,答道:「我既落入你們之手,還有甚麼說的,要殺要

    剮……」陳家洛道:「韓大哥,快別這樣說。王總鏢頭這一次可給張召重欺侮得狠了。這姓

    張的狐假虎威!王老英雄威震河朔,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侮辱,說甚麼也要鬥一鬥這火手

    判官。咱們武林一脈,大家都很氣憤,何況王總鏢頭還保了舍下的鏢,兄弟可不能袖手不

    理。韓大哥跟張召重交情怎樣?」韓文沖道:「在北京見過幾次,咱們貴賤有別,他又自恃

    武功高強,不大瞧得起我們,談不上甚麼交情。」陳家洛道:「照啊,你看看這信。」把王

    維揚所寫那信遞給他看。

    韓文沖本想總鏢頭向來敬畏官府,絕不致和張召重翻臉,只是他成名已久,性子剛烈,

    張召重當真仗勢欺人,這口氣也是嚥不下去,剛才親耳聽得他破口大罵,又見這信,認得是

    王維揚的筆跡,再不懷疑,說道:「既然如此,我想見總鏢頭,商量一下對付的方策。」陳

    家洛道:「現在時候不早,這信想請韓大哥先送去給張召重,回來再見王老英雄如何?」他

    雖是商量的口吻,韓文沖也只得答應。

    陳家洛高聲叫道:「十二哥,你出來。」石雙英從內堂出來,陳家洛給他與韓文沖引見

    了,道:「這位石兄弟陪你去見張召重。韓大哥,你不明白張召重如何削了王老英雄的面

    子,這事說來話長,現在不及細談。見了張召重後,你可說這位石兄弟是貴局鏢師,一切由

    他來說。」韓文沖疑心又起,躊躇不應。陳家洛道:「韓大哥覺得有甚麼不對麼?」韓文沖

    忙道:「沒有,我遵照公子吩咐就是。」徐天宏知他懷疑,只怕壞事,說道:「請等片

    刻。」轉身入內,拿了一壺酒一隻酒杯出來,斟了酒,送到韓文沖面前,說道:「剛才小弟

    言語多有衝撞,這裡給韓大哥賠罪,請乾此杯,就算不再見怪。」韓文沖道:「好說,好

    說。」舉杯一飲而盡,說道:「陳公子,我去了。」陳家洛拱拱手道:「偏勞了。」韓文沖

    拿了信,轉身下堂。徐天宏突然驚道:「啊喲,不好了!韓大哥,我弄錯啦,剛才那杯酒裡

    有毒。」

    眾人全都吃了一驚,韓文沖臉上變色,轉過頭來。徐天宏道:「真是對不起,這酒裡下

    了毒,本來是浸暗器用的,下人不知道拿了給我。剛才我一聞氣味才知道。韓大哥已喝了一

    杯,糟糕,糟糕,快拿解藥來。」一名莊丁道:「解藥在東城宅子裡。」徐天宏罵道:「胡

    塗東西,快騎馬去拿。」那莊丁答應了出去。徐天宏對韓文沖道:「小弟疏忽,實在該死。

    請韓大哥先送這信去,只要一切聽我們石兄弟的話行事,回來吃了解藥,一點沒事。」韓文

    沖知道他是故意下毒,逼自己就範,如果遵照紅花會吩咐,回來就有解藥可服,否則這條命

    就算送了,向徐天宏狠狠瞪了一眼,一語不發,轉身就走。石雙英跟了出去。等兩人走出,

    周仲英皺眉道:「我瞧韓文沖為人也不是極壞,宏兒你下毒這一著,做得太不光明。」徐天

    宏笑道:「義父,這酒裡沒有毒。」周仲英道:「沒有毒?」徐天宏道:「是呀!」隨手倒

    了杯酒喝下,笑道:「我怕他在張召重面前壞咱們的事,所以嚇嚇他,回頭再給他喝一杯

    酒,他就當沒事了。」眾人大笑不已。張召重接到陳家洛覆信,約他在葛嶺比武,心頭怒氣

    漸平,他和陳家洛交過幾次手,知道十九可以取勝,一雪昨日之恥,他正坐在文泰來身旁監

    視,牢門開處,進來一名親兵,說道:「張大人,有客。」遞上一張名帖。張召重一看,大

    紅帖子上寫的是「威震河朔王維揚頓首」九字,登時有氣:「拜客名帖之上,哪有把自己外

    號也寫上之理?」對那親兵道:「你去對客人說,我有公務在身,不能見客。請他留下地

    址,改日再拜。」那親兵去了一會,又道:「客人不肯走,有封信在這裡。」張召重拆開一

    看,又是生氣,又是納罕,心想自己和這老頭兒素無糾葛,為甚麼約我比武?對親兵道:

    「你對李軍門說,我要會客,請他派人來替我看守。」等看守文泰來的四名侍衛來到,張召

    重換上長袍,來到客廳。他認識韓文沖,舉手招呼,說道:「王總鏢頭沒來麼?」韓文沖

    道:「張大人,我給你引見,這是咱們鏢局子的石鏢頭。王總鏢頭有幾句話要他對你說。」

    張召重把王維揚那信在桌上一擲,說道:「王總鏢頭的威名我是久仰的了。我和他素來沒有

    牽連,怎說得上『欺人太甚』四個字?恐怕其中有甚麼誤會,倒要請兩位指教。」石雙英冷

    冷的道:「王總鏢頭是武林領袖。武林中出了敗類,不管和他有沒有牽連,他都得伸手管上

    一管。否則叫甚麼威震河朔呢?」張召重大怒,站起身來,說道:「王維揚說我是武林敗

    類?」石雙英板起一張滿是疤痕的臉,一言不發,給他來個默認。張召重怒氣更熾,說道:

    「我甚麼地方丟了武林的臉,倒要領教。」石雙英道:「王總鏢頭有幾件事要問張大人。第

    一件,咱們學武之人,不論哪一家哪一派,最痛恨的是欺尊滅長。張大人是武當派高手,聽

    說不但和同門師兄翻了臉,還想貪功去捉拿師兄,可有這件事?」張召重怒道:「我們師兄

    弟的事,用不著外人來管。」石雙英道:「第二件,咱們在江湖上混,不論白道黑道,官府

    綠林,講究的是信義為先。你和紅花會無冤無仇,為了陞官發財,去捉拿奔雷手文泰來,欺

    騙鐵膽莊的小孩,將他害死。你問心可安?」張召重大怒,說道:「我食君之祿,忠君之

    事,這跟你們鎮遠鏢局又有甚麼干係?」石雙英道:「你打不過紅花會,自己逃走,也就是

    了,何以陷害別人,施用金蟬脫殼之計,叫鎮遠鏢局頂缸,害得我們死傷了不少鏢頭伙

    計?」張召重和韓文沖都怦然心動:「原來王維揚最氣不過的是這件事。」甘涼道上鎮遠鏢

    局閻世章、戴永明等人被殺,錢正倫傷手之事,韓文沖都是知道的,這時忍不住接口道:

    「張大人這件事你確是做得不對,也難怪王總鏢頭生氣。」石雙英冷冷的道:「其餘的事我

    們也不問了,這三件事你說怎麼辦?」說著雙目一翻,凜然生威。張召重被他如審犯人般問

    了一通,再也按捺不住,搶上一步,叫道:「好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到太歲頭上動

    土!」當場就要動武。石雙英站起身來,退後一步,說道:「怎麼?威震河朔找你比武,你

    怕了不敢,想和我動手是不是?」

    張召重喝道:「誰說不敢?他要今天午時在獅子峰分個高下,不去的不是好漢。」石雙

    英道:「你要是不去,今後也別想在武林混了。王總鏢頭說,你如果還有一點骨氣,那麼就

    一個人去,我們鏢局子裡決不會有第二個人在場。倘若你驚動官府,調兵遣將,我們是老百

    姓,可不敢奉陪。」張召重道:「王維揚浪得虛名,這糟老頭子難道我還怕他,用得著甚麼

    幫手?」石雙英道:「我們王總鏢頭不善說話,待會相見,是拳腳刀槍上見功夫。你要張口

    罵人,不妨現在罵個痛快。」張召重是個拙於言辭之人,給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石雙英道:「好,就這樣,怕你還得騰點功夫出來操練一下武藝,料理一些後事。」張

    召重雙眼冒火,反手一掌,快如閃電。石雙英身子急閃,竟沒避開,給他打中左肩,跌出數

    步。張召重出手迅捷已極,一掌把石雙英打跌,跟著縱了過去,左拳猛擊他胸膛。石雙英施

    展太極拳中的「攬雀尾」,將他這一拳粘至門外。張召重見他也是內家功夫,怔了一怔。就

    在這一瞬之間,石雙英又退出數步,喝道:「好,你不敢會王總鏢頭,那麼咱們就在這裡見

    過高下。」雙掌一錯,只覺右臂隱隱酸麻,幾乎提不起來。張召重喝道:「你不是我對手。

    你去對王維揚說,我午時准到。」石雙英冷笑一聲,轉身就走,韓文沖跟了出去。

    當兩人口角相爭之時,韓文沖總是惦記自己服了毒酒,只覺混身上下滿不舒服,只盼石

    雙英快些說完,好回去服藥解毒,等到兩人動手,他已急得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好容易趕

    回孤山馬宅,石雙英道:「他答應午時准到。」韓文沖似乎腹痛如絞,坐倒在椅。徐天宏倒

    了杯酒,說道:「這是解藥,韓大哥喝吧。」韓文沖忙伸手去接。周仲英夾手奪過,仰脖子

    喝了下去。韓文沖愕然不解。周仲英笑道:「這玩笑開得夠了,韓大哥,你壓根兒就沒喝毒

    酒,他是跟你鬧著玩的。天宏,快過來賠罪。」徐天宏笑嘻嘻的過來作了一揖,說道:「請

    韓大哥不要見怪。」跟著解釋明白。韓文沖雖然不高興,但懷恨之念已經釋然。

    孟健雄又進去見王維揚,雙手叉腰,氣焰囂張,戟指冷笑,說道:「張大人答應了,你

    現在就去吧。喂!張大人不愛別人婆婆媽媽的。你有甚麼話,現在快說。待會在獅子峰,只

    是拳腳兵刃上分高下,你多囉唆,張大人是不聽的。哀求討饒,也未必管用。你要是懊悔害

    怕,現在說還來得及。」

    王維揚霍地站起,叫道:「我這條老命今天不想要了。」大踏步走了出去。孟健雄手一

    揮,一名莊丁把王維揚的紫金八卦刀和鏢囊捧了上來。他伸手接了,氣呼呼的一把白鬚子吹

    得筆直揚起。韓文沖站在門口,說道:「王總鏢頭此去,還請加意小心。」王維揚道:「你

    都知道了?」韓文沖點點頭道:「我見過了張召重。」王維揚道:「他罵我甚麼?」韓文沖

    道:「小人之言,王總鏢頭不必計較。」王維揚道:「你說不妨。」韓文沖道:「他罵

    你……糟老頭子,浪得虛名!」王維揚哼了一聲道:「是不是浪得虛名,現在還不知道呢。

    我如有不測,韓老弟,鏢局子和我家裡的事,都要請你料理了。」他頓了一頓,又道:「叫

    劍英、劍傑不忙報仇,他兄弟倆武功還不成,沒的枉自送了性命。」王劍英、王劍傑是王維

    揚的兩個兒子,學的是家傳八卦門武藝。韓文沖道:「總鏢頭武功精湛,諒那張召重不是敵

    手,我在這裡靜候好音。」王維揚隨著帶路的莊丁,往獅子峰單刀赴會去了。獅子峰盛產茶

    葉,「獅峰」龍井乃天下絕品。山峰既高且陡,絕頂處遊客罕至。王維揚背插大刀,上得峰

    來。最高處空曠曠的一塊平地,四周皆是茶樹。只見前面走來一人。那人短裝結束,身材魁

    梧,向王維揚凝視了一下,說道:「你就是王維揚?」王維揚聽他直呼己名,心頭火起,但

    他年近七十,少年時的盛氣已大半消磨,又知張召重是現職武官,多少有些敬畏,說道:

    「不錯,就是在下,你是火手判官張大人?」這人便是張召重,說道:「正是,咱們比拳腳

    還是比兵刃?」他做事把細,上峰之時已四下查察,果見對方並無幫手埋伏,心想王維揚雖

    然狂傲,他一個鏢頭,總不成真與官府對陣廝殺,是以坦然上峰應戰。王維揚心想:「我和

    他並無深仇大怨,何必在兵刃上傷他?一個失手殺了官員,那也是後患無窮。用八卦掌一挫

    他的驕氣,教他知道我老頭子並非浪得虛名,也就是了。」說道:「我領教領教張大人天下

    知名的無極玄功拳。」

    張召重道:拳右掌,合抱一拱。他雖心高氣傲,但所學是武當派內家拳法,

    講究以逸待勞,以靜制動,當下凝神斂氣,待敵進攻。王維揚知他不會先行出手,說聲:

    「有僭了。」語聲未畢,左掌向外一穿,右掌「游空探爪」斜劈他右肩,左掌同時翻上,

    「猛虎伏樁」,橫切對方右臂,跟著右掌變拳,直擊他前胸,轉眼之間,連發三招。張召重

    連退三步,以無極玄功拳化開。兩人合而復分,盤旋一周,均是暗暗驚佩。張召重心想:

    「這三招迅捷沉猛,真是勁敵。」王維揚心想:「他化解我這三招柔中帶剛,火手判官名不

    虛傳。」兩人不敢輕敵,又盤旋一周。張召重搶進一步,左腿橫掃。王維揚躍起避過,雙掌

    向他面門按去。張召重左腳踢出,已暗伏「空擊蒼鷹」、「樹梢擒猴」兩招。王維揚雙掌按

    處,將這二招消於無形。

    兩人棋逢敵手,各展絕學,攻合拚鬥,轉瞬間已拆了三四十招。其時紅日當空,兩個影

    子在地下飛舞,倏分倏合。王維揚見鬥他不下,心知自己年老,不如對方壯盛,久戰之下,

    氣力精神定然不如,突然間招式一變,掌不離肘,肘不離胸,一掌護身,一掌應敵,右掌往

    左臂一貼,腳下按著先天八卦圖式,繞著張召重疾奔,正是他平生絕技「游身八卦掌」。

    這一路掌法施展時腳下一步不停,繞著敵人身子左盤右旋,兜圈急轉,乘隙發招,當真

    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對立剛一應招,已然繞到他身後,對方轉過身來,又已繞到他

    身後,如此繞得幾圈,武藝再高的人,也必給纏得頭暈眼花。但若對方站住不動,只要停得

    一停,後心要害立中拳掌。王維揚只繞得兩個圈子,張召重便知此拳厲害,不等他再轉到身

    後,斜步橫搶,向他奔來方向迎了上去,劈面一掌。王維揚早已回身。張召重見他腳下踏著

    九宮八卦,知他是走坎宮奔離位,雙掌揮動,搶進乾位。兩人這般轉了七八個圈,點到即

    收,手掌不交。這路掌法是王維揚熟練了數十年的功夫,越跑越快,腳步手掌隨收隨發,已

    到絲毫不加思索的地步。張召重見招拆招,起初還打個平手,時候一長,不免跟不上對方的

    迅捷,心念一動,如此對轉,勢落下風,當下運起無極玄功拳以柔克剛要訣,凝步不動,抱

    元歸一,靜待來敵。他腳步剛停,王維揚早欺到身後,「金龍抓爪」,發掌向他後心擊去。

    張召重待他掌到,左手反轉回扣,向他手腕抓去。王維揚疾忙縮手,一擊不中,腳下已然移

    位,暗暗佩服:「此人當真了得,居然能閉目換掌。」原來張召重知道跟著對方轉身,敵主

    己客,定然不如他熟練自然,眼見他白髮如銀,雖然矯健,長力一定不如自己,於是使出

    「閉目換掌」功夫,來接他的游身八卦掌。練這門武功之時以黑巾蒙住雙目,全仗耳力和肌

    膚感應,以察知敵人襲來方向。臨敵時主取守勢,手掌吞吐,只在一尺內外,但著著奇快,

    敵人收拳稍慢,立被勾住手腕,折斷關節。這路掌法原本用於夜鬥,或在巖洞暗室中猝遇強

    敵,伸手不見五指,便以此法護身。掌法變化精妙,決不攻擊對方身體,卻善於奪人兵刃,

    折人手腳。其時一個的溜溜亂轉,一個身子微弓,凝立不動。一到欺近,閃電般換了一招兩

    式,王維揚又立即奔開。兩人轉瞬間又拆了數十招。王維揚漸覺焦躁,心想如此耗下去如何

    了局,突然撲到他身後,左掌虛擊,右掌又是虛擊。張召重反手兩把沒抓住他手腕,王維揚

    左手又連發兩記虛招,欺他背後不生眼睛,右手猛向他肩頭疾劈。張召重全神貫注對付他連

    續四下虛招,突然間掌力襲肩,心中一驚,閃避招架都已不及,右手反腕,向他右掌手背上

    按落,左拳猛擊他右臂手肘,這一招「仙劍斬龍」,對方手掌只要一被按住,手臂非斷不

    可。他想肩頭不是致命所在,拚著身強力壯,挨他一掌,對方這條胳臂這一下可就是廢了。

    王維揚一掌蓬的一聲打在他肩頭,正自大喜,忽覺手掌被按,縮不回來,卻見對方左拳已向

    自己右肘猛擊而下,知道這一下要糟,情急之下,右臂急轉,手掌翻上,同時左掌向對方肩

    頭擊去。張召重左拳打下,王維揚手肘已經轉過,臂彎雖然中拳,順著拳勢一曲,並沒受

    傷,只是「曲池穴」中隱隱發麻。兩人一換掌法,各自跳開,這一下,張召重吃虧較大,拳

    法上已算輸了一招。張召重喝道:「掌法果然高明,咱們來比比兵刃。」刷的一聲,凝碧劍

    已握在手中。

    王維揚也從背上拔出紫金八卦刀,這時兩人站得臨近,看得清楚,只見他口鼻俱腫,右

    眼圈上一大塊烏青,不禁暗自納罕,心想他一身武功,難道還有勝過他的人物,竟將他打成

    這個樣子。殊不知昨晚張召重中了陳家洛的拳擊,頭臉受傷不輕,今日掌法上輸了一招,也

    未始不是受這傷勢所累。張召重存心在兵刃上挽回面子,凝碧劍出手,連綿不斷,俱是進手

    招數,攻勢凌厲已極。王維揚見他劍光如一泓秋水;知道是口寶劍,如被削上,自己兵刃怕

    要吃虧,不敢招架,展開八卦刀法,硬砍硬削。兩人酣鬥良久,張召重精神愈戰愈長,但見

    對方門戶封閉嚴密,急切間攻不進去,驟見他一招「鐵牛耕地」,橫砍過來,招術用得稍

    老,立即使招「天紳倒懸」,寶劍刃口已搭上八卦刀的刀頭。王維揚縮刀不及,左手駢食中

    兩指向他面門戳去。張召重側頭讓過,嗆啷一聲,八卦刀刀頭已被削斷。王維揚讚道:「好

    劍!」跳開一步,說道:「咱們各勝一場。張大人還要比下去嗎?」他是想借此收篷,各人

    都不失面子,哪知壞就壞在喝了一聲「好劍」。張召重心想,你譏我這場得勝,不過是靠了

    劍利,勝得並不光彩,左手一擺,道:「不見輸贏,今日之事不能算完!」劍走偏鋒,刺了

    過去。

    翻翻滾滾又鬥七八十招,王維揚頭上見汗,知道長打久鬥,於己不利,暗摸金鏢在手,

    刀交左手,喝道:「看鏢!」刀法陡變,變成左手刀術,三枝金鏢隨著刀勢發了出去。這套

    「刀中夾鏢」也是他的絕技。他左手刀法與尋常刀法相反,敵人招架已然為難,再加金鏢順

    著刀勢發出,敵人避開了鏢,避不開刀,避開了刀,避不開鏢,端的厲害非常。只見他一刀

    斜砍向右,一鏢隨著向敵人右側擲去,張召重向右一避,伸手接住來鏢,王維揚金刀跟著砍

    到,張召重剛低頭避過,對方一鏢又向下盤擲來,忙將手中之鏢對準擲去。雙鏢相迎,激出

    火花,齊齊落下,插入土中。王維揚一刀快似一刀,一鏢急似一鏢,眼看二十四枝鏢將要發

    完,兀自奈何對方不得。

    這時他手中只剩了三枝鏢,左腳向右踏上一步,身子微挫,左手刀向下斜劈,跟著右手

    一揚。張召重見他發了二十一枝金鏢,知道這一刀砍下,必有一鏢相隨,只是他金鏢越發越

    快,自己架刀避鏢,已有點手忙腳亂,更無餘裕掏芙蓉金針還敬,當下急忙轉身,凝視看他

    右手。哪知這下竟是虛招,張召重手一動,卻接了個空。王維揚已踏進震位,「力劈華

    山」,迎面砍到。張召重見刀沉勢重,不敢硬架,滑出一步,凝碧劍「橫雲斷峰」斜掃敵

    腰。王維揚沉刀封架,只聽噹啷一聲,八卦刀已被截成兩段。王維揚大吼一聲,半截刀向他

    擲去。張召重一低頭,王維揚三鏢齊發,只聽得張召重「啊喲」一聲,凝碧劍落地,向後便

    倒。原來王維揚故意引他轉身,使他陽光耀眼,視線不明,同時甘冒奇險,讓他削斷大刀,

    待他得意之際,三鏢齊發,果然一擊成功。王維揚叫道:「張大人,得罪了!我這裡有金創

    藥。」隔了半晌,見他一聲不響,不由得驚慌起來,莫要鏢傷要害,竟將他打死,他是朝廷

    命官,自己有家有業,可不是好耍的事,走上前去俯身察看,剛彎下腰,只聽得一聲大喝,

    眼前金光閃動,暗叫不好,一個「鐵板橋」向後便跌,卻已遲了一步,左胸左肩陣陣劇痛,

    已然身中暗器。王維揚大怒,虎吼一聲,縱起身來,要和他拚個同歸於盡,但一使力,胸口

    肩痛奇痛徹骨,哼了一聲,又跌在地下。張召重哈哈大笑,拔出右腕金鏢,撕下衣襟,縛住

    傷口,站了起來。王維揚罵道:「張召重,我若非好心來看你傷勢,你怎能傷我?你使這等

    卑鄙手段,算得甚麼英雄豪傑?看你有何面目見江湖上的好漢。」張召重笑道:「這裡就是

    你我兩人,又有誰知道了?你活到這一把年紀,早就該歸天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週年

    忌。」王維揚一聽此言,知他要殺人滅口,更是破口大罵。張召重縱將過來,伸手在他脅下

    一戳,點了啞穴。王維揚登時罵不出聲,雙目冒火,臉上筋肉**,實在氣得胸膛都要炸

    了。張召重撿起半截八卦刀,在地下挖了個大坑,左手提起他身子,往坑裡一擲,罵道:

    「你威震河朔,震你個奶奶!」右腳踢入土坑,便要把他活埋。剛踢了幾腳土,忽聽得身後

    遠處冷冷一聲長笑,張召重吃了一驚,回過身來,只見一人手執奇形兵器,站在紅日之下,

    樹叢之側,正是鐵琵琶手韓文沖。張召重怒喝:「好哇,說好單打獨鬥,你鎮遠鏢局原來暗

    中另有埋伏。你們要不要臉哪?」韓文沖道:「要臉的也不使這卑鄙手段啦。」

    張召重道:「好,今日領教領教你的鐵琵琶手。」施展輕身功夫,「八卦趕蟾」,只三

    個起落,已躍近身來,挺劍直刺。韓文沖退後兩步,樹叢中一刀飛出,橫掃而來。張召重寶

    劍一立,那人這刀發得快也收得快,不等刀劍相碰,早已收回。張召重看此人時,正是適才

    言語無理的姓石鏢師,怒道:「你們兩人齊上,火手判官也不放在心上。」

    正待追擊,忽聞背後有聲,心知有異,立即躍開,回頭一望,只見上來了八九人,當先

    正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他記起昨晚被擊之辱,怒火上衝,但見對方人多,看來均非庸

    手,又不免膽寒,驚怒中四下一望,看好了退路。

    陳家洛對韓文沖道:「韓大哥,你先去救了王總鏢頭。」韓文衝奔到坑邊,抱了王維揚

    過來。張召重也不阻攔。陳家洛在王維揚穴道上拿捏幾下,解開了他的啞穴。王維揚年近古

    稀,遭此巨創,委頓之餘,一時說不出話來。

    張召重叫道:「王維揚這老兒要和我比武,說好單打獨鬥,不得有旁人助拳,現在勝負

    已決。陳當家的,咱們三日後葛嶺再會。」雙手一拱,轉身就要下山。

    陳家洛道:「在下與眾位兄弟到此賞玩風景,剛好碰上兩位較量拳掌兵刃暗器,果然藝

    業驚人,非同小可,令人大開眼界。可是張大人,你勝得未免不大光明啊!」張召重道:

    「自來兵不厭詐,咱們鬥力鬥智,出奇制勝,有何不可?」陳家洛微微一笑,道:「張大人

    識見果然高明。常言道揀日不如撞日,張大人約我比試,既然碰巧遇上了,也不必另約日

    子,不妨今日就來領教。但張大人右腕已傷,敝人不想乘人之危。你這傷非一朝一夕所能痊

    可,咱們之約,延遲三月如何?」張召重心想,你故示大方,我樂得不吃這虧,說道:「好

    吧,那麼三個月後的今日,咱們再在葛嶺初陽台相會。」

    陳家洛慢慢走近,說道:「我們要救奔雷手文四當家,你是知道的了?」張召重道:

    「怎麼?」陳家洛道:「他身上的銬鐐都是精鋼鑄成,銼鑿對之,無可奈何,只好借閣下寶

    劍一用。大家武林一脈,義氣為重,張大人想來定是樂於相借的了。」張召重哼了一聲,眼

    見對方人多,今日已難輕易脫身,說道:「要借我劍,只要有本事來取。」語聲未畢,已倒

    竄出數丈,轉身往山下奔去。剛要提氣下山,忽然迎面撲到兩把飛抓,一取左胸,一取右

    腿,上下齊到,勢勁力疾。他伸劍在胸前挽個平花,擋開上盤飛抓,向上躍起,左足彈出,

    又向山下疾竄。常赫志飛抓盤打,張召重身子一矮,向右讓開,常伯志已撇下飛抓,欺近身

    來,呼的一聲,黑沙掌「浪搏江礁」,迎面劈到。張召重和常氏雙俠曾在烏鞘嶺上力鬥,知

    他兩兄弟厲害,一動上手,數十招內難以脫身,突然飛身後退,逕向南奔。常氏兄弟守住北

    路,並不追趕。此時太陽南移,張召重迎著日光,繞開陳家洛等一行,向南疾奔,剛走到下

    山路口,颼颼兩聲,兩枚飛燕銀梭打將過來。他吃過此梭苦頭,當即臥倒,兩個翻身,滾了

    開去,只聽得錚錚聲響,銀梭中包藏的子梭電射而出。他凝碧劍橫掠頭頂,將銀梭削為兩

    段,順勢縱出,當下不再向南,一個「鳳凰展翅」,寶劍一圈,向東猛撲,只聽得身後暗器

    聲響連綿不斷,腳下絲毫不停,一擰頭,拍拍拍拍拍,揮劍將三枝袖箭、兩枚菩提子打落,

    群雄見他向西擊打暗器,身子卻繼續向東奔跑,腳步迅速已極,都不由得佩服。張召重心知

    東邊必定也有埋伏,腳下雖然極快,眼觀四面,不敢稍懈,奔不數步,果然,斜刺裡一人躍

    出,手執大刀,攔在當路。那人白髮飄動,威風凜凜,正是老英雄鐵膽周仲英。張召重心中

    一寒,不敢迎戰,轉身返西。

    他連闖三路都未闖過,心想這些人一合圍,今日我命休矣,西路上不論何人把守,都要

    立下殺手方能脫圍,左手暗握一把芙蓉金針,揮劍西衝。迎面一人獨臂單劍,不是追魂奪命

    劍無塵道人是誰?張召重和他交過手,知道紅花會中以此人武功最高,自己尚遜他一籌,不

    由得暗暗叫苦,情急智生,直衝而前,「白虹貫日」、「銀河橫空」,兩記急攻,仗著劍

    利,乘對方避而不架,已然搶到無塵西首。

    無塵剛一側身讓劍,右手長劍「無常抖索」、「煞神當道」,兩記厲害招數已經遞出,

    兩招緊接,便似一招。張召重雖然轉到下山路口,竟是無法脫身,揮劍解開兩招,猛喝一

    聲,左手揚處,兩把芙蓉金針分打無塵左右。他想這獨臂道人武功精純,金針傷他不到,但

    他不是用劍擊擋,就得後躍躲過,但教緩得一緩,自己就可逃開,只須擺脫了此人,拚命下

    沖,別人再也阻擋不住。無塵猜到他用意,竟走險招,和身下撲,長劍直刺,點向他右腳,

    這一記是追魂奪命劍中罕用之招,稱為「怨魂纏足」,專攻敵人下三路。張召重大吃一驚,

    寶劍「流星墮地」,直立向下擋架。無塵不待招老,劍尖著地一撐,只聽得背後一陣沙沙輕

    響,金針落地,身子縱起,躍至張召重頭頂,長劍「庸醫下藥」,向下揮削。張召重右肩側

    過,「彩虹經天」,寶劍上撩,無塵早已收劍落地,刷刷兩聲,「判官翻簿」、「弔客臨

    門」,兩招攻了過來。這一來,他又已佔到西首,將張召重逼在內側。這時張召重但求擋過

    敵劍,更無餘暇思索脫身之計,只是見招拆招,俟機削他長劍,轉眼間兩人又拆了三四十

    招。無塵見他受傷之餘,仍然接了自己數十招,心頭焦躁,劍光閃閃,連走險著,張召重奮

    力抵擋,漸感應接為難。再拆數招,無塵大喝一聲:「撤劍!」一招「閻王擲筆」,長笑聲

    中,張召重右腕中劍,噹啷一聲,凝碧劍落地。他只一呆,被無塵飛腳踢中左胯,登時跌

    倒。無塵縱過去正待接住,張召重倏地跳起,劈面一拳,無塵舉劍待削,忽想:「這一劍將

    他一隻手削了下來,他再難和總舵主比武,這樣的對手十分難找,未免掃了總舵主的興

    致。」要知武藝高強之人,旗鼓相當的對手可遇而不可求。無塵愛武成癖,心想陳家洛也是

    一般,一劍已然削下,忽又凝招不發。張召重情急拚命,乘他稍一遲疑,左掌在右肘一托,

    右拳彎處,已向他左腰打到。無塵只有一臂,左邊防禦不周,加之拳法較弱,見敵拳打到,

    疾忙側身閃避,拳力雖消,竟是沒有避開,一拳給打在腰上,劇痛之下,退出數步。張召重

    頭也不回,拔足飛奔。無塵大怒,隨後趕來,眼見他已奔到下峰山道,無塵劍法精絕,素來

    不用暗器,見他便要逃下山去,心想今日若給此人逃脫,紅花會威名掃地,再也顧不得他的

    死活,平劍一挺,便要使出「五鬼投叉」絕招,長劍正要脫手,忽然出邊滾出一個人來,迅

    疾如風,抱住張召重雙足。兩人摟作一團,跌倒在地。無塵疾忙收劍,看清楚抱住張召重的

    是十弟章進。只見兩人翻翻滾滾,舉拳互毆。楊成協和蔣四根又奔了過來,三人合力把他牢

    牢按住。駱冰取出繩索,將他雙手當胸縛住,想起他在鐵膽莊率眾擒拿丈夫之恨,對準他鼻

    子便是呼的一拳。陳家洛明道:「四嫂,且慢!」駱冰第二拳才不再打。

    陳家洛走近身來。張召重罵道:「你們倚仗人多,張老爺今日落在你們匪幫手裡,要殺

    便殺,皺一皺眉頭的不是好漢。」王維揚也走了過來,罵道:「我和你近日無冤,往日無

    仇,你怕卑鄙手段被我宣揚出去,竟要把老頭子活埋了,嘿嘿,火手判官,你也未免太毒了

    些。」石雙英冷冷的道:「這就是他自己掘的坑,把他照樣埋了便是。」群雄轟然叫好。

    張召重雖然一副傲態,但想到活埋之慘,不禁冷汗滿面。陳家洛道:「服不服了?你認

    輸服錯,發誓不與紅花會作對,那麼大夥兒瞧在你陸師哥面上,饒你一條性命。」張召重兀

    自強項,大聲道:「要殺便殺,何必多言?你們使用詭計,怎能叫人心服?」陳家洛道:

    「好,你倒是條硬漢子,我一刀給你送終,免了活埋之苦。」拔出短劍,走近他面前,說

    道:「你當真不怕死?」張召重苦笑道:「給我一個爽快的!」閉目待死。陳家洛一揮手,

    短劍刺到他胸前,突然哈哈一笑,手腕一翻,割斷了縛住他雙手的繩索。這一下不但張召重

    出於意料之外,群雄也均愕然。陳家洛道:「這次擒住你,我們確是使了計謀。你雖該死,

    但今日殺你,諒你做鬼也不心服。好吧,你走路便是,只要你痛改前非,日後尚有相見之

    地。要是仍然怙惡不悛,紅花會又何懼你張召重一人。第二次落在我們手裡,教你死而無

    怨。」

    章進、駱冰、楊成協、常氏兄弟等等都叫了起來:「總舵主,放他不得!」陳家洛把手

    一擺,道:「他師兄陸老前輩於咱們有恩,咱們無可報答。紅花會恩仇分明,今日放他師

    弟,也算是對他一番心意。」群雄聽總舵主這麼說,也就不言語了,各對張召重怒目而視。

    張召重向陳家洛一拱手道:「陳當家的,咱們再見了。」說罷轉身要走。徐天宏叫道:「姓

    張的,且慢走!」張召重停步回頭。徐天宏道:「你就這樣走了不成?」

    張召重登時醒悟,向群雄作了個團團揖,說:「陳當家的大仁大義,我張召重不是不知

    好歹之人,本來約定三個月之後比武,在下不是各位對手,要回去再練武藝。這場比武算我

    認栽了。」這番話軟中帶硬,點明你們勝我只不過仗著人多,將來決不就此罷休。群雄聽出

    他話中之意,更是著惱。周綺叫道:「紅花會總舵主放你走,這是他大人大量。我倒要問

    你,你到鐵膽莊來,若有本事拿人,也就罷了,幹麼誘騙我一個無知無識的小弟弟?我不是

    紅花會的人,也沒受過你師兄甚麼好處。今日要為兄弟報仇。」舉起單刀,撲上來就要拚

    鬥。

    張召重心下為難,單是這個年輕姑娘當然不足為懼,但眼前放著這許多高手,這姑娘一

    敗,旁人豈有坐視之理?爭鬥再起,不知如何了局,當下跳開一步,連避周綺兩刀。周綺第

    三刀使的是一招「達摩面壁」,當頭直劈下來,刀勢勁急。張召重無奈,右手「春風拂

    柳」,在她臉前虛勢一揚,待她將頭一偏,左手就來奪刀,心想奪下她刀後,好言交代幾

    句,再將刀交還,她總不能再提刀砍殺。不料周綺並不縮刀,手臂反而前伸,單刀疾劈。張

    召重伸食中雙指從下向上在她手肘「曲池穴」上一戳,周綺手臂劇震,一柄刀直飛上天。徐

    天宏疾竄而上,擋在她身前,單拐「鐵鎖橫江」在張召重面前一晃,反手將單刀遞給了周

    綺。周仲英大刀揮動,阻住張召重退路,安健剛也挺刀上前,四人已成夾擊之勢。眼見混戰

    將作,忽聽得山腰間有人揚聲大叫:「住手,住手!」眾人回頭望去,只見南面山路上兩人

    疾馳上峰,一人穿灰,一人穿黑,均是輕功極佳,奔跑迅速。眾人都感驚詫。轉眼間兩人奔

    上山來,眾人認出穿黑的是綿裡針陸菲青,歡呼上前相迎。穿灰袍的是個老道,背上負劍,

    面目慈祥,群雄都不認識。陸菲青正待引見,張召重忽然奔到老道跟前,作了一揖,叫道:

    「大師哥,多年不見,你好!」群雄一聽,才知這是武當派掌門人馬真、金笛秀才余魚同的

    師父,紛紛上前見禮。陸菲青道:「馬師兄和我剛趕到孤山,遇見了馬善均馬大爺。他知我

    們不是外人,說起獅子峰比武之約。我們連忙趕來。」四下一望,見無人死傷,大為放心。

    馬真和王維揚以前曾見過面,雖無深交,但相互佩服對方武功,至於紅花會群雄,早聽

    余魚同說過,神交已久,相見都很歡喜,互道仰慕,竟把張召重冷落在一旁。

    張召重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由得十分尷尬。馬真早已聞知這師弟的劣跡,滿腔怒

    火,本想見了面就舉出本派門規,重加懲罰,卻見他衣上鮮血斑斑、臉色焦黃,目青鼻腫,

    極為狼狽,不由得一陣心酸,道:「張師弟,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張召重悻悻的道:

    「我一個人,他們這許多人,自然就是這個樣子。」群雄一聽,無不大怒。周綺第一忍耐不

    住,叫道:「還是你不錯?馬師伯、陸師伯,你們倒評評這個理看!」手執單刀,又要衝上

    去動手。周仲英一把托住,說道:「現在兩位師伯到了。武當派素來門規謹嚴,我們聽兩位

    師伯吩咐就是!」這兩句話分明是在擠迫馬真。馬真望望陸菲青,望望張召重,忽然雙膝一

    曲,跪在周仲英和陳家洛面前。群雄大駭,連稱:「馬老前輩,有話好說,快請起來!」忙

    把他扶起。馬真心中激盪,哽哽咽咽的道:「各位師兄賢弟,我這個不成才的張師弟,所作

    所為,實在是天所不容。我愧為武當掌門,不能及時清理門戶,沒臉見天下武林朋友。

    我……我……」咽喉塞住,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對陸菲青道:「陸師弟,你把我的意思

    向各位說吧!」陸菲青道:「我師兄知道了我們這位張大人的好德行之後,氣得食不下嚥、

    睡不安枕,不過……不過總是念在過世的師父份上,斗膽要向各位求一個情。」群雄眼望陳

    家洛和周仲英,候他兩人發落。

    陳家洛心想:「我不能自己慷慨,讓周老英雄做惡人,且聽他怎麼說就怎麼辦。」當下

    一言不發,望著周仲英。

    周仲英昂然說道:「論他燒莊害子之仇,周某只要有一口氣在,決不能善罷甘休。」頓

    了一頓,續道:「可是馬師兄既然這麼說,我交了你們兩位朋友,前事一筆勾銷!」周綺大

    不服氣,叫道:「爹!」周仲英摸摸她頭髮,說道:「孩子,算了!」陳家洛道:「衝著馬

    陸兩位前輩,我們紅花會也是既往不咎。」馬真和陸菲青向著眾人團團作揖,說道:「我們

    實是感激不盡。」無塵冷然道:「馬道兄,這次是算了,不過要是他再為非作夕,馬道兄你

    怎麼說?」馬真毅然道:「貧道此後定當嚴加管束,要他痛改前非。若他再要作惡,除非他

    先把我殺了,否則我第一個容他不得!」群雄聽馬真說得斬釘截鐵,也就不言語了。馬真

    道:「我帶他回武當山去,讓他閉門思過,陸師弟留在這裡,幫同相救文四當家。貧道封劍

    已久,不能效勞,要請各位原諒。等文四當家脫險,陸師弟你給我捎個信來,也好教我釋

    念。我那徒兒魚同怎麼不在這裡?」陳家洛道:「十四弟和我們在黃河邊失散,後來聽說他

    受了傷,有一個女子相救,至今未悉下落。一等救出四哥,我們馬上就去探訪,請道長放

    心。」馬真道:「我這徒兒人是聰明的,只是少年狂放,不夠穩重,要請陳當家的多多照應

    指教。」陳家洛道:「我們兄弟患難相助,有過相規,都是和親骨肉一般。十四弟精明能

    干,大家是極為倚重的。」馬真道:「今日之事,貧道實在感激無已。陳當家的、周老英

    雄、無塵道兄和各位賢弟,將來路過湖北,務必請到武當出來盤桓小住。」眾人都答應了。

    馬真對張召重道:「走吧!」張召重見凝碧劍已被駱冰插在背後,雖然這是一件神兵利器,

    但想如去索還,只有自取其辱,牙齒一咬,掉頭就走。這兩人一下山,群雄問起陸菲青別來

    情形。原來他在黃河渡口和群雄失散,尋找李沅芷不見,心想她是官家小姐,為人又伶俐機

    警,決不致有甚麼凶險,眼前關鍵是在張召重身上,這人實是本派門戶之羞,於是南下湖

    北,去請大師兄馬真出山。趕到北京一問,得知張召重已到杭州,又匆匆南來。這麼幾個轉

    折,因此落在紅花會群雄之後。

    眾人邊談邊行,走下山來。陳家洛對王維揚和韓文沖道:「兩位請便,再見了。」王維

    揚道:「陳當家的再生之德,永不敢忘。」陳家洛呵呵大笑,說道:「有兩件事要請王老英

    雄原諒。」於是把假扮官差劫奪玉瓶,挑撥他與張召重比武之事,都原原本本說了出來。王

    維揚向來豁達豪邁,這次死裡逃生,把世情更加看得淡了,笑道:「剛才我見你和張召重說

    話,才知你是冒牌統領。哈哈,真是英雄出在少年,老頭兒臨老還學了一乖。咱們是不打不

    成相識。雖然我和姓張的比武是你們挑起,可是我性命總是你們救的。」陳家洛道:「等我

    們正事了結,大家痛痛快快的喝幾杯!」談笑間到了湖邊,坐船來到馬家。陸菲青將王維揚

    身上所中金針用吸鐵石吸出,敷上金創藥。折騰了半日,日已偏西。馬善均來報:「功夫已

    幹了一大半,再過三個時辰,就可完工。」陳家洛點頭說:「好!馬大哥辛苦了,現在請十

    三哥去監工吧。」蔣四根答應著去了。

    陳家洛轉身對王維揚和韓文沖道:「貴局的鏢頭夥計,我們都好好款待著,不敢怠慢。

    兩位何不帶他們到西湖玩玩?小弟過得一兩天,再專誠和各位接風賠罪。」王韓兩人連稱:

    「不敢。」王維揚老於世故,見紅花會人眾來來去去,甚是忙碌,定是在安排搭救文泰來,

    心想自己此時外出,他們圖謀之事如果成功,倒也罷了,萬一洩機,說不定要疑心自己向官

    府告密,便道:「兄弟年紀大了,受了這金針內傷,簡直有些挨不住,想在貴處打擾休息一

    天。」陳家洛道:「悉隨尊意,恕小弟不陪了。」王韓兩人由馬大挺陪著進內,和鏢頭汪浩

    天等相會。王維揚約束鏢行眾人,一步不許出馬宅大門,心下卻甚惴惴,暗忖倘若紅花會失

    敗,官府前來捉拿,發見自己和這群匪幫混在一起,可真是掬盡西湖水也洗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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