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意遲遲 正文 第十章
    「原來如此啊!」陸飛騰暗喜在心頭。她的功夫被廢,方才只是裝裝樣子,那自己是一個大男人,怎麼會敵不過一個小女人呢?

    同時,慕容實玉低叫不妙!自己好笨,竟將司徒壽無法施展武功的事實說出來,豈不是害兩人陷進危險之中?

    「快!你抱著我逃命!」起碼她的輕功還能用!

    「我沒有逃過命,都是別人在逃的。」她說道。看著陸飛騰捲起袖子,小心翼翼地逼近自己。「你真怪,明明打不過人偏又愛逞強。」

    「喂喂,求求你不要再火上加油了,好不好?」慕容實玉小聲說道。忽見她的左臂動了下,他心裡覺得有些不對勁,慢慢往下瞧去,看見她的左手握了又鬆了又握……一個念頭閃過心際,他的心狂跳了一下,努力回想這一路上她不管是抱他飛過高牆或者需用到手,她幾乎都是以左手……一個人能在短短時間內將左手用得這麼順當自然嗎?

    還是她,本就會用左右手?只是大家都不知情?若是如此,豈不是表示她連左手都能殺人?武功根本不算被廢?

    正要叫陸飛騰快逃,司徒壽忽道:

    「我不准你傷他。」

    「為什麼?」慕容實玉見她老是護著自己,一時不由自主地問道。

    「因為你是家人啊。」

    「家……」家人嗎?在她心裡就這麼固執地認定他是家人嗎?眼角瞥見陸飛騰再接近,他喊道:「三堂哥,你快走!你絕對不是她的對手!」

    「嗤」地一聲,陸飛騰笑了。

    「我就算不曾涉足江湖,也知道什麼叫武功被廢了。沒有武功的女人,我用一根手指頭也能對付!」心裡想來就怨,不由得恨恨說道:「你這小子當年怎麼不死在邵家裡?你雖非本家直系血親,但自幼父母雙亡,老爺子特別疼愛你,那一次老爺子誰也不帶,只帶你這小子上邵家做客,那夜老爺子訪同鎮故人,將你留在邵府慘遭滅門。事後,老爺子遍尋不到你的屍首,堅信你未死,就算經過這些年、就算他要死了,也要將陸家財產分你一份;我本以為你那份財產遲早還是會歸回陸家,哪裡知道你這小子突然冒出來!你還真是命大,能留一條殘命來,當初那殺人鬼怎麼不連你也一塊殺了!」

    剛開始司徒壽聽他所言,只覺他這人貪心得緊,但,當她聽到殺人鬼三字時,心裡撲通又跳了一下,汗珠不由自主地冒出來。

    原來,慕容實玉也曾遭殺人鬼襲擊……那,會是她嗎?

    會有這麼巧嗎?她根本就忘了曾經殺過誰、曾經做過什麼事啊!如果義爹教她的一切都是錯的,那麼她是真的有心想改,可是過去的事,她要如何改?

    不想要了……再也不想要像小荷那次,不想再要那種可怕的經驗了……明明是當成自己的家人,到頭卻是她滅過門留下的活口。

    她有些困難地慢慢側轉身子,對上慕容實玉的眼神。他的眼神像要努力藏在黑暗之中不讓她瞧見,但,她是練武人,怎會看不清楚?

    那張仍帶有椎氣的小臉上全是汗,望著她的黑瞳充滿驚恐與力持鎮定地裝模作樣。

    「你……你都看見了,是不是?」

    「我……」

    「不是刀傷,也不是劍傷,對不對?」她慢慢地伸出右手,見他有些害怕地退了一步。她攤開掌心:「是這隻手,對不對?」

    她的心緩緩地沉下去,原是試探的口吻,在看見他難以掩飾的表情時,心裡知道他不用說,答案也浮了上來。

    濃厚的罪惡感立刻席捲了她的全身,差點淹沒了她。好奇怪,當她懷疑自己是殺了小荷爹娘的殺人鬼後,她好難過;那種難過是從小荷身上學到的,因為自己所愛的人死亡,會讓自己感到痛苦。將心比心,所以她慢慢地瞭解那種活在世間,卻再也見不著死去人的痛……她有點後悔過去的所作所為,但那是站在生者的立場,可是現在這種壓得她喘不過來的罪惡感又是什麼?

    但願自己不曾殺過人、但願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如果強弱以武功來論斷,她寧願成為一個沒有武功的人;寧願成為一個被人宰殺的弱者,也不想有這種罪惡感。

    虧她很認真地將慕容兄弟看作家大,家人之間有可能會是仇人嗎?

    「為什麼……我會有這種過去呢?」她捧著頭,腦子混亂又錯亂:「我不明白……為什麼只有我有這種過去?為什麼義爹要教我變成這樣的人?為什麼我要聽義爹的話?為什麼時間不能倒流?為什麼我能下得了手?為什麼我會有這種生不如死的感覺?」

    愈想愈亂,不明白自己的人生為什麼能搞成這樣?

    若是她一輩子就像義爹教養的那樣不理天下間的感情,只知靠本能行事,她會不會過得比較快樂?

    難道義爹沒有想過,會有一天,有人教會了她是與非,那時她會有多痛苦?

    「你……你不要多想啊……」

    慕容實玉的聲音讓她奇怪地抬起臉瞪著他。「為什麼……你要對我這麼好?」

    她的眼瞳流露出不解跟茫然,看起來有幾分椎氣,慕容實玉見到她的神色有點像那夜在樹林中詭異而不自然。

    「誰……誰對你好了!」他恐懼地說道。

    「誰對我好?鳴祥跟慕容遲對我最好了……可是你是家人……那天,你抱住我,要擋刀……」片段的記憶閃過,難怪自己記住他的臉了。那天他要為她死呢,她覺得好奇怪又好感動,除了鳴祥跟慕容遲外,還有人為她好呢。所以,她雖忘了那記憶,自己也隱隱對他有好感,可是、可是……「我是你的仇人呢,為什麼要救我?」

    慕容實玉瞪著她半顯空洞的眸子含淚。他的雙手在顫抖,卻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她呆呆地看著他握住自己的左手,聽見他顫聲道:

    「你……你既然是大哥認定的人,也幫了我這麼多次,說要救,在樹林裡你不也救了我嗎?你不是說……說我們是家人嗎?」口舌之間好乾燥,見她的眼淚滑落,他的眼睛也迷濛起來。「所以……所以……偶爾我是對你不高興,但是,我們之間……沒有過去,好不好?」慕容實玉忽見她身後有動靜。「小……小心啊!」

    混亂之間,她瞧見陸飛騰持匕首刺來,她直覺地伸出左掌,運氣到掌間,隨時可以穿越他那個沒有用的心肺間,可指尖到了他的胸前,她又停下。她在做什麼?依著本能殺人嗎?

    什麼叫殺人如麻的鬼?

    指的就是她吧!像她這種人,無可救藥了嗎?就算是為過去的事讓罪惡感淹沒她、讓她喘不過氣來,她仍然還會殺人;她也敢說,現在她殺了這姓陸的,她不會後悔,除非有一天她遇見了陸飛騰的家人,熟悉了他的家人、瞭解了他家人的痛苦,她才會知道自己又錯了……

    她只能永遠地、不停地重複這些錯事嗎?

    「司徒壽,不要!」

    她及時五指成拳,只用兩分力打向陸飛騰的胸膛,聽他痛叫一聲,隨即她反身托住慕容實玉的腰身往外奔去。

    才到巷口,忽地數人落在附近,直往這裡跑來。

    她微愕,這些人的武功都極佳,是陸飛騰雇來的殺手?她身形極快將慕容實玉放到身後,擋其身影。

    「司徒壽姑娘!」

    司徒壽呆呆地看著他們。

    「司徒姑娘,你忘了我嗎?難怪在陸府裡我猛跟你眨眼睛,你都當沒有瞧見。好悲傷啊,原來我是這麼容易被人遺忘。」

    慕容實玉踞腳定睛一看,脫口:

    「原來是你們!」見她似乎難以思考,想必也嗅不出來人的味道,便道:「他們就是當日一直跟著我們要大哥跟著他們回莊做客,大哥不理他們,他們還不惜死皮賴臉地跟著咱們,咱們住客棧,他們就夜宿外頭的那十二個師兄弟啊。」

    「正是咱們啊!」大師兄身穿家僕的衣服,忍不住抱怨道:「咱們在陸家待了那麼多天,你連瞧也不瞧咱們一眼,我還當你早忘了咱們呢!」

    「啊……」慕容實玉訝異地看著眼熟的黑衣,待在陸府一些時日,知他們勤儉持家,少有辨僕。「你們……是新雇來守靈堂的人?那不是很穢氣嗎?」

    大師兄搔搔頭,傻笑道:「慕容大夫的吩咐,誰敢不從?咱們也不是很介意啦,只是這陸家倒小器得緊,原說好只須負責守靈堂、燒紙錢充充氣派,讓陸家老爺子風風光光地走,哪知連茅廁都要咱們清,住的房也是四、五人擠一間!」

    慕容實玉間言,臉皮微微發紅。「我……」好丟臉哪。

    「沒關係啦!」大師兄咧嘴笑道:「最重要的是,慕容大夫答允咱們回莊見師父,到咱們莊裡做客幾天,光憑著這點,為他上天入地都不是問題,何況只是清個茅廁而已呢?」

    「那是因為你仗著自己大師兄之名,逼迫咱們去清吧?」有師弟在他身後咕噥。

    大師兄的目光落在司徒壽的臉上,好生佩服道:「司徒姑娘,你的輕功真好,那日在樹林裡,我連追你也追不上,今天要不是實玉少爺弄出了聲響,在陸府裡咱們根本不知你來了。咱們本來以為你帶他上碧玉山莊應該無事,卻不料陸府裡少了一個陸飛騰,他現在……」

    「在巷裡頭。」慕容實玉說道。

    「裡頭?」師兄弟快步跟著慕容實玉走進小巷間。「跑了?這種文弱書生能跑得多快,實玉少爺,其實咱們等的就是這一刻。七師弟、八師弟,你們快去追!」

    巷道內傳來大師兄的聲音,他繼續解釋道:

    「你還記得那日在林中發生的事嗎?慕容大夫懷疑那不是普通的盜賊,是有人指使,不搶不盜,殺了客棧的所有人還不罷休!追著你們入林,分明是有人買通這群強盜……這一套把戲,江湖上太常見了,慕容大夫料想可能有人對你不利,便請咱們師兄弟在你進入陸家沒多久跟著混進去保護你。」

    淡淡的月光照在大街的地面上,顯得有些偏藍。她近乎發呆地站在原地,聽著小巷內的對話。

    原來,從頭到尾都不需要自己出手,枉她還自認自己武功極好,可以保護慕容一家人。慕容遲早就備好了一切……

    「在黑暗的林子裡尋人的確不易,若不是碧玉山莊的人突然來了,領著咱們尋人,恐怕就晚了一步。我沒想到慕容大夫連碧玉山莊都有交情,我當時跟著上碧玉山莊,眼都傻了!他們簡直將慕容剛照顧得無微不至,不到天亮已有名醫過診,全仗慕容大夫的面子哩!」

    「是大哥積的德,才能救我跟二哥。」慕容實玉低聲說道:「我十幾年來最服的就是他。」

    「唉,其實當初要是那群盜匪有留下活口,就不必那麼難搞了。那種人要問出背後主使者很容易的,你知不知道是誰那麼心狠手辣、下手殘忍……你要去哪兒?等等!」

    提到那群慘死的盜匪,就想起司徒壽,這才發現她不在巷內。慕容實玉奔出巷外,大街上已是空無一人。

    「她呢?」他急道,又在大街上跑了好一會兒,仍不見她的身影。

    大師兄跟著追出來,東張西望道:

    「誰……啊,司徒姑娘呢?怎麼不見她了?」

    一個月後,幾日來的小雨不斷,讓江南染上濛濛濕意。

    破廟在前,像無人主持一樣。她就快要回到天水莊了,若是弄得狼狽,鳴祥一定會擔心,思及此,她快步走進破廟暫避小雨。

    破廟內已經有人先行避雨,她瞧見兩名男子生著柴火取暖。她一進屋,那兩人同時抬頭,望向她。

    「哎呀,又有避雨的過路人啊。姑娘要不要一塊過來取暖?」其中一名男人咧嘴笑道。

    司徒壽彷彿沒有聽見,自行走到角落坐下。

    「五師兄,一定是你笑得太邪惡,才會嚇著人家姑娘了。」

    「這也怪我?我雖然笑得壞心,可是我心地善良,你瞧,她也沒嚇得花容失色,逃之夭夭啊。」五師兄風大朋不悅道。

    「是這樣嗎?」六師弟瞧一眼外頭的雨,暫時是不會停了。

    時值近午,他從油紙包裡拿出個饅頭,風大朋點點頭,他才站起走向司徒壽。

    「姑娘還沒有吃午飯吧?如果不介意,就先拿饅頭充充飢好了。」六師弟笑道:「你看我潔白的牙齒,笑得多麼地善良,師兄弟裡頭就屬我是表裡合一。」

    司徒壽看他遞出饅頭,心想自己到底最後一餐是何時吃的?

    「姑娘,咱們可沒什麼惡意,也沒下什麼藥喔。」

    六師弟與風大朋皆注意到她慢慢地伸出左手接過,目光輕輕掃過她不曾動過的右手近腕的地方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

    風大朋喃喃自語:「我長得這麼壞,可是我心地好到連自己也受不了。」

    從她一進破廟,就知此女身上有功夫,她長得不差,可惜,右手好像有點問題,如果沒有看錯,她所受的傷應該無法再用右手出力了。

    「謝謝。」她生硬地說道,像是很久沒有說話。

    六師弟搔搔頭,笑著擺擺手。

    「先別道謝,待會饅頭要是硬得連牙都掉了,可別找我報仇啊。」他的笑話一定很冷,不見她笑,他只好沮喪地回到火堆旁取暖。

    「看到美女就沒轍了吧?」

    「總比你看到美女,聯想搭個話,人家都逃之夭夭的好吧?」

    「是!我是沒有那個桃花臉的小師弟來得吃香!他專門引女人過去,不像我這麼倒楣,連山賊都以為我是大魔頭,拚命地招我入寨!」

    司徒壽聽他恨恨說道,彷彿對那個有桃花臉的小師弟充滿怨恨。

    「這麼說,你是打算順著那叫小春的意思,進莊擒師弟了?」

    小春?好像在哪裡聽過,而且感覺並非很好。司徒壽忖思道,見他們口氣雖惡,但不像是要做壞事。若要有心行惡,是不會在外人的面前大聲嚷嚷的。

    「我早就想找機會打敗小師弟了,嘿嘿,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就要先早大師兄、二師兄、三師兄一步,把那個姓莫的小子打得鼻青臉腫,讓他的桃花臉再也沒有辦法去勾引女人。」

    「那是師兄們比咱們有良心,一聽四師兄到江南來,先去找他。」

    一聽到老四,風大朋就用力歎了口氣,垂下的眼角覷到角落的美姑娘正美目不移地望著自己。

    他心裡訝異,試探地向她笑了笑,她仍是在看著自己。不……不會吧?難道他的姻緣在江南?這還是頭一遭有姑娘見他笑沒有逃命去的呢。

    「五師兄,別笑了,你笑得實在太邪惡了,連我都快受不了了。看到了沒?連我這個很不幸跟你相處十幾年的人都在發抖了。」

    「啐!」風大朋站起身來,笑嘻嘻地走向司徒壽。

    司徒壽從他身形認出武功不賴,與自己相比……比高低又如何呢?她的武功雖強,卻遠遠不及慕容遲。

    「姑娘……」風大朋笑得邪氣:「咱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老招。」六師弟咕噥,知風大朋一向沒什麼女人緣,別說追女人了,連一露笑,就遭人罵非禮,根本沒有機會學習如何追求女人。

    「到處都是師兄弟。」她突然說道。

    風大朋楞了一下,才猜她是在說天下間到處可以見到一堆師兄弟。

    「沒辦法啊,誰教天下有這麼多自立門戶的師父,他們總要收幾個徒弟養家活口嘛,像咱們師門裡的老四當年拜師,他家送了足足一袋黃金;他十五歲成親,咱們師父還不肯放過他,他家人只好送了足足兩袋黃金才讓他安全回家成婚……唉,天下間的師父太多,是因為他們很貪心。」

    「師兄弟算是一家人嗎?」

    「呃……也算啦,至少一塊吃了幾十年的飯、一塊睡了幾十年的覺,不當兄弟朋友的話……總不能當……那關係會很曖昧的。」

    風大朋不知話題為何轉到這上頭來,但……嗚嗚,他第一次跟美女聊天而不會讓對方驚恐地逃離,他好感動喔。

    「等等,你不會以為我真的要欺負我那個天真可愛的小師弟吧?」風大朋怕她誤會,連忙道:「其實,我是把他視作一家人,所以我見他有難,自然要去保護他啊!」他不理身後的師弟嘔吐,很理直氣壯地說道。

    「保護?你的小師弟武功很弱嗎?」

    「呃……他的武功馬馬虎虎啦,只比我好一點,一點點而已。不過他武功再好又有什麼用?很容易就被人給騙了,我這個師兄當然只好很委屈地為他奔波嘍,我很辛苦的耶。」

    武功不佳卻能保護一個人,這點已在慕容遲身上印證,現在又見一個。難道世問的強者就像他們?看起來很弱,但事實上卻比她還要厲害?

    「你……也算強者嗎?」

    「啊?」為什麼話題要轉到這裡?「我當然是!」要論武功,他已算是天下間的佼佼者了,只是打不過區區小小的一個小師弟而已。

    一條小小的光從她混亂了一個多月的腦子開出道來!這些日子一直有個模糊的概念,她卻抓不住,現在,她似乎有些懂了……

    每個人心目中的強者並非都是同一人。以前她老以為自己比鳴祥強,但那只是武藝上的,也許,鳴祥才是她心目中的強者。雖是三腳貓的功夫,卻為她建造一個不受外人打擾欺負的天地。

    慕容遲……也是,對於他的家人來說,他是一手撐天的兄長;對很多人來說,他是曾經救過命的大夫。她從來沒有想過一個沒有武功的男人竟然能夠使喚這麼多武功極佳的江湖人,讓他們心甘情願地付出與幫忙。而她,空有一身武藝,卻連保護一個人的能力都沒有。

    從頭到尾,她只能算是一個武功高強的人,而非義爹嘴裡的強者……連義爹也搞錯了嗎?還是他存心要自己認為世間只有武功才能讓人信服與尊敬?

    雨停得差不多,她離開破廟之後,風大朋槌胸頓足的,只恨自己嘴巴不夠甜,連個女人都留不住。

    「其實,她有點眼熟……」六師弟喃喃道。

    「咦?老六,你可不要告訴我她是住在你家隔壁的青梅竹馬啊!」

    「五師兄,我可不是在跟你鬧著玩。咱們一路往下走,路程上不是有遇過好幾個江湖人在找一個女人的事嗎?」

    「好像有吧。」他們雖少涉江湖,但師父對各家各派的功夫極熟,他們遇見的那幾個江湖人並非出自同一門派的。「反正江湖事又不關咱們的事,管它的呢。」

    「可是,你不覺得她很像是他們嘴裡描述的司徒壽嗎?」

    「啊……你這麼一說,是有點像……不會吧?這麼美美的姑娘遭人追緝,很可憐的耶。」

    「我也覺得奇怪啊。明明沒有重金懸賞,卻有這麼多江湖人在找她,到底是誰在追她啊?」竟然能指使得了這麼多江湖人。

    「聽起來她真的好像有點危險哩。」救美女的心念有點點地浮出來。

    「打敗小師弟跟追她跑,你選哪個?」

    風大朋掙扎了一下,咬牙切齒地說道:

    「打敗小師弟是我一生的心願,我……我當然是選他啊!好!不要多說了,再說下去,我怕我的哀心會離我的魔頭臉愈來愈遠,咱們快往天水莊去!看我不心狠手辣地欺負他凌虐他打敗他,我就不叫風大朋!」

    江南多水運,本要乘舟一路南下到天水莊,卻不料在大雲樓旁的河道瞧見鳳鳴祥。司徒壽見她似有心事,自己想要跟鳳鳴祥說什麼,都還抓不準,只好先聽鳳鳴祥的話去僱馬車。

    從城外的農舍到城內,若是用輕功而行,的確是可以在短短時間內到,但一旦從城內雇了馬車,馬車到農舍再回城內,卻不見得趕得上城門大關之前。

    「不僱馬車,牛車應該也可以。」她心裡想道,慢慢地尋了附近幾間農舍,都沒有找到多餘的牛車,忽地熟悉的味道襲面,她錯愕地抬頭,及時捕捉到遠處的一抹黑影。

    「義爹?」她脫口。難道是當日天水莊義爹的魂魄出來了?「不可能。白天鬼不出現,那就是有人裝鬼嚇人?嚇誰?我又不在天水莊,我也不怕鬼……這裡離鳴祥極近,難道那鬼是來嚇鳴祥的?」她心裡一惱,提氣往那黑影追去。

    如今想來,在天水莊時,她遇見那鬼時,總相隔好遠的距離,是怕她從近距離聞到了那鬼真正的味道嗎?

    她不知她思考一向直截了當,不做多餘複雜的揣測,因為她心不在焉,對大部分的事皆無興趣;而鳳鳴祥不同。鳳鳴祥的心眼極細微,心竅比別人多了好幾倍,尤其對她義爹極為畏懼,若是瞧見他的身影,絕不會像司徒壽一般,認為白天沒鬼便是假鬼,反而會打從心底地害怕起來。

    司徒壽微惱這扮鬼的人對鳳鳴祥的騷擾,加快腳步,越發地接近後,她想到自己身上從不帶有任何的暗器,便順手拆下一截小短的樹枝,正要擊向那鬼的背後,忽然聽問:

    「就是你!」

    她楞了下,回身瞧見一名體態微老的老人向自己打來。

    「若不是你,趙家豈會一夜滅盡?莫不飛不願報仇,我趙九全今天就跟你同歸於盡!」

    司徒壽一聽又是過去的惡夢,她停下腳步呆呆地望著他。不管到哪兒,彷彿會不斷地有人告訴她,她曾殺了他們的誰……如果說,她並非有意,他們會原諒她嗎?

    如果……如果她說,那些事情她一點記憶也沒有,是不是可以放過她?她以前從不知那些事是不對的啊。

    雖是這樣想,她卻沒有說出口。不管她說什麼,她都已經做了,不管是這人,還是對慕容實玉來說,那些他們曾經在乎的人都已經死了……她不敢再深想,怕那樣可怕的罪惡感讓她沒有辦法思考。

    左手鬆了斷枝,任趙九全打來,但忽地,她耳尖,聽見破空劃來的暗器聲。她可以接受別人對她的復仇,卻無法忍受有人有心要害鳴祥,她微微側開身子,避過飛來的暗器。殊料趙九全迎面擊來,不留任何餘地,她這一側,暗器便直接打中了趙九全的身子。

    連叫聲都來不及發出,趙九全便倒地不起,她楞楞地回頭看那鬼影。鬼影早已逃掉,她只好蹲下探趙九全的鼻息,喃道:

    「死了。」

    「壽兒?」熟悉的聲音讓她心頭一跳,她直覺抬首循聲看去,瞧見河上有舟近岸,舟上有一名男子跟一名少年。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望著舟未到岸邊,男子便先下水快步往她走來。

    「壽兒,」慕容遲暗驚她神色有些不自然,脫口問道:「你還記得我嗎?」

    「你看起來,不笑。」她說道。

    他怎麼笑得出口?見她身邊無人相伴,這一個月來她必是一人獨處……她一獨處很容易就忘了過去;他怕她忘了曾與一個名叫慕容遲的男人相處過。

    「死了。」她又道。

    慕容遲先是微愕,而後隨她目光看去,瞧見地上一名剛斷氣的老人。他拉住司徒壽的左手,不容她又消失,便蹲下身瞧他的致命傷口。

    「暗器上有毒。」他訝異,從懷裡拿出細針挑開死者衣服,觀看了一陣,在看見嵌進死者身上的暗器,他將其拿出來細看。

    「大哥,你不是說有毒?」慕容實玉跟著跳下舟,驚道。

    「這暗器的毒傷不了我的。」慕容遲說道,瞇起彎眸細查暗器的重量以及材質,這明明是師門的獨家暗器,為何會在此人身上發現?

    師門之內只有師兄與自己,他不曾用過這種暗器;而師兄雖繼承這暗器,卻沒見過師兄用過,因為師兄不喜用毒殺人,壽兒也沒有在他眼前用過這種暗器──

    「你義爹其他的女兒當真都死了嗎?或者,他有其他傳授的徒兒還活在世上?」

    司徒壽搖搖頭。

    「我不知道。」停頓了一會兒,略為疑惑地問道:「你不認為是我殺的嗎?」

    慕容遲終於明白她神色不自然的模樣。他微微笑道:

    「你不曾用過武器,甚至你身上沒半個暗器,要如何殺他?各門各派的暗器因材質與形狀重量不一,所使用的方式也絕對不會一樣。會用這種獨門武器的,內力需要一定的火候,但發鏢者必有內傷在身,以致打不中要害;打鏢的方式也有些慌亂,顯然極懼死者,壽兒,你受了內傷嗎?」

    她搖搖頭。「那鏢原是要打向我的,是我避了開才打中他的。」

    慕容遲再度輕「呀」出聲。難道師兄當年還曾教過誰功夫嗎?既是師兄教出來的人,就不難理解會有自相殘殺的心態。但師兄死了三年多了,另個徒弟才要報仇,不嫌晚了點嗎?

    「大哥,你不是說沒打中要害,那他怎麼死了?」

    「他在中鏢之前應該已受重傷,真巧,發鏢者與中鏢者似乎都受了內傷……」趁人剛死,慕容遲輕輕劃開死者近心臟的皮膚,濃濁的黑血溢了點出來,顯是當時他正運功要打向某人時,毒正進身,一時順氣流入心臟,而他身有內傷,來不及自療。「當時他要對付的是誰?」

    徒壽看了一眼慕容實玉。「我曾經殺過他的家人,可是我忘了。」

    慕容遲臉色未變,站起身,掏出白帕子慢慢地擦拭雙手。「他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根本就忘了,怎能證實他的話並非造假?」

    她垂眸。「很多很多。」

    慕容遲微歎了口氣,知她說她真的殺了很多很多的人。他柔聲說道:「我是個自私的男人,對我來說,你救了實玉,可以抵上所有的人命了。」

    「我曾經殺過他。」

    「誰說的?」慕容實玉插嘴,有點不耐煩的。「我有說過嗎?」

    她驚訝看向他。「小巷內,他說的。是我。」

    「拜託你好不好?沒錯,陸飛騰是說邵府全家滅儘是一個殺人鬼所為,但是你不要忘了我當時也在場!我是逃過的唯一活口,我也親眼瞧見了那殺人鬼的模樣兒,根本是一個男人而非是女孩啊!」

    司徒壽愣愣地望著慕容實玉不悅的臉孔。「不是我?」

    「你出手會留下活口嗎?」

    「不記得。」

    「拜託,你就不能順著我的話說一下嗎?」慕容實玉跳腳。「要不是大哥要我來解釋,現在我早陪著二哥玩了,何必花上一個月跟著大哥到處跑?你自己想想,那時候我還不到十歲,你若有能力殺掉一家十餘口,怎會沒把我這麼弱的小孩一塊殺掉?」

    司徒壽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心想也對。難道自己責的沒有殺過邵家人?她見慕容實玉氣得雙頰發紅,心裡雖有存疑,但那種一見慕容實玉的罪惡感沒有像先前那麼可怕了。

    「我內疚。」

    「不必了。」他撇開臉。「反正你也救了我兩次,幹嘛內疚?大哥,我不管了,你跟她說,我先到舟上等你們!」他一跛一跛地跑向小舟。

    司徒壽皺起眉,看著他的背影。「好怪,他聽得懂我的話。」

    慕容遲唇邊抹著淡淡的笑意。「人相處久了,總會有感情的,何況你一連救了他兩次。」

    她原要答說那根本不算救命,但當她看著慕容遲時,注意到他溫和的黑眸盯著她。

    「你還記得我嗎?」

    她點頭。「記得。慕容遲。」

    他慢慢地鬆了口氣,目光落在她還沒有治好便留下丑疤的右腕,他心感微疼地伸出雙臂將她圈進懷裡,低語:

    「那麼,你還記得我們之間發生過的每一件事嗎?」

    「記得。」

    「唉,我當初的話都是說假的,說什麼你忘了我無所謂,只要我記得你就夠了,這一個月來我時刻都擔心你又忘了過去的一切。」

    「我沒忘。你跟鳴祥,我不忘。」與慕容遲相處以來,她的眼前彷彿晃過許多人,經歷過許多事情,雖然無法一一詳記,但是,總覺比過去待在天水莊裡發呆,讓時間慢慢流過要來得,她思索貼切的形容詞,說道:「快樂。」

    「既然你快樂,那就跟我一塊走吧。你突然消失,讓我很擔心,若不是實玉的事尚未解決;若不是一直抓不住你的行蹤,我早就先到天水莊等你了。」

    「我有很多仇人。」她低語。

    「那,就讓我們一塊面對吧。」

    「你沒有錯,為什麼要面對?」

    「因為,你是我的未婚妻,我的家人。」見她既沒有忘了那段日子,也安全無恙,他的心一安下來,便露出笑容,道:「這一次我請很多人幫忙找你……你太會躲,讓我不得不找更多的人來幫忙,這下子我欠了好多的情,得一一上門道謝跟做客,只怕到你老了,都還不清。」

    「我也要還?」她沒有躲,只是走的路偏小道了點,很少遇見人而已。

    「那是當然,你別想逃。」

    「我沒有要逃,只是我內疚,不敢見你,想見鳴祥。鳴祥會知道我有沒有殺實玉。」

    慕容遲沒有問她到底見過鳳鳴祥了沒,心裡知道就算是有,鳳嗚祥也不會告訴她。他輕歎了口氣,往舟上的慕容實玉看去。

    「現在實玉告訴你答案了,你該放心了。」

    她點點頭。「我好怕。」

    「我也怕。」見她抬頭看他,他笑道:「我怕你忘了我,忘了你還有三個家人在等著你呢。我們回去了?」他向她伸出手。

    她看了一下他修長白舊的手掌,慢慢地握住,軟軟的腔調有了一點點的高興。

    「回去。你去哪兒,我跟著去。」

    舟上!

    慕容實玉看著他倆在說話,抬頭看看藍白的天。

    「我這樣做,是對的吧?」他忖道。

    人就是這麼地現實,聽陸飛騰說死去的老頭有多疼他,但他早就忘了過去,充斥他記憶間的是姓慕容時的快樂生活,所以就算是看見老頭子的靈堂,他也沒有掉半點眼淚。

    而說到恨,他在樹林那夜後才憶起當年邵家被滅門的時候,他所親眼看見的一切!過去與現在不停地交錯,直到他想起自己身為慕容的快樂,想起她也算救過自己,想起她喊他跛子卻非有嘲諷之意,想起在小巷裡她痛苦的神色,想起她並非自主性地殺人,想起她跟自己一樣都有被人討厭的時候,想起陸家雖與他有血緣關係卻為了財而互鬥後而起殺念……這樣的家人又如何?與殺人鬼的心又差在哪裡?

    記憶不停地反覆著,連最微小的事情也忽然冒上心頭,難以忘懷。

    最後,他想起他可以選擇仇恨,或者遺忘。

    他曾經經歷過生死剎那,知道生命的可貴,其它的事情都可以淡化了。

    他用力地歎了口氣,又瞧他們還在繼續說著,便躺在舟裡,雙手枕在頭後,喃喃自語道:「過去、現在,未來。我忘了過去,現在我會開始快樂,然後未來我還是很快樂,我還是有家人。啊!說到底,我還真是一個聰明早熟的少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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